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禮物
第51章 禮物
雖然吩咐了要李再芳去提醒世子一句, 但事實上也是不了了之。因為當日傍晚,司掌內庫的承運使便奉命入奏,将緬甸使者托禮部送來的二萬五千兩銀票定金登記入冊交了上來。而皇帝只是看了一回清單, 立刻便是龍顏大悅了——二萬五千兩也就夠飛玄真君搞兩次齋醮,說起來無足挂齒;但穆國公世子這份時時刻刻挂念君上效忠君上的一片誠心,便實在是彌足珍貴, 不能不令真君動容了。
滿朝上下蠅營狗茍, 撈錢攬權的何止千百?但這千百貪官污吏王八寄生蟲中,誰能時刻不忘君父, 随時想着君父那一份的分成?而且這個分成比例如此之恰當, 分成的方式如此之巧妙,也讓真君大為熨帖, 并進一步确認了某個牢不可破的認知:
錢在哪裏,忠心就在哪裏,以這個比例來看, 世子的确是忠不可言的赤心之人啊!
面對這樣忠愛君父的臣子,即使拟人如飛玄真君,也實在不好再苛責什麽了。他躊躇片刻, 幹脆撤銷了先前的指示, 轉而命黃尚綱代宮中賞賜穆國公世子一盒上造的百藥養生丹,還讓他趁機委婉轉告一句,提示世子以後稍微注意即可。
所謂“委婉轉告”, 實踐中基本就是一字不提。黃公公很懂得這個訣竅, 所以在頒布口谕時特意強調了賞賜的非同尋常,以此恭維世子:
“這可是陛下自用的丹丸, 特命玄真觀密制的奇藥,尋常人是連見一見的福分都沒有的;如今特旨賜給世子, 也是獨一份的恩榮了!”
剛剛雙手接過養生丹藥的穆祺:…………
——等等,你說這是老登秘制小丹藥?
穆祺裂開了!
百藥養生丹是歷代皇帝常用的補藥,大多也就是加點鹿茸人參靈芝等珍貴的藥材,除了熱性太大,吃一吃也沒有什麽。可唯獨老登別出心裁,照着丹經又命人着意添了許多,號稱是“別有奇效”,“近于仙藥”,而且藥方密不外傳,還是朝野中莫大的一樁懸案。
……可是吧,根據後世歷史學的考古,這所謂的“秘方”,不過是在原本的藥物中加入了鹿血、人乳與犀牛角粉混成的“赤汞”,以及以童男童女尿液提取成的“秋石”;依靠外源的激素刺激人體免疫系統,制造出精力旺盛不懼風邪的假象。其中的高蛋白質物質搞不好還中和了部分重金屬的毒性,是老道士能活到現在的重要保證。
在多年前被宮女勒得險些蹬腿之後,老壁燈是不敢搞太過惡心的邪術了,可僅僅想起所謂的“秋石”,穆祺便只覺頭皮一陣陣的發緊!
他僵着雙手捧着那幾粒用綢緞包裹的丹丸,只覺不小心接觸到的肌膚發熱發燙灼癢難忍,別扭僵硬中仿佛已經隐約感受到了某些不可言說的液體,真恨不能立刻扔下這盒奇葩藥物将手搓他個九九八十一遍!
或許是将他的呆滞與麻木理解為了受寵若驚,黃公公喜滋滋的開口了:
“這還是陛下親自挑選的賞賜,世子可要好好使用,不要辜負聖上的一片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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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聽此言,穆祺當即就是一個寒戰。作為四海八荒獨一無二的巨嬰老仙男,飛玄真君的賞賜從來不僅僅是榮寵恩遇,更是對臣子細致入微的考察。蒙獲恩賞的大臣不僅要感激涕零盡忠竭力,更要在日常生活中随時使用這些包含聖上仁德的賜物,以示自己念茲在茲,時刻不忘飛玄真君還不完的恩情。要是收到賞賜後束之高閣,再不動用,就難免會被真君懷疑為腹诽心謗、事君不忠,那後果難以預料。
——要知道,夏衍夏首輔就是因為拒絕穿戴禦賜的青葉冠與素道袍,便險些被飛玄真君整得家破人亡,至今仍有餘悸呢。
真要是青葉冠素道袍這種衣着上的東西,穿一穿也就罷了,大不了就當頭上多點綠。但丹藥這種東西畢竟是要進嘴的,而穆祺本人可是一點也不想和老登分享他的會員制餐廳!
眼見黃尚綱的眼神越發期盼,穆國公世子的額頭不由沁出了一點汗水——顯而易見,他必須要迅速想個敷衍過去的借口,否則黃公公便必然要留下來繼續等待,直到親眼看到他将丹藥塞進嘴裏不可!
那種事情不要啊!誰特麽願意品鑒秘制小丹藥啊!
慌急之下,世子腦中靈光一閃,立刻鄭重下拜:
“在下明白聖上的意思了,一定謹尊聖意,不敢有違。”
黃公公愣了一愣:“聖上的意思?”
聖上也只是讓他來送一趟賞賜啊,又能有什麽其餘的意思?
