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勾搭

第41章 勾搭

可能是與世子一番長談, 打破了某種幻想後大徹大悟,水平突飛猛進;海剛峰迅速過目了那些積壓已久的“斷爛朝報”,提出了不少可行的建議。穆祺照着建議仔細斟酌, 在奏折上一一寫上票拟——喔,不對,內閣大臣寫給皇帝斟酌的建議, 才能叫“票拟”, 他這充其量是給內閣大臣的建議,只能叫票拟的票拟, 簡稱票次方。

第二日一大早, 穆祺帶着這一大堆票次方進了宮,繼續體驗他煎熬的社畜生涯——先是點燃線香驅散滿屋子的包子肉餅味, 再與高學士一同整理滿地狼藉的公文與廢紙,打掃上下;随便還得替幾位輪班的重臣收檢好無意中掉落的某些敏感資料(譬如《西苑春深鎖閣老》的特藏版之類),辛辛苦苦把值房收拾出個模樣來。

所以說, 雖然外面都在瘋傳世子的飛揚跋扈,但以實際而論,世子還是非常規矩, 非常本分, 老實的在履行自己的社畜職責,并沒有什麽馬虎粗糙的地方;甚至都沒有效仿先賢公費摸魚,吃完零食再看話本。這樣的兢兢業業, 誰能不說一句忠不可言呢?

人言不可盡信, 大抵如此。

卯時五刻,當值的趙巨卿趙尚書準時打卡。穆祺上前行禮, 将奏折恭恭敬敬呈遞上去。而趙尚書只是略略過目,便通通批閱“照準”, 原樣發了回來,其動作之爽快流利,倒把穆祺給吓了一大跳——說實話,趙尚書為人圓滑陰損不在琉璃蛋之下,負責的刑部也從未鬧出翰林院那捅了天的纰漏;除了早年一點尴尬的往事之外,基本沒有什麽漏洞可抓。撕破臉硬剛的辦法畢竟不能長久,他都硬着頭皮要搞點自己不擅長的利益交換了,沒想到趙尚書居然不計前嫌,直接把事情給了了?

大司寇這麽通情達理的麽?

……顯然,作為長袖善舞一意媚上道德水平與飛玄真君差相仿佛的當朝重臣,趙巨卿的字典中是不可能存在什麽“通情達理”的。他之所以作出這罕見的退讓,全是因為昨日下值後仔細檢查了世子所說的什麽“文會”,而後在文會名單中發現了一個眼熟的可怕名字

——當年于左順門哭谏之時,這位同僚應該就是跪在他的屁股後面嚎啕,只不過腿腳慢了一步遭錦衣衛攆上,才被飛玄真君扔到藩王府中蹉跎歲月;一別數十年之久,如今兩人境遇,已經是白雲蒼狗,大不相同了。

如果世子在文會鬧得太過分,将來言路上波瀾驟起,搞不好就能借着這條線順藤摸瓜,扒掉趙尚書隐匿多年的底褲。對于精光溜滑不粘鍋成精的趙尚書而言,這是決計無法容忍的風險。為了規避這可怕的風險,在小事上退讓一步又算什麽?

做官就得唾面自幹,在一點上,趙尚書向來很會自我調節。

所以,爽快批閱完所有奏折之後,趙巨卿提出了自己的小小要求:

“現在國事繁重,天下多事,正是內閣該擔當的時候。世子在內閣行走,也要辛苦一二。尋常的小會,能推便推了吧。”

·

大概是幾日來磨砺出了意志力,雖然親眼目睹了這教科書一樣的私相授受權奸亂政的言行,高肅卿的心态仍舊相當平和。等到內閣的公務告一段落,他還相當之自然跟着穆國公世子走出了值房,同時相當之自然的出聲招呼:

“今日事情多,世子也着實辛苦了。這些瑣碎事務是最耗精神的,還要時時節勞才好……家妻做了些解乏生津的酸梅丸子,不知世子能否賞臉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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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此話,坐在廊下休息的穆國公世子愣了一愣,不覺愕然看了高肅卿一眼:

沒想到啊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高肅卿濃眉大眼的正人君子,如今居然也學會官場巴結逢迎的招數了!

