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發射

第48章 發射

飛玄真君随口吩咐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便揮手讓闫分宜退下。聽到耳邊天書嘀嘀咕咕嘴闫分宜的聲音,再看到闫閣老木然發愣的一張老臉,心中不覺大為快意。

說實話, 天書種種大逆不道的言論中,飛玄真君最為忌憚的倒不是什麽莫名其妙的“奶隔文學”,而是心音對于補藥的猜測。飛玄真君數十年修道不辍, 除了自身堅定不移的信仰之外, 還有以丹藥神力震懾朝廷的用途。為了彰顯自己龍精虎猛千錘百煉的神仙之體,飛玄真君夏天穿棉襖冬天穿輕紗, 一年四季披着個破道袍子像大撲棱蛾子一樣四處亂飄, 就是要向文武百官表示自己與衆不同修仙有望,叫他們永遠也別起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當年他堂哥武宗皇帝在病重後是怎麽被勳貴和文官吃絕戶的, 飛玄真君一五一十都還記着呢!

但現在,要是叫人聞出他身上的牛奶氣味,猜測出他在用什麽大劑量的補藥, 那飛玄真君經營半輩子的龍精虎猛人設,便要就此毀于一旦了。

一個病秧子皇帝與一個身強力壯的皇帝,能享受到的權威是完全不一樣的, 飛玄真君很明白這一點。為了他那絕不容質疑的皇權, 也就只有苦一苦闫閣老了——當然,罵名他肯定是不會擔的,還得闫閣老自己背好。

傳胪大典的儀式頗為無趣, 除文臣案例排班以外, 一群年輕的勳貴子弟還要身着華服駕馭駿馬,列開陣勢護送新科進士出入宮門聽旨受賀;大抵也是以強兵壯馬重威, 展示朝廷文武并重的意思,借此震懾震懾剛入職的萌新, 算是個大規模的團建運動。

若在高祖、太宗朝時,勳貴子弟大概還真有點功夫,但到了現在文恬武嬉,能安穩騎一圈馬不當場翻車,已經可以算是勳貴中的佼佼者。所以穆國公世子這種還認真練點馬上功夫的老實人,就成了每次典禮必然被抓差的壯丁,躲也是躲不掉的——至于所謂炫示軍威,那就連皇帝自己都不敢有這個奢望。

這樣敷衍塞責的例行公事,當然讓人無聊透頂;穆祺強打着精神聽太監們解釋儀式上的安排,卻忽然聽到李再芳出列傳旨,又大聲将他宣到禦座之前。

穆祺趨前數步,老老實實行禮;皇帝端坐于輕紗之後,還是拿腔拿調,用那口蹩腳的鳳陽官話問他:

“穆國公世子,朕且問你。你與闫東樓每(們)上了奏疏,說那倭國的使節要留下來給朕賀壽,還要在傳胪大典及榮恩宴觀禮,可有這等事體?”

穆祺恭敬作答:

“确有此事。”

先前他用丹藥威吓倭人使節楠葉西忍,逼迫他留下給皇帝賀壽;原本也只是想拖延時日,順便從倭人手中敲一點賀禮。但後來經闫小閣老建議,又特意請楠夜西忍參觀科舉大典,也算滿足滿足皇帝在開科取士時萬國來朝的虛榮心。如今看來效力确實不錯,飛玄真君雖然高居西苑,仍然派了親信的太監數次垂詢禮部,調取有關的公文以供聖覽,看來是很想在傳胪上裝一波大的,殷殷的心情非常迫切。

考慮到海貿後續的種種事體,此時他務必竭盡全力把老道士舔高興,盡力騙到人力財力和做事的權限。所以世子絞盡腦汁想了片刻,決定發揮自己并不熟悉的舔功:

“……這都是陛下威德所至,遠人莫敢不服;倭人懾于聖威,才有此百年未得的曠典,臣謹為陛下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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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百年未得”雲雲實在有些吹噓,百年前叫門天子還在漠北草原搞野外求生呢,但要說是罕見的曠典,其實問題也不大——在中原這一圈屬國之中,高麗、琉球等屬于“孝子”,千依百順傾心畏服,朝廷交托的事情樣樣辦的很妥當;緬甸、暹羅屬于“驕子”,非得連哄帶騙才能驅使,有時候還要鬧點幺蛾子;至于一衣帶水的倭國交趾等,則是不折不扣的“逆子”,貪婪狂妄自尊自大,乃至有忤逆犯上分庭抗禮的舉止,當然更不會恭敬參加中原的重大典禮,恪盡自己做臣邦的本分。

