第42章 整頓

第42章 整頓

第二日一早, 張太岳便一乘小轎,悄悄被擡進了穆國公府,随同送來的還有許府的二百兩黃金——雖然穆祺一再表示, 只要人能送來,黃白之物本無足挂齒;但高學士似乎覺得單單送一個清流庶孽小卒過來,誠意畢竟不足, 所以再三勸說, 還是請世子吃下了兩顆酸梅丸子。

反正都是許閣老的金幣,不多吐一波豈不可惜?

當然, 張太岳是不知道上面這肮髒勾當的。許府自是絕不可能給他解釋什麽“和親”、“聯姻”之類的瘋話, 只說是許閣老臨走前的囑咐,安排他到穆國公府見一見世面, 方便将來更進一步。

在張太岳本人看來,這個安排也的确是非常妥帖,必定花費了許閣老不少的心血;穆國公府聖眷優隆, 京城上下人盡皆知,能就近見見世面當然大有好處;國公世子……國公世子的風評的确有點古怪,但人家不也入閣辦事, 還能替在中樞當值拟票麽?若真是瘋癫如此, 聖明之皇帝陛下怎麽會用這樣的人手掌大權呢?可見人言不可盡信,還得眼見為實。

情況似乎驗證了張太岳的猜想。他入府後被直接帶進書房,早已等候多時的世子立刻上前, 拉住手親切問候, 熱情寒暄;然後擺一擺頭,示意身後的管家捧上來一塊羊脂玉的笏版:

“這是聖上賞賜的玉笏, 只有一等一的大賢之士,才配得上它的身份。”世子慨嘆道:“将來張先生用這塊笏版上朝理政, 也算沒有辜負了它!”

說實話,這番操作委實有cosplay昔年湖廣巡撫顧磷送腰帶的嫌疑,但受寵若驚的張太岳顯然來不及想到這一點,他絞盡腦汁想委婉推托,但世子卻相當之自然的無視了一切托詞,直接帶着他走入書房後一間隔斷的靜室:

“說來慚愧,我近日事務繁忙,所以特意求許府薦一位筆頭出色的文士,幫着料理料理文書工作,不料竟把先生招攬來了!”世子非常直白的表達仰慕之情,熱烈而又真誠,絲毫不摻虛假:“大才小用,只能委屈先生做一做這些瑣事。”

大概是初出茅廬臉皮太薄,張太岳捧着笏版發愣,真被吹得有些面紅耳赤,承受不能:“世子太過獎了,小生哪裏敢當……”

他雖然在家鄉有一點神童才子的名聲,但也不至于誇張到這個地步吧!

“我向來不虛言。”穆祺義正詞嚴:“旁人的吹捧或許不可信,但張先生的本事,是由海剛峰海先生親口向我轉述的,那當然做不得假。”

張太岳愣了一愣:“海剛峰先生?”

他在京中交游數月,的确也曾在文會往來中見過這位剛峰先生;雖然彼此只是匆匆一會,餘留的印象卻相當之深刻;沒有料到穆國公府神通廣大,竟然連這樣的人物都搜羅來了。

雖然世子風評不佳,但這眼光的确是老辣之至。

“不錯,正是出身廣東瓊山的海先生。”穆祺微笑:“海先生偶爾也會來料理料理公務,不過今日事不湊巧,不能讓兩位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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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他微微皺眉,遺憾之情,溢于言表;不過世子随即展顏,将張太岳引到了桌前:

“這是近日累積的一點文件,還要勞煩太岳先生幫我清理清理,也算為将來做個預備,在入仕以前實習一番嘛。”

因為許閣老的着意提拔,張太岳交游京中,見識過不少衙門的公文題本,因此對這些案牍文書的事務倒是頗為熟稔。世子殷切至此,他也不再虛詞推辭,直接從桌上抽出一本:

《乞酌議海貿事以明治體疏》

張太岳:?!!!

等等,這文件怎麽這麽像外朝文官上呈內閣的奏疏啊?

穆國公世子說的什麽“清理公文”、“實習工作”,難道說,該不會,總不成——便是批閱這些機要的中央文件吧?!

作為上岸新人入職前的頭一份實習,這種起點是不是也太高了點啊?

面對這高得過于離譜的官場起點,張太岳茫然了,張太岳懵逼了,張太岳捏着那份燙手的奏疏,竟一句話也憋不出來了!

當然,身為一無所知天真單純的官場萌新,張太岳的懵逼是完全正常的。以時下的朝廷慣例而論,有能耐接觸內閣題本的大臣少說也得是個六部侍郎出身,實權副部級往上,真真正正的位高權重。反之,你要讓一個初出茅廬的萌新大學生來批閱中央辦公廳的機要文件,那刺激性未免也太強了些!