入仕為官風難免拉幫結派,但政治盟友間的勾結拉攏也要講個技術,總不可能大剌剌沖入府中論述仰慕之情;以如今官場時興的風氣,在彼此試探合作意向的階段,主動饋送食物就是最好最委婉的暗示。食人之食者懷人之事,只要世子爽爽快快吃下了這幾個秘制的酸梅丸子,那便仿佛多姑娘喝了賈琏的半杯殘酒,雙方難免要勾搭勾搭了。

穆國公府再清貴顯要,這點官場潛規則還是懂的。正因為深深懂得規則,穆祺在片刻驚愕之後,才驟然生出了一股難以遏制的狂喜:

——本世子在朝廷混了這幾年,終于也進步到有人才主動投靠的地位了!媽媽呀,我可真是太有出息啦!

出息大發了的世子極為激動,亢奮之情油然而生。說實話,以穆國公府的門楣勢力,想要攀附的小官不計其數。但如高素卿一般才氣橫溢前途無量的sr級人才,卻多半還是敬而遠之,不願與不可理喻的勳貴們有過多的瓜葛。由這樣的人物親自表達善意,那種收集圖鑒的欣悅之情,自是無以言表。

當然,就要有心勾搭,舉止也得體面。所以世子強忍激動,依舊是安穩坐好,向高學士微笑致謝。高學士便從懷中抽出一個木盒,盒內以杭綢打底,綢緞上正是五粒極精致的酸梅丸子。只不過這丸子光彩熠熠,通體金色,竟然是拿金箔厚厚裹了一層。

高肅卿雖然官運亨通,身份清貴,進步速度快如火箭,但操守向來是靠得住的;就是日後官拜一品位列臺閣,也向來是別無二色,老老實實守着糠糟之妻過日子。這樣清廉自持的人物,是哪裏來的杭綢與金箔?

顯而易見,勾搭穆國公世子的計劃絕非高學士一人的手筆,而多半是出自清流共同的意志。這當然也不算奇怪,許閣老被軟禁後清流大受打擊,當然也要設法尋找新的幫手;眼見穆國公世子居然真有左右票拟影響中樞的本事,自然得聞風而動投石問路,搶先在國公府埋伏一處伏筆。

西苑的風吹動內閣的雲,內閣的雲布下了朝廷的雨。內閣裏稍稍變動,底下的官員便是望風景從,唯恐在後了。

單單是高學士一人也便罷了,如果是與整個清流派系的合作,那真還得斟酌一二,免得被這些老登坑進去。穆祺沒有去接這些金光閃閃奢靡之至的丸子,反而微微一笑:

“好精致的吃食!無功不受祿,不知道我能為大人效勞些什麽呢?”

高學士很謙遜:

“哪裏敢當世子的話,只是家裏一點粗笨的手藝而已。不過,下官倒真有件事,要厚顏求一求世子——許閣老進宮也有十餘日了,雖然國家大事不容置喙,但家裏人心頭總記挂得很,想托人問一問冷熱,也好送兩件換洗的衣服去。國公府的消息當然是比我們這些外朝的臣子靈通得多,所以想煩世子替下官問一問呢。”

——怪不得又是金箔又是杭綢,能有這樣大的手筆。許家幾十萬畝水澆田,油水足得很吶!

照官場的慣例,一顆金丸子便是一錠十足赤金;穆國公世子要是有胃口将五粒丸子盡數吃下,那今晚立刻就是五百兩黃澄澄的真金入府。五百兩黃金只為換一個消息,這買賣真是有誠意極了。

世子有這個胃口嗎?想想為了煉丹府中那近乎流水一樣的開支,穆祺簡直是太有這個胃口了。但這錢不是白收的,許府願意出這個價格,就一定會索取與這個價格相符的回報。這回報倒也不是給不起,但憑什麽白白便宜許少湖那個老登呢?

高肅卿張太岳也就罷了,不會真以為許閣老能有什麽感動世子的道德號召力吧?

不行,得加價!

所以世子眼神游移,思索片刻之後,還是按捺下起伏如潮的心緒,鎮定開口:

“陛下如天之仁,當然不會為難兩位閣老,問一問倒也沒有什麽。但傳話這種事情吧,最重要的就是一個‘信’字,口說無憑,一點死物也做不了什麽數,還是得有更穩妥的保證才好啊。”

高學士不費吹灰之力便理解了世子那點欲蓋彌彰的意圖,然後果斷松口:

“不知世子要什麽保證?只要差不多的數目,下官都可以答應。”

橫豎出錢的不是他,穆國公府狠狠爆許閣老的金幣,與他兩袖清風的高學士又有何幹?