所以,從宣宗縮邊,永樂朝的功業漸漸暗淡之後,倭人對上國的态度就敷衍了起來;至英宗朝皇帝勳貴武将集體漠北自助游,倭國的态度就近乎于冷漠傲慢,不可一世了。如今皇帝能重新逼迫倭人使節履行藩屬國的職責,怎麽不是一件曠世的盛典呢?

飛玄真君丹藥的威懾當然也是皇帝的威懾,世子所謂“懾于聖威”,一點也沒有說錯。

這個馬屁拍得恰到好處,飛玄真君露出了舒心滿意的笑容,頗為自矜于他超邁前代的功業。為了嘉獎這獨具匠心的奉承,也為了嘉獎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他再開金口,抛出了早就斟酌好的獎勵:

“既是這等,一事不煩二主。你與闫東樓每便把這外藩觀禮的事體接了,一并妥當辦好,無負朕望。”

這是把接待外藩及安排後續典禮的職責一并交予穆國公世子了。招待賓客安排典禮是朝廷的臉面,能經手的無一不是真君心腹國家棟梁,上下其手自行其是的空間相當之大。這樣一份上上榮寵,當然哄得世子眉開眼笑,當即下拜謝恩。

但真誠謝恩之後再次起身,卻見前面的幾位大太監直勾勾盯着自己,神色非常之明顯——皇帝在大庭廣衆以高祖厘定的“正音”公然宣示任命,那就不只是簡單的口谕,而近乎于正式的旨意了。

私下裏的随口谕令,你拜一拜謝恩,咱家不挑這個理;如今當着這麽多大臣,你小子該做什麽?

穆祺的臉僵了一僵,還是只能甩動衣袖搖擺腰肢,開始熱情洋溢的“揚塵舞蹈”,跳舞跳得塵土都飛揚起來,表達他對飛玄真君祖上十八代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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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西苑排練結束回府,張、海兩位也從整整三日會試的虛耗中緩了過來,換了衣服來感謝世子周旋顧全的恩德。兩張ssr聯袂拜訪,世子欣喜非常,立刻就讓府中預備了一桌席面,要熱熱鬧鬧的為兩位先生慶賀慶賀。

都是同一科趕考的舉子,面臨的還都是顧尚書不做人的題目,彼此又是神交許久的知音,會面時本該有說不盡的話題才是。但這一場席卻吃的頗為沉悶。

海剛峰張太岳都是情商極高的人物,哪怕是考慮到穆國公世子的文化水平,也不好在今日的主家面前高談闊論什麽八股起興的十八種寫法;更不必說主家今日的态度也頗為奇怪,世子在喝了兩杯酒後總是莫名發出嘿嘿古怪的笑聲,還以意味深長而心滿意足的眼光來回打量他們,露出一種仿佛左擁右抱後別無所求的奇特神情,看得兩人不時一陣惡寒。

……怎麽說呢,就感覺挺無助的。

八股文章的事情不好聊,就只能聊功名上的事。作為聲明卓著的神童,張太岳很明白一個合格的別人家孩子該有的素質,所以只是很謙虛的表示名分天定不敢揣測;并沒有露出凡爾賽的嘴臉。而海剛峰倒是很坦率,直接表明這一次科舉的希望實在不大,恐怕又是白費功夫而已。

這倒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海剛峰的文筆與見識都是上上之選,但惟獨在學派傾向上與官方格格不入。如今科舉取士走的是程朱理學的路子,而海剛峰最為推崇的,卻是紹襲自王守仁心學的“實學”,除了講究“心外無理”之外,還更講求實事求是,關注水利、練兵、修築等實際事務,與虛言“天理”的理學恰恰背道而馳,行文措辭中也常常觸犯禮教的禁忌。這樣的文章,就是風骨再好筆墨再出色,也是絕難入考官法眼的。