萌新張太岳愣了半日,還是盡力找出了說辭:

“好教世子知道,這份奏疏莫不是……”

莫不是出了什麽差錯吧?

然後,然後他親眼看着世子整理文件,又從中抽出一本戶部的奏疏:

《請支取銀兩疏》

……好吧,張太岳的心死了。

仿佛看出了萌新張太岳的局促,世子掃了一眼他手上的奏疏,出聲安慰:

“張先生不必過慮。這都是內閣積壓已久的陳年公文了,基本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早就被閣老們抛在腦後,擦屁股……”

他本想說擦屁股都嫌硬,但顧慮到自己在ssr面前的形象,還是咽下了後半句。

張太岳面部抽搐,無言以對。他倒是聽懂了世子咽下的後半句話,但卻絕不敢當真——就算真是擦屁股都嫌硬,那擦的也該是閣老們的屁股;自己一個小小士人的屁股,哪裏敢用這樣高貴的紙?

所以,他依舊是捏着那本燙手的奏疏一動不動,神色緊張而又局促。世子只能嘆了口氣,接過了奏疏:

“真沒有什麽緊要的,大致過目一下就行了……這是什麽?又是那些腐儒非議海貿的折子?怎麽一天天還沒完沒了了!”

大概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清高不流俗,即使世子與小閣老費力搞定了皇帝內閣乃至言官,依舊有人在海貿事務上唧唧歪歪的讨嫌。這些人倒也不敢發動什麽淩厲的攻勢,基本只是在細枝末節上糾纏——譬如中倭條約上某個措辭的十八種用法等等;主打一個死纏爛打随杆上,惹得穆祺很不耐煩。

既然如此,他也沒有必要客氣了。世子翻了翻奏疏,随即從袖中摸出一方玉印,在桌上的墨盒裏沾了一沾,啪一聲印了上去:

【已閱,狗屁不通!原疏擲回,再毋庸議!】

他将奏疏扔了回去,随意拍一拍手掌:

“大致這麽批就行了。旁邊有我的印章,張先生可以随時取用。”

全程旁觀的張先生:…………

好吧,他收回自己的話,這些奏疏可能……還真就挺随便的。

·

所謂熟能生巧,雖然剛剛上手時還很局促不安,但等真批閱了幾十份奏疏,那種由幻想所引發的緊張也就消弭得差不多了——世子的解釋的确沒有問題,這些被閣老們反複篩選後積壓多日的公文,絕大部分都屬于啰嗦重複的斷爛朝報,信息量可能比老登的青詞還少。其中或許也有甚為寶貴的消息來源,但被這文山會海全數淹沒之後,基本也沒有什麽人會翻找了。

所以,張太岳名義上是批閱緊要文件,實際的工作則更像個垃圾佬,是在連篇累牍的文字垃圾中勤勤懇懇的翻檢有用內容,幹些重複瑣屑的流水線工作——百分之九十的奏疏是單調枯燥的日常請安,只用批一個“知道了”了事;剩下百分之九點九則多半是居心叵測而言不及義的彼此攻讦,可以原折退回不予受理,讓上書的官吏自己洗一洗嘴巴。要是罵得實在太髒,或者言辭中觸碰到了世子的逆鱗(譬如杯葛海貿什麽的),就可以動用穆國公府的印章,啪一聲在上面蓋個“狗屁不通”!

動用了國公府的印章就是借用了國公府的權威,就算将來出了什麽事情,板子也是打在穆國公世子的屁股上,輪不到小小一個實習生背鍋。

這樣殷殷的深情厚誼,這樣體貼周到的預備,張太岳當然能夠體察入微,哪怕為了世子的一片真心,也不能不抖擻精神全力以赴,一一點檢如此繁瑣的公文。

而在這種繁苛瑣屑時候,就愈發能看出天賦的重要性了。如今從內閣帶回來的公文已經是連篇累牍,堆積如山,內容還都是晦澀難懂連個标點都沒有的長篇文言;世子翻閱數本後便直接躺平了事,并深深體會到昔年高祖皇帝的如天之仁——在閱讀完茹太素數萬字的文言奏折後居然只是打幾十板子了事,可見高祖實在是溫和慈悲,愛官如子;偶爾拜訪的海剛峰先生倒是可以協助一二,但也很不情願在這些虛詞俗例中浪費時間,更願意關注奏疏中提到的米價菜價等種種瑣事。