“穆國公府深受皇恩,怎麽會在乎那一點黃白之物呢?”世子強行将目光從一盒子的黃白之物上移開,“學士可能不知道,昨夜闫東樓小閣老便曾派人到我府上交割這一次朝貢貿易的利潤;那時我便勸他,貿易裏的一分一厘都是天恩,應該盡數上交朝廷;咱們能有一份俸祿在,已經是仰仗君父的恩典了……”

穆祺入閣後強力推動了昔日與小閣老拟定的方略,闫黨的局勢亦為之一緩。闫東樓做人敞亮,當晚便派人送來了一萬八千兩的銀票做謝禮——當然,小閣老也沒有傻到赤眉白眼的硬生生送錢,這一萬八千兩名義上還屬于朝貢貿易的正當分潤;是承包了使者接待事務的豪商們按約定交來的分成。按原本的規矩,是世子與小閣老五五分成,每人各得九千;但現在要感激世子的援手,就主動請國公府包圓了這一萬八。

一萬八千兩當然能解煉丹的燃眉之急;但穆祺思索良久,還是派人将銀票一分不少帶了回去,并特意囑托小閣老另做分派——其中一萬兩以上供的名義進獻給飛玄真君的小金庫,另外八千兩則入戶部太倉,正好補今年俸祿的虧空。有這八千兩打底,底層的文官就不必去領那擦屁股都嫌硬的紙鈔充工資,可以踏踏實實足斤足兩的領一份俸祿。銀子不多,但也是個添頭,下面的人立竿見影的嘗到了外貿的好處,日後才不會反對政策麽。

上敬君父,下撫百官;世子雖然進內閣不久,但已經苦心孤詣,擔當起這調和陰陽的大任了呢。

可惜,闫黨緩過了這一口氣,清流就該緊張了。在高學士看來,對方當着自己這清流支柱的面大談與闫東樓的往來,無疑便是騎牆搖擺,坐地起價。他心念飛動,迅速調高了合作價格的底線,正在仔細評估底價之時,卻聽世子又慢悠悠開口:

“所以,我從來都不喜歡錢,我對錢是真不感興趣。”穆祺義正詞嚴,順帶掩飾若有若無的心痛:“我關心的從來都是辦事,不是賺錢。但要給聖上辦事,給朝廷辦事,第一要義是什麽?還是得要有人。”

人?

高學士有些迷茫:“下官愚鈍,請世子明示。”

穆祺咳嗽了一聲,費力思索着恰當的措辭,表達自己對“人”的渴望。說實話,他倒是想直接開口闡述條件,只怕過于直白淺露,吓住了尚不熟悉的高學士;但要拐彎抹角,用文官那一套引經據典的話術表達,又實在是太過于考驗自己的知識儲備了,所以絞盡腦汁,也只能先略略認個慫:

“不敢當。只是在下學識淺薄,說話間可能會引喻失義,詞不達意……”

“世子太過謙虛了。”

“那我就直說了。”世子坦率道:“要想彼此信任,還是得要有靠得住的人居中溝通,才能降低辦事的成本嘛。恰巧,近日內閣的事情實在多,我也正好缺一個幫手。”

高學士若有所思:“世子是說?”

“我的意思是,許府可以挑一個信得過的人來幫着我料理政務。這樣彼此溝通往來,互信不就很容易達成了嗎?”世子很熱心的向他解釋自己的提議,還頗為含蓄的抛出了自己剛剛琢磨出的的幾個典故,彰顯未盡的題外之意:“這就仿佛——仿佛漢朝時的和親、春秋時的秦晉聯姻一般,派自己人與合作者親密溝通,是最穩妥的方法……”

高學士:??!!

他收回自己剛剛的那句話。世子對自己的文化水平确實是一點也沒有謙虛,什麽“和親”、“聯姻”,這都是些什麽狗屁不通的比喻!

不會用典故就別用,水平菜就多讀書,小嘴一張句句都吓死人,聽上幾回連血壓都能高幾寸;春秋西漢兩套絲滑小連招打下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國公府在觊觎許閣老二十幾歲的好大兒呢!

知道自己淺薄就別顯擺,特別是別在內閣顯擺。內閣的耳目如此衆多,萬一把世子的這番暴論宣揚出去,那真是由上到下,顏面掃地,絕能會被記入野史,成為永垂不朽的典故!