海剛峰當然知道自己的這點弊病,甚至世子也委婉的勸解過數次,勸他事有從經亦有從權,先在科舉中稍微順從一點主流,取得功名後再抒發學術理念也不算遲。可惜,海先生從來都是吾道一以貫之的人物,所謂寧向直中取勿向曲從求,當然不願意為了一場考試扭曲自己的志向。既然執意如此,那就是誰也沒有辦法了。

當然,海先生也很豁達,先是鄭重謝過了世子襄助的恩情,又舊事重提,表示願意遵守先前的賭約,到上虞擔任縣令。世子非常高興,連連敬了海先生幾杯酒,又問他有什麽施政的章程,自己一定盡力援手。

海剛峰是辦實事的人,聞言也不推辭,直接開口,說出了自己這幾日以來思慮多次的方略:

“以上虞的局勢,還是要遵照高祖皇帝的囑咐,以訓練民兵為要務。在下的意思,在農閑時訓練一二百人也就夠了……”

世子長長吐出一口酒氣,聞言卻連連搖頭:

“一二百人?太少太少!決計不夠!以我的看法,至少要招募流民發放武器,弄一支七八百的精兵才好。不必擔心手續的問題,浙江和內閣都會行方便的……”

若僅僅保護一個縣城,一二百人也就夠了;但以後世的記載來看,上虞卻分明是倭寇登陸的重要據點,雙方反複易手的關鍵要害——要守住這樣的要害等待救援,就非得近千的精兵不可!

海剛峰微微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什麽酒醉後瘋話。當然,他倒是不懷疑世子奪權占位在內閣撕資源的本事,也相信地方決計不敢不賣穆國公府的面子……可是,可是近千的精兵,又哪裏是一個小小上虞可以承受的?

養兵練兵是天底下最耗錢的事情。海剛峰打算在農閑時弄一二百民兵,就已經是咬着牙關算了又算,把上虞可能的財政收入給榨了個幹淨;甚至搞不好還得舍下臉皮以強力逼迫當地的豪強地主捐獻,留下莫大的隐患;即使如此,也是勉強才能支持——至于近千定時訓練的精兵,還要人人配備武器?那便是把上虞生吞活剝,也未必擠得出這麽多的油水!

一分錢難死英雄漢,海剛峰不能不開口了:

“這錢糧上……”

世子抿了一口黃酒,似乎也沉吟了片刻。然後,他慢慢,慢慢露出了微笑:

“錢糧的事情不用着急,我一定給剛峰先生一個交代就是了。”

海剛峰:……啊?

不是,沒錢就是沒錢,以現在國庫空空蕩蕩的程度,耗子進去也調不出來銀子的。世子就是再如何神通廣大,難道還能點石成金不成?

所謂大安不滿饷,滿饷不可敵,孝宗之後財政枯竭,歷朝歷代的首輔耗盡了心血也無法解決拖欠的軍饷,只能眼睜睜看着國家的兵力迅速衰落。要真有哪位財政聖體能解決這個老大難,那活該他在本朝一手遮天好吧?

什麽“一定有交代”,幾個菜啊喝成這樣?

可惜,穆祺再沒有解釋他的驚人之語,而是開始興致盎然的給兩位先生推介他心愛的小菜(油潑辣子炸花生米),順帶着轉移了話題,開始勸海剛峰與張太岳留下來觀禮:

“今年科舉與萬壽挨得很近,聖上說不好是別有恩旨的。”可能是就着花生米多喝了兩杯,世子醺醺然微有了醉意,話語中也漸漸兜不太住,吐露了自己最近的得意事:“兩位可能不知道,在下蒙聖上的重托,負責辦理外藩随行觀禮的大事,這樣的事情只要辦得出彩,很容易就能讨到恩典。能在這樣大事中沾一沾光彩,後面的事情就好辦得多啦!”

官場辦事最講出身,要是能在朝廷的大典禮中蹭一個恩蔭,入仕的起點便完全不一樣了。這可以說是莫大的機遇,天上白白掉下來的餡餅,但兩個即将跨入官場的萌新ssr卻并沒有什麽喜悅之情,在愕然驚訝片刻折後,反而是面面相觑言語不得,神色中露出了一點難以言說的憂慮。

……說實話,相處這幾日以來,他們對世子的做派也算有點了解了。高情商的說法是特立獨行不好評價;低情商的說法……低情商的說法實在過于無禮,根本不能宣之于口。但是吧,讓這樣的……奇人負責國家的大典,真的不會有什麽問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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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兩人心中如何的憂慮,第二日一早,世子還是力邀兩位ssr随同,點齊随從帶足器具,氣勢洶洶趕赴禮部辦自己的新差事。先前當着各位老登揚塵舞蹈丢的臉也不能白丢,他特意命人刻了個“奉欽命管理典儀事務”的木牌,直接拍到了禮部堂官的桌子上,要求把有關外藩觀禮的一切事務都劃歸自己名下,不得有絲毫遲誤。

這是老道士當着滿朝重臣的面許諾的職權,你要是不滿意,可以到西苑去抗議嘛!

