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牛乳
第47章 牛乳
即使在涉及身家性命的燥怒中, 飛玄真君清妙帝君依舊保持了鎮定。他甚至沒有當場發作把煉丹爐推倒把丹書撕掉把金丹統統扔進糞坑,而是先令人窺伺了許少湖闫分宜二人的起居——雖然二位都被軟禁,但宮中衣食供應無缺, 甚至連每五日的一顆金丹都原封不動的保留,作為皇帝特別的“恩賜”,還是要老老實實的服用寫心得, 充當皇帝有意無意的小白鼠。
雖然先前已經被天書再三吐槽, 但畢竟是在金丹大道上花費的沉沒成本太高,寄托的期望太重, 所謂的“重金屬生化魔怪”又實在是不知所雲, 飛玄真君在震撼疑慮之餘,心裏一直都是懷着五六分的僥幸, 并不願意完全戒除丹藥。可如今命人詳細檢查,卻立刻得到了确鑿無誤的結論——在服用了多日金丹之後,兩位閣老的腿腳上同樣出現了相似的紅斑;特別是體質較弱的許閣老, 因為耐藥性實在不能與兩位先天金丹聖體相比,紅斑俨然已經要進展到下一階段了!
三個實驗樣本獨自得出了相同的結論,飛玄真君再沒有了狡辯的餘地。他在收到線報後的當天下午就大發了一次雷霆, 将以往伺候丹藥的太監統統杖責了個遍, 然後開始照着天書說的法子,用什麽“富含蛋白質”的牛乳與豆子雞蛋消除毒性,同時迅速傳旨, 急召此時正在湖北晃蕩的前太醫李時珍。
當然, 即使聖體急如星火,辦事也要體面。皇帝特意讓宮中的太監來找人, 就是為了絕對的保密。數年前李時珍奉命到太醫院行走,僅僅看了幾回飛玄真君的丹方後就吓得臉色發白, 立刻上書反複陳請,要聖上一定要罷除一切丹藥齋戒祭祀等旁門左道,否則長此以往必有不忍言的後果。奏疏一上觸動逆鱗,立刻就把彼時求道心切的飛玄真君激得勃然大怒,要不是李太醫醫術了得,真替皇帝解決過不少麻煩,那恐怕絕不只是個罷官還鄉的結局。
如今數年過去,李時珍那大不敬的預言似乎已經隐約有了征兆。而皇帝在驚駭恐懼之餘,也難免多了些被時候打臉的尴尬。私底下尴尬也就罷了,如若公然派人召回李時珍,豈不是向朝野承認了皇帝的錯誤?
這是什麽?這直接就是欺天了!
天下沒有不是的君父;你如今都敢讓皇帝認錯,那将來要做什麽簡直都想不敢想!
所以,李再芳傳達下的指示非常清楚,太監們找到李時珍後不能立刻宣旨,還一定得說動李太醫先寫一篇請罪的奏折,深刻反省自己當初狂妄無知非議君上的大逆不道,而後表章一上皇帝廣開仁慈之門,才會下旨赦免他的罪過恢複他的官位,召他回京賞賜他給聖上看病的榮耀。
又當又立還要片葉不沾,這就是當朝第一巨嬰白蓮花飛玄真君清妙帝君的魅力時刻。這也是叫李時珍李太醫長一長見識,別老是沉浸在神醫的光環中欣欣自得,先體會一番醫患關系的火葬場再說。
當然,面子固然重要,卻也不能虧了自己的身體。在等待李時珍請罪入京的漫長時間裏,真君仔仔細細研讀了天書,老實按方吃藥,大量的服用牛乳蛋清與豆制品,一點不敢短少,也絕不會質疑——可能是因為天書壓根不會管他的質疑,所以真君也從來不會在天書面前當巨嬰老作精。
只不過,天書的文字确實比道經中的符箓咒語更難琢磨,皇帝參詳了許久,也沒有搞明白上面記載的什麽“雞蛋500g”、“牛乳200ml”,各種古裏古怪卻隐約有規律可循的符號文字——500、200他倒是知道,似乎是泰西人及波斯人愛用的計數符號,那“g”、“ml”又是做何解呢?
飛玄真君百思莫名,又不願随意洩漏天書的消息,于是自己在心中拟了個标準,決定一天要吃牛乳兩斤、豆子五斤;所謂有備無患,寧多勿少,這樣的劑量下去,才能拔除幹淨什麽重金屬的毒素!