昔日闫分宜李句容擅寫青詞,時人號之為青詞內閣;如今世子大發暴論,後世又該怎麽稱呼?是和親內閣,聯姻內閣,還是一步到位,直接鈎子內閣?

無語之至的高學士面無表情,拼盡了全力才沒有翻出一個白眼。他也懶得再費力構思什麽婉轉含蓄的說辭了,直接開口:

“世子看中誰了?”

說吧,你想要清流中的哪一位去和親?

——當然,單單送錢也就罷了,真涉及到派人協助;那清流也得小心忖度一二。同樣以世子的所謂“和親”作比方,穆國公府當然勢力龐大,但在合作還沒有深入的時候,即使求取和親也是要不到什麽好人選的。正牌嫡系前途無量的官員如高學士等,那是清流待價而沽的嫡出貴公主,決計讨取不得;旁枝庶脈的五六品小官,那好歹也是別有身價的藩王女,輕易也難許人。估計只有搜羅幾個不起眼的言官家臣,包裝包裝後送過去了事。當年漢帝以宮女外嫁漠北,情形大抵如此。

但世子只是羞澀一笑,盡力掩飾住了自己的期待與盼望:

“我聽說,許閣老有位很看好的舉子,似乎叫張什麽的……”

高學士用力想了一想,終于記起了那姓張名太岳的士人。此人年少多才,的确很得許少湖的推許,還帶着他參加過清流不少的文會,似乎很有替他揚名的心思,栽培之意,一眼可知。

當然,再怎麽看好栽培,張太岳如今也只是個籍籍無名,連進士都尚未考得的區區舉人;無論如何有才氣天賦,也未必能在風雲變幻的宦海發揮出什麽。官場功名雲泥之別,像這樣毫無跟腳的小小角色,在清流中連庶孽都算不上,充其量不過是有點潛力的棋子而已。高學士貴為嫡系主脈,當然是可以代許閣老做主,随意發賣的。

所以,高肅卿只是彈了彈袖口,毫不在意的便答應了下來:

“那依世子的話,許府明早就可以把人送來。這一點小事不足挂齒,世子還有什麽別的吩咐麽?”

·

李再芳心驚膽寒,匍匐在地,不敢直視主上那莫測高深的臉色。

今日清涼殿靜室打坐之後,皇帝便驟然召見了禦前總管,然後立刻擺出了這幅被欺了天的一張橘皮老臉。按李再芳往日的經驗,這多半就是聖上心存不滿急于發洩,偏又礙于人設不能随便啓齒,所以才搞出這麽一副驢臉來震懾下人。而作為皇帝最貼心的奴婢,他就必須得去猜,必須得去想,必須得琢磨出這個不滿,了結了這個不滿,親身背起這口黑鍋,才能手握大權,繼續安穩度日。

……但問題是,再怎麽心思敏銳、深曉聖意,也不可能從皇帝一張驢臉中猜出個所以然啊!

陛下,您好歹得交代幾句謎語,奴婢才有思路嘛!

如此沉默了片刻,大概是覺得施加的壓力已經足夠,飛玄真君陰陽怪氣的開口了:

“春天來了,陽氣生了,宮裏的花草樹木,該開花的開花,該抽芽的抽芽。草木滋長皆為天意,朕也不說什麽。但如今野草萋萋,竟是連宮中東南西北四角都長全了!你這當總管的,就不清理清理?”

李再芳心中一突,腦子立刻開始飛速運轉——宮中的東邊是取水的大池塘,南邊是宮人出入的小門,絕不會招惹注意;只有北邊地界有內閣的值房——如此算來,皇帝是要對內閣下手了!

怎麽下手,下什麽手?李再芳立刻磕頭:

“奴婢這就派人去北邊除草!請聖上的旨意,奴婢該清理些什麽?”

該清理些什麽?這是最簡單最尋常的求問,但皇帝聽到此問,面色卻驟然更易了!

他的臉色陰陽變化數次,腮幫子的肌肉不時抽動,如此咬牙片刻,終于冷冷吐出來一句:

“你倒是聰明,曉得多問!那朕就明白告訴你,挑幾個不識字不懂事的去,挑幾個耳聾口啞不會多問的去!倘若有洩漏,朕揭了你們的皮!”

李再芳叩首于地,一時竟懵逼住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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