大概是早早聽聞了穆國公世子在內閣飛揚跋扈的種種惡行,即使面對如此赤·裸裸的搶班奪權,禮部堂官依然不敢反抗,乖乖把大印和相關公文全數移交,随後便溜之大吉,直接開擺了事。

禮部開擺,世子卻當仁不讓,拿到大印後立刻召集了負責恩榮宴的官吏,一項一項的審核流程,但越審核卻越發皺眉——恩榮宴操辦了數百次之久,各項規制早已成熟,禮部能更動的大概也只有宴會後君臣同樂的部分。但官僚應循守舊,安排的娛樂項目也相當之無趣,不過是些雜耍、幻術(魔術)、雜劇等,反複上演,了無新意。難怪世子大為不滿:

“聖上的口谕,是要在典禮中炫示國力,震懾蠻夷;彰顯堂堂上國的氣象。你們上一堆雜耍小曲,能彰顯個什麽?難道朝廷就靠着這些玩意兒震懾蠻夷不成?”

如今中原的外藩也是懂漢字曉漢學的,你拉一支壯馬精兵出來還能震他們一震,咿呀呀的唱幾聲頂個球用!

這一個帽子大無可大,壓得官吏們言語不得,但垂眉順目之時,神色間卻總是略有不服——當然,人家也的确應該不服。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現在京營戍衛的兵力爛成了什麽樣大家都不是不知道,你要精兵壯馬震懾蠻夷,難道禮部還能給你從太宗皇帝陵墓裏刨一支軍隊出來不成?你當這還是宣武永樂年間,本朝布狗天下所向披靡的時候呢?

——說來可笑,真要是宣武永樂時候也不用搞什麽威懾了,大安的旗幟往地上一插就是威懾。高祖太宗朝時能做大安的狗就是天下最大的榮幸,合該是倭國使節千方百計來舔禮部才是。如今卻是還要絞盡腦汁的恐吓一個小小蠻夷,地位上真不知道差了幾等了!

一念及此,衆位勞苦功高的禮部官吏都有些不爽,忍不住悄悄的瞥大剌剌坐在正中的世子,以及世子兩邊門神一樣站着的兩個士人,心下大為腹诽:

真是勳貴出身不知天高地厚,渾然不曉得時局的艱難!

仿佛是感知到了手下的怨念,世子嘆了口氣:

“算了,我知道你們是習以為常,也難以更改了。橫豎本世子受皇命前來,就是要辦好這件差事的,如今也推不得勞苦。你們先回家聽信吧,我先與海先生及張先生商議出個章程再說。這兩位先生都是精通藩學的專才,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外藩事務,你們也可以不必操心了!”

此言一出,滿堂官吏的臉色立刻又變了。一上來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上級當然十分可惡,但如果上級挑剔之後願意自己處理而非pua下屬,甚至還願意給下屬放個半天事假,那就是貼心貼腸,足以讓大家感激涕零的好領導了。

于是巴不得這一聲招呼,上下官吏立刻亂哄哄答應了下來,連連拱手謝過,迫不及待退出了大堂。不過片刻功夫,偌大殿閣內便只剩下了怡然自得的世子,以及站立兩側,猶自懵然不知的海、張兩位“藩學專家”;至于專家面上神情的變化,則委實精彩之至。

……在早有預料的情況下,居然還敢跟着世子出門辦事;海張兩位能遭遇這個局面,委實也是咎由自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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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祺一點也不謙虛,支開禮部官吏後便将上下都換成了自己的人,随後立刻派貼心的親随到各國會館請人,将高麗琉球暹羅倭國交趾等等的使節統統拉了過來,算是辦了一個東亞及東南亞各國的小聚會,三湊四湊也能算個亞洲聯盟了。