所以,他毫不猶豫的更改了食譜,在下诏的第二日便命人燒了一壺牛奶,分毫不少的喝了個幹淨;而後又預備了牛乳兌豆漿,日日浸泡洗沐,還要時刻擦拭全身——這當然不是天書上教的療法,純粹是真君自仗聰明,私自琢磨出來的辦法。如果口服牛奶豆漿可以解毒,那時時刻刻浸泡其中,豈不更是解毒的妙方?
尊貴的病人麻煩,自以為是且剛愎自用的尊貴病人更麻煩。李時珍将來那無邊無際的苦楚,現在便可見一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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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子入場之後,貢院鎖院三日,與世隔絕,直到二月二十八日才開場放人。穆祺親自到貢院接回了海剛峰與張太岳,安排送回府中;車上也僅僅寒暄了幾句,回府後便立刻洗沐更衣,喝下早就預備好的祛邪藥湯,倒頭就睡——科舉三天兩夜輪番消磨,心理和生理都是極大的折磨,要是不及時休息,搞不好還會大病一場,耽誤了後面的殿試。
不過,舉子們休息了,在京的大臣與勳貴可就要忙了。主考官們還鎖在院中批閱考卷,殿試及恩賜進士功名的傳胪大典卻得先預備起來。皇帝深居西院優游閑散十餘年,一切繁瑣的事務都是能推則推,卻唯獨在殿試及賜宴上極為用心,回回都是嚴旨督辦、事必躬親,大抵是想在科舉最後的盛事上刷一刷臉,給未來的朝廷棟梁留一個強烈的第一印象。
如今也不例外。考試剛剛結束,穆祺等勳貴很快就被特旨召喚,到西苑排練瓊林宴時随行侍奉的種種禮節,在皇帝面前演練一遍策馬進退趨奉有度的流程,要以光鮮亮麗的服裝與整齊劃一的動作震懾剛剛出爐的萌新進士及随同觀禮的外邦使臣,也是非華麗不足以壯威的意思。
這本來也是幾年來娴熟的本職工作了,照章辦事也沒有什麽難度。但穆祺與一衆勳貴重臣進西苑列隊站好,卻一眼瞥見了內閣排班處兩個極為熟悉的人影,定睛一看不由瞳孔地震:失蹤數十日之久的闫閣老與許閣老,居然無聲無息又出現在西苑了!
這個消息恐怕比科舉還要重大十倍,頃刻間便驚得四面鴉雀無聲,各處趕來的重臣神色怪異,忍不住在張皇中面面相觑,眼見周遭并無異樣,彼此瞠目片刻之後,又向闊別多日的兩位閣老投去探尋的目光。衆目睽睽目光如炬,大概都要把兩位閣老的官服給點起來了;可惜,兩位重臣依舊是以眼觀鼻以鼻觀心,絲毫沒有要表示什麽的跡象。仿佛數十日的軟禁全然不存在,兩位只是在禦花園中逛了一圈,照常回來辦事。
畢竟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演練,沒有人敢公然打聽消息。片刻凝滞的沉默以後,大家還是只能按照錦衣衛的指示調整站位。穆國公是勳貴之首,世子又別得青目,所以站位相當靠前,與一衆重臣元老并列,幾乎就在皇帝跟前。
這是相當榮耀的位置,但對于世子來說很不友好;別說摸魚發呆是妄想,就是喘氣喘大了都可能是個大不敬的罪名。為了防止口鼻處散發出什麽異樣的味道,他甚至早飯午飯都沒有吃,只能含一口松香熏過的參片解乏,苦兮兮的站在大太陽底下。
但也許是餓極了出現了點幻覺。穆祺站立片刻之後,漸漸覺得身邊的氣味有些奇怪。西苑裏春風吹拂,卻不再是往常裏什麽檀香沉香硫磺混雜的古怪香氣了,但如果仔細嗅聞,風中卻似乎隐約有一股……奶味?
不錯,微酸的,柔和的,隐約帶着青草香氣與腥膻的馥郁奶味。
穆琪隔三差五就要喝牛奶防止重金屬中毒,是斷斷不會認錯這個味道的。他仔細嗅了一嗅,有些迷惑的悄悄移動目光,想知道是哪位這麽膽大包天,居然在重大的彩排前還敢喝這樣利尿的液體。但左右都是一副皺巴巴面無表情的窩瓜臉,實在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據他所知,牛乳在如今也還算時興,重視保養的大臣大都要在春日吃一點牛乳蒸羊羔奶清炖乳鴿之類的熱菜補身,抵禦日後盛夏的虛損。但私下裏再怎麽吃喝都無妨,在重大的場合殘留不雅的氣味,卻是妥妥當當的一個大不敬,貶官罰俸是少不了的。要是如早年胖皇帝仁宗或孝宗皇帝一般的老好人也就算了,當今老登可絕沒有如此寬和,要是借題發揮下來,搞不好在場的都要吃點瓜落。
他郁悶的打開了心聲日志:
【是誰這麽沒有公德心,喝了牛奶都不知道擦一擦嘴?這奶味順風飄的到處都是!】
端坐在明黃紗帳內的人影忽然直起了身,兩道淩厲目光穿透禦座前朦胧的輕紗,直直逼了出來!