而張太岳——唯有張太岳,在應付這些虛頭巴腦莫名其妙的冗長公文上面,卻似乎有着某種天生的禀賦,無論在文山會海中消磨多久,依舊可以精力充沛神志清醒,批閱久了熟能生巧,甚至漸漸能從套話與虛詞中敏銳察覺出上書之人隐匿于文字之後的細微難言心思,若将之與近日朝政的變化一一比對,則更能體會到某些微妙的領悟,仿佛筆尖輕輕一動,便能挑動整個朝局的迷霧……

……甚而言之,在如此反複磨砺數百份後,某種窺伺人心窺伺朝局,乃至隐身左右天下的隐秘快感,也從心底油然而生,竟而難以抹去了。

只能說,天賦就是天賦,人才也就是人才,攝宗将來能叱咤風雲總覽朝政十餘年之久,天下文臣武将屏息俯首無一人敢抗聲而争,如此之積威深重,可絕不是靠着勾搭幾個太監就能做成的。——天生首輔聖體,總是恐怖如斯。

當然,如今的首輔聖體還只是幼年的未進化版,縱然從中樞公文中咂摸出了一點權力若有若無的香氣,但肯定是想也不敢往那個方向去想的。他只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按吩咐做事,花了兩個時辰才将上百份奏疏一一理好,又仔細寫了個簡報,找到世子後恭敬遞上。

世子翻了一翻簡報,大為欣悅,立刻出聲頌揚:

“我總以為公文就是诘屈聱牙不說人話的,沒想到也可以這樣明白曉暢通情達理!外面都在诽謗本人不學無術,其實以此觀之,還是他們不說人話而已。本世子的文化水平其實也不差什麽嘛!”

張太岳:…………

張太岳悄悄嘆了口氣,默默無言。他總不能說,自己為了寫這份能讓世子也看得懂的簡報,光是草稿就換了三次吧?

……大概也算是一種提前的歷練吧,史書中中辛苦服侍十歲懵懂幼童的心酸,此時已經顯出了端倪。

世子看完簡報,又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奏折,随後痛痛快快的拎起筆來,在上面打了個勾:

“先生做得很好,我明日就拿去內閣拟票。”

張太岳懵了:“這樣就可以寫票拟了嗎?”

不需要再找幾位官方人物審一審細節什麽的麽?這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一點?

世子從容一笑:“我信得過先生,當然沒有這個必要……再說,內閣的議事流程本來就是這樣,也不必着意增添什麽。”

你以為閣老們都是三審四審才鄭重下筆呢?人家能考慮個七八分鐘就算不錯啦!

他心滿意足的收好簡報,打算明日讓趙尚書照原樣票拟,将這上百件公務一氣了結。所以做大事果然以人才為第一,要是讓穆世子自己看奏疏寫票拟,那就是看到天昏地暗以頭搶地也寫不了幾句,就算有權也是白搭;但要給他一個海剛峰與張太岳,那從趙尚書手上搶奪來的票拟之權,不就能運用自如,發揮出莫大的功效了麽?

所以說,特殊人才還是要彼此搭配,效力才能臻至最大。穆國公世子負責出面搶班奪權撕資源,海剛峰與張太岳負責料理政務辦實事,這不就是搭配默契效用翻倍,所向披靡嘎嘎亂殺麽?

舉手投足間便能攪動朝局,我們三個真是太強了!

·

大概是見世子真的很好說話,張太岳壯了壯膽子,又從袖中取出一本奏疏:

“好教世子知道,小生在公文中找出了這個……”

穆祺接過那本奏疏,掃了一眼不由微微發愣:這竟然是禮部所上,請求編撰《列聖寶訓》的題本。

大安敬天法祖,以仁孝治天下;歷代先帝龍馭上賓之後,都要由專人挑選皇帝生前的訓示,編纂成書永垂後世,稱為《列聖寶訓》。這是朝廷頗為緊要的一件事情,本該迅速處置才是;怎麽與這些斷爛朝報放在一處呢?

穆祺翻了翻奏疏,心下立時醒悟:這題本雖然是請求編撰寶訓,但主要提到的還是先代武宗、孝宗的訓示。而衆所周知,當今聖上登基以來第一要務,就是認自己親爹做爹,把興獻王一脈擡上皇帝寶座。在這種大背景下,武宗與孝宗兩朝的什麽“寶訓”,當然就很刺眼了。

再說,寶訓一般也是由翰林院主持編撰,以現在翰林院的局勢,誰敢出頭接這個燙手山芋?