作為聚會的主人,世子特意将地點安排在了穆國公府于郊外的莊園,叫人熱熱鬧鬧布置了好大一桌宴席。他一人獨占一桌,旁邊是海剛峰與張太岳陪宴,往下則依次是各位藩國的使節與陪臣,自己高踞上首俯瞰下方,真仿佛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一時間真有亞洲洲長的風範。

可惜,下面坐的是桀骜不馴的外藩,不是禮部恭敬順從的下屬。剛剛寒暄過數句之後,交趾的使節很快就站起來頂牛:

“聽說世子受命接管了外藩觀禮的事宜,我等為世子賀。不過,世子請我等前來,不知有何貴幹?往昔上國的禮部堂官辦事,可從沒有在私邸見面的。這是否太過頭了些?”

交趾使節也不是沒有聽過穆國公世子的名聲。但他一介外臣無牽無挂,又不怕在中原的皇帝面前丢臉,當然不必忌憚區區一個癫公。再說,禮部經驗娴熟的堂官尚且無奈他何,何況一個初出茅廬的勳貴子弟?!因此言語之間,便極為不客氣了。

交趾素來桀骜不馴,與上國大臣件唇齒交鋒更是常有的事情,如今霸淩霸淩懵懂無知的萌新世子,也算叫他見識見識外交場合的人心險惡,免得到處發自己的勳貴脾氣,還真以為天下無人能治得了他了!

其餘的質問也就罷了,所謂“過頭”雲雲實在是無禮之至,簡直有藐視聖旨的嫌疑,。即使對外藩事務一無所知的海剛峰與張太岳,聞之也不覺皺眉,神情微妙之至。

但世子依舊從容,只是平靜開口:

“本人召見諸位,只是想告知觀禮流程上的一些小小變更而已。”

聞聽“變更”二字,在場的使節都微微皺起了眉。外藩觀禮都有固定的規制,凡有更張必須提前告知,以防蠻夷無知驚嘩,這是從太宗永樂朝便有的慣例——不過嘛,單單只看“蠻夷無知”四個字,也能知道貓膩,朝廷特意提前告知,絕不是出于什麽殷殷的體恤之情。

實際上,永樂朝所謂的“規制更張”,與其說是觀禮賞玩,倒不如說是展示朝廷一年來的戰争成果。在事前安排的什麽“告知會”中,蠻夷們見識到的都是藩王頭顱、北元旗幟、蒙古人祭祀用品一類八百裏加急的戰利品,新鮮生猛毫無掩飾的勝利果實,塵土滿面而血腥猶存,足以震得一切小國屁滾尿流伏地叩拜,發自內心的感激自己能夠為太宗皇帝當狗的莫大榮幸;回家之後還要仔細構思詩句,方便在大典禮時挺身而起,吟詩作賦為皇帝獻禮。

這樣直白赤·裸的效果,才稱得上是“震懾”、“威壓”,而自大安國力江河日下之後,如此的“更張”也漸漸消失,淪為毫無新意的雜耍魔術了。沒有實力一切都是虛談,如今舊事重提,除了令藩國使節憶念往事,驟然生出被欺·辱的忌憚不悅之外,基本也就只有虛張聲勢的搞笑效果了。

大安還有多少軍力,大安的軍力還有多少威懾,難道世子自己沒數麽?大言炎炎,何異于自取其辱!

于是一言既出,場面立刻就冷了下來。交趾使節端坐原地一動不動,居然連起身聽解釋的面子功夫都難得做一做。其餘人也只微微欠一欠身,随後便不再接話。

雖然尴尬至此,但世子并不在意使節們的反應,他只是拍一拍手,示意家中的仆役擡上了一個頂部呈圓錐形的長條鐵柱,繞場一圈逐一展示。這根沉重黝黑的鐵柱并無特殊之處,只是側面以紅漆刷着六個大字:

【飛元甄君一號】

衆位使節……衆位使節凝視鐵柱,茫然眨了眨眼睛。

當今皇帝的道號他們還是知道的,據說臣下為了避諱,行文中只能更易文字,稱為“飛元”,真君稱為“甄君”。所以,鐵柱上的“飛元甄君”雲雲,當是陛下道號,但“一號”又是個什麽意思?