可惜,禦前都是一張張低眉順目板板正正的臉,任憑飛玄真君如何仔細端詳,都不能發現丁點端倪……喔,不對,站在最前方的闫閣老與許閣老倒是額頭滲汗面色發白,明白無誤的表現出來了驚恐。
真君嘴角抽搐了片刻,擡手向後一招,适逢在側的李再芳立刻會意,趕緊向前一步,稍稍擋住了禦座前的風向。
皇帝咳嗽一聲,開口道:
“大臣每(們)且聽了!”
聲調古怪抑揚頓挫,下面的大臣卻均是一凜。這是昔日高祖皇帝定下的“正音”,歷代皇帝上朝賜宴乃至正式祭祀都要使用這一套帶着鳳陽調調的口音。只不過幾百年來口音大有變更,不但皇帝要特意練習才能掌握,大臣們也得仔細分辨才能勉強聽懂了。
飛玄真君修煉多年,到底還是有點功夫的,一開口中氣十足,朗朗聲音在空曠西苑內回蕩。但如此氣息十足,難免便會吐出更多的味道。而饑餓狀态下的世子嗅覺靈敏之至,立刻就察覺了出來異樣——這奶味也太濃了!
以他的經驗判斷,這絕不是喝了一點牛奶該有的味道,這非得是把牛奶當水喝把乳酪當飯吃,經過消化道反複發酵呼吸之後,才有這樣腌透了的氣味……說實話,這氣色之濃郁純正,簡直和一歲以下的嬰兒差相仿佛,真正意義上的乳臭未幹,搞不好打個嗝都是奶味兒的……
想到此處,穆祺不由周身惡寒,悄悄打了個哆嗦。
【……這也太奇葩了!喝這麽多奶是要搞什麽?在家裏玩奶嗝文學麽?床帏上的樂趣能不能在私下搞啊諸位老登中登和小登!】
——這真不能怪他滿腦子黃色廢料。要知道,以現在的醫理而論,用牛乳配置的藥膳大半都是補腎壯陽的。大量服用這種藥膳,你說是要做什麽?
大安進補壯陽之氣成風,偏方秘術層出不窮,人參鹿茸的消耗不計其數;後日甚至還有上臺一月便被一顆紅丸活活補死的皇帝。但偶爾補一補也就算了,這麽大劑量下來是要做什麽?難道窮奢極欲至此了麽?
天書的疑慮尚且無從解釋,但一言既出,飛玄真君的鼻孔便豁然張大了!
可惜,任憑他火眼金睛如何審視,底下的大臣勳貴還是沒有露出什麽破綻,飛玄真君忍耐片刻,只能果斷使出了殺手锏:
“宣文淵閣大學士闫分宜上前來!”
随侍的太監同聲呼喊,聲震四野;正因天書語音而惶恐不安的闫閣老茫然擡頭,搞不清皇帝為何此時要出聲召喚。但闫閣老畢竟是闫閣老,僅僅将前後思索片刻,便很快就想起了關竅——今日早膳的時候,聖上可是專程賜給了他和許少湖一大碗的牛乳!
——牛乳下肚難以克化,他和許少湖身上至今都還有一股氣味呢。
為什麽聖上要讓李再芳親自端來牛乳?為什麽賞賜牛乳後還要特意叮囑他們喝完?原本只以為是聖上的殷殷慈愛之心,但現在才終于一目了然;草蛇灰線伏筆千裏,真君還真是深謀遠慮,預備周全啊。
這一碗牛乳果然不是白喝的,一切由老登饋贈的禮物,都在暗中标好了價格呢。
……可闫閣老又能說什麽呢?他不但不敢腹诽,甚至還得真心誠意說一句陛下聰慧。
無言的闫閣老大步上前,恭恭敬敬行禮:
“臣闫分宜聽旨。”
果然,天書滴了一聲:
【媽呀,闫分宜七老八十了,居然還玩這麽多花樣麽?《x瓶梅》真不是空穴來風啊!】
話音袅袅于耳,闫閣老身子不由晃了一晃。而飛玄真君嘛……真君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