翰林院加武宗皇帝,兩顆地雷彼此連鎖,無怪乎內閣不願意出面表态。當然,就算拖延不表态,這樣的奏疏也不該随意擱置。如今居然混雜在這一堆瑣碎公文裏,恐怕還另有蹊跷。

穆祺費力思索了半日,終于想了起來:

“我記得,昨日宮中有人來查內閣的檔案,為了騰挪空間,就把過時的奏疏搬了出去,直接賣了廢紙,可能挪動的時候碰到了什麽,把這個本子給搞混了吧……”

張太岳:……啊?

“賣廢紙?!”或許是因為實在沒有繃住,他的語氣驟然變化,甚至帶出了幾分驚恐:“奏疏也能賣廢紙嗎?!”

“當然可以啦,這還是很重要的進項呢。”世子順口道:“上面又不發銀子,賣了廢紙的錢存下來,是看守內閣的侍衛太監年終的福利之一。”

張太岳……張太岳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不是,都已經在國家中樞任職了,用得着摳這點福利嗎?

而且吧,奏疏好歹也是國家公文,怎麽能論斤論兩的賣廢紙呢?閣老們就不嫌有辱斯文麽?!

就算是草臺班子臨時機構,但這草得也太過分了吧!

他艱難道:“那萬一,萬一有重要公文,會不會就被……”

世子平靜的看着他:

“張先生覺得呢?”

張先生的臉綠了。

世子嘆了口氣,還是出聲安慰沒有怎麽見過世面的張先生:

“這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了。從孝宗皇帝後幾十年的光景,從來都是如此的……”

張太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但在激流湧動的心緒之中,卻總有一個念頭漸漸滋生,乃至于橫亘不去了:

從來如此,便是對的麽?

待我,待我将來……

具體“待我”怎麽樣,張太岳還不能細想;但某個想法卻是迅速清晰起來了:

這樣的內閣,的确是應該整頓整頓了!

·

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凝視着面前的一疊清單,面色陰沉如水,眉宇間溝壑縱橫,俨然是風雷将至。

李再芳戰戰兢兢趴伏在地,但等候許久,卻依舊沒有聽到那一聲熟悉之至的“欺天了”;他膽戰心驚的擡頭,瞥見了聖上難以言喻的臉色。

“這就是你抄來的東西?”皇帝冷冷道:“昨天交辦的事情,如今才來複命。你倒是當的好差事!”

李再芳吓得磕頭:

“奴婢萬死!奴婢昨日得了吩咐,便立刻在東廠挑了幾個耳聾舌啞不認字的太監去翻檢內閣值房;也是奴婢愚笨不會辦事,才拖到了現在……”

說實話,這委實是有點委屈李大總管了。皇帝要的人又聾又啞又不會認字,還得是秘密辦事不漏風聲,就是要了李總管的老命,也實在沒法用手語給聾啞太監們解釋清楚如此複雜的命令。憋了半日只能讓太監以打掃的名義進值房搬動奏疏,随便弄了一點文書來充數。甲方需求離譜到這種地步,經手的人辦得一塌糊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可惜,作為大安億兆臣民唯一的神經病甲方,老登絕不會費神反思自己,他冷哼一聲:

“遲誤也就算了,你這狗才都弄了些什麽東西來敷衍朕!”

李再芳戰戰兢兢:“奴婢死罪!敢問皇爺,這清單裏是沒有皇爺要的東西麽?”

廢話!別說沒把最緊要的話本抄出來,太監們白白折騰了這麽大半日,搞不好都沒有影響到內閣摸魚看書的興趣。不然今日天書興致盎然,怎麽會突然開始朗誦《西苑春深鎖閣老》的特典番外?!

奶奶的,盤坐聽心音的那半個時辰,當真是飛玄真君人生中最為漫長、最為煎熬的半個時辰。不但他自己要打坐靜息憋着口氣聽天書胡說八道,還得眼睜睜看着闫分宜許少湖在眼皮子底下周身顫抖汗出如漿,最後雙雙暈過去了事——暈過去半晌後好容易醒來,結果天書正講到被翻紅浪的精彩部分,于是迫于無奈,還得把自己弄暈過去一次。

這樣下去怎麽得了?真君咬一咬牙,下了決心:

“算了,朕就知道你們是個無用的!這一次布置的周密些,把錦衣衛指揮使和東廠的人統統給朕叫上,再挑幾個口風嚴謹的,明日一早就去抄檢。這一次要是再漏了什麽,仔細你們的皮!”

東廠廠督黃尚綱,錦衣衛指揮使陸文孚,都是皇帝從家裏帶來的心腹貼己人。為了剿滅那幽靈一樣的話本,皇帝也是不惜工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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