世子笑容滿面,從容起身:

“這是在下在家研究丹藥飛升的基本原理,偶然得到的一點心得!”他朗聲道:“原本是要獻給陛下的賀禮,但聖壽慶賀的典禮是在西苑舉行,實在不适合發射這樣的東西。所幸榮恩宴的場地夠大,可以讓諸位一睹為快——當然,在下在丹藥上的那一點心得,想必諸位都已經聽說,就不必贅述了。”

宴席中陷入了怪異的沉默,使節們面面相觑,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們早就從倭人使節楠葉西忍處聽聞過世子物理飛升丹藥革新的癫狂構想,但終究是百聞不如一見,至今也仍舊局限于私下驚嘆的謠傳階段而已。現在驟然看到實物,卻只覺懵逼得不能自已:

這玩意兒也能叫丹藥?皇帝能啃得下這鐵坨子麽?

世子道:“我将這東西命名為真君一號,正是為了表示對至聖至明之當今皇帝的拳拳之心;也是希望将它發射到平流層——不,大羅天,作為聖上飛升成仙的預兆。這一次也只是試驗性質的發射而已,若有差錯,請諸位不要見笑。”

他的語氣非常的溫文爾雅,與往昔瘋癫的傳聞大有不同。但諸位使節還是愣愣的遠望着他,顯然完全沒有搞明白這一番狗屁不通的瘋話。

世子也不再解釋,只是拍一拍掌。仆役立刻将飛玄真君一號擡了下去,運到百丈以外特意清出的一片空地。

“這東西發射的動靜不小,所以才要提前告知。”世子慢條斯理道:“免得大家受了驚吓,倒叫朝廷過意不去……”

話音未落,便聽見半空中轟的一聲爆響,仿佛是驚雷驟然炸裂。即使遠隔百丈有樹叢阻擋,依然震得碗碟四處亂滾。而回響陣陣之中,一條火龍拔地而起,頃刻間沖出郁郁蔥蔥的樹林綠葉,直奔九霄而去!

穆祺歡喜不禁,立刻起身鼓掌,振臂歡呼:

“萬歲,萬歲!升天了,終于升天了!——飛玄真君號,前進四!”

随行在側的海、張兩位:…………

雖然他們也被這奇觀震撼,但“真君升天”雲雲,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啊?

——等等,将來的皇帝不會也是用這麽個思路上天吧?

這修煉法是不是有什麽不對頭啊陛下!

幸好,歡呼之時衆人都目瞪口呆仰頭瞻望,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世子言語中這可怕的瑕疵。千萬聽聞不如一見,對于見識封閉的古代人而言,這樣直沖雲霄的火龍震響,幾乎與神跡無疑了!

神跡當頭震懾人心,別說眼光短淺的其餘使節,就是早有見識的楠葉西忍——不,尤其是楠葉西忍,在仰面觀看之時,臉色更是青白得吓人。他清清楚楚的記得,穆國公世子給自己解釋物理飛升的丹藥偉大創新之時,實驗的進展還只不過是飛升十數丈,将将能接近後院那棵老歪脖子樹的枝桠;而如今半月不到,這鐵棍子居然直接竄上了數百丈還有餘!

如果飛升十幾丈還只是有海戰的潛力而已;那能飛升數百丈的沉重鐵棍,就無疑是不可抵禦的利器了!

這樣從天而降的鐵棍子,誰他媽擋得住啊?!

在數十道眼睛驚恐震撼的注視下,鐵棍斜斜飛過了天空的至高點,身形已經縮小如筷子,形狀難以辨認。但在滞留片刻之後,鐵棍卻驟然爆炸,噴發出無數耀眼的火光!

變故突如其來,倒把注目凝神的衆人吓了一跳。但這一切顯然在世子設計之中,張太岳以餘光一瞥,甚至能看到身邊的世子笑容滿面,嘴唇蠕動,似乎是硬生生憋下了什麽。

大概是被世子的癫狂錯亂感染了,在震撼與懵逼之中張太岳腦子嗡的一響,浮起的居然是某個大逆不道的念頭:

【飛玄真君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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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了的飛玄真君在天空中崩裂成了碎片,但很快,這些碎片也開始爆炸、燃燒,迸射出五彩缤紛的煙花,于雲層下組成了醒目的大字:

【真君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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