“公公有所不知,聖上的旨意都隐伏在這副丹藥裏了。”穆祺正色道:“百藥保生丹者,北方一帶又呼為‘舒易丸’,‘舒’即為‘速’,‘易’即為快,顯然是陛下在催促進度。陛下的吩咐,做臣子的何敢不從?我一定盡心竭力,将恩榮宴的大典辦好,還要将萬壽的賀禮預備齊整,聊表寸心。”
黃公公不覺有些茫然。他跟随飛玄真君也有數十年之久,自問對聖意頗為熟稔;但如今思前想後,卻實在不覺得真君傳話時有什麽催促的暗示,倒更像是随意找了一件尋常的賞賜而已。
不過,再如何思來想去,黃公公終究不敢下什麽定論。飛玄真君是當今首屈一指的謎語人,最喜歡以啞謎來暗示臣下;沒有人敢說自己完全猜透了真君的心思,也就沒有人敢否決其他人的推測。一切解釋權最終歸真君所有,無論這一盒丹藥到底有什麽意思,都輪不到太監來判斷。
黃公公只能轉移話題:“世子還要籌備萬壽的典禮?咱家原以為那火箭就是賀禮呢。”
無論是什麽奇技淫巧,能以煙花拼出“真君萬歲”四個字,都已經是耀人耳目,相當拿得出手了。
“那原是為恩榮宴預備的,不過在郊外預先展示而已。既然已經展示過一次,就不能再算是獨特的賀禮。這樣了無新意的東西,又怎麽還能進獻給陛下呢?”世子從容不迫:“再說了,萬壽當日多有老臣來進賀,也不能将動靜鬧得太大。在下的心思,還是想進獻一些文字翰墨上的新巧東西。”
這也是穆祺籌謀許久的備選方案。由于氪金科研将國公府的庫房榨得一窮二白,實在沒有辦法卷贏滿城的勳貴,只能設法另辟蹊徑;他思來想去,打算讓趙菲出馬,逼迫二聖手抄個五萬字的《道德經》、《北鬥經》、《太上感應篇》,以北宋宮廷密藏道經的名義獻上,主打一個量大管飽,力圖迎合飛玄真君的審美。
如今大安收藏宋版書成風,送一套宋廷典藏的道經也還算拿得出手,但也僅僅只是拿得出手而已——老道士修玄求仙數十年,臣下為谄媚聖意百般搜刮,基本将市面上能夠找尋的孤本道經盡數收入宮中,如今已是堆積如山再無稀罕;區區古籍珍本,已經難打動飛玄真君驕奢無度的老仙男之心。
但偏偏今年又是至關緊要的關口,海剛峰上任江浙後海防改革的事務全面推開,進度絲毫容不得退轉松懈;在這樣微妙緊張的時候,務必要保證老道士身心愉快精神正常,竭盡全力維系朝政的平衡。這也是他忍辱負重,不惜壓着惡心也要搞出“真君萬歲”一類狠活的緣故。
眼看進度條已經走了九成,在這種節骨眼上,萬壽賀禮是一丁點茬子也出不得的!
誰也不知道老登能作出什麽大妖,所以穆祺思索再三,至今猶豫不能決斷,只是順口敷衍廠公一句而已。
但黃公公聽到這句解釋,心中卻不覺微微一動,随即笑道:
“世子要預備文字翰墨做禮物,咱家也不敢多嘴打聽。不過咱家這裏恰恰就有個舞文弄墨的人才,正要尋個下處過活,不知世子這裏有沒有空閑的位置?”
黃公公先前就隐約打過招呼,只不過沒有花時間細說,穆祺也就沒有多問,現在鄭重托付,穆祺自然一口應允:
“不只是哪位高人,我這裏随時恭候。”
“哪裏就談得上‘高人’兩個字?”黃公公笑道:“也不過是咱家的兒孫們舉薦的人才,看着還有點樣子罷了。此人正是今科的舉子,姓吳名承恩,號射陽山人的便是;雖然科場上一向不得意,卻頗有一點寫話本的歪才。世子量才使用便是了。”
為了遮掩吳承恩及《西游記》的真面目,黃公公有意把事情說得輕描淡寫,但這番功夫顯然是純屬白費,世子瞳孔地震呼吸暫停,幾乎是掐着自己的胳膊才硬生生憋住了一聲驚呼,只能趕緊将頭低下仔細打量那兩顆有幸被老登改造過的秘制小丹藥,借着惡心勁生生壓住了異樣的狂喜。
——早在聽聞吳承恩大名的時候,穆祺就已經動了私下招攬的意思,只是憂慮李句容看出什麽端倪,一直沒有找到良機而已。想不到如今天随人願,這張絕世的卡牌到底是落到了他的手裏!
——神魔小說,啓動!
那一瞬間的興奮與躁動,大概絕不亞于抽到海剛峰張太岳之時,只不過穆祺于狂喜之中依然保持理智,知道東廠提督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舉薦一個無名無姓的舉子,更何況吳承恩還有李句容這一層關系。于是他強行按捺喜悅,試探着發問:
“廠公舉薦來的人才,當然要重用才是。只是我這裏都是些瑣屑的小事,不知道會不會委屈了這位射陽山人?”
“哪裏敢談委屈兩個字!”黃公公笑道:“客随主便,世子随意安排也就是了,怎麽輪得到外人插嘴呢?”
……看這個意思,倒并不像是有意針對着他在做什麽老謀深算的安排,估摸着只是把人塞進國公府充數而已。換言之,只要不觸動東廠的底線,世子可以正常的使用這位射陽山人,不必有什麽顧忌。
穆祺笑意盈盈,心中盤算片刻,極為恭敬的行了一禮,語氣親熱而又柔和:
“那就一切聽廠公的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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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公剛剛一走,穆國公世子便迫不及待的派人去請歸震川歸先生,開始布置自己偉大的構想。
與孤身趕考的海先生張先生不同,昆山歸家在京城還頗有一點人望,歸先生會考之後便都忙着招呼各路的親朋故舊,四處趕赴飲宴,到這幾日才能抽出空來到國公府點卯辦事,繼續整理所謂的《大典》,但還沒寫上兩行,便被世子叫到了大廳,劈頭聽到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歸先生,我改主意了!”
歸先生一時茫然:“世子改什麽主意了?”
“我改了主意,不再編訂所謂的道經了。”世子興高采烈,語氣輕快之至:“不過還想勞動先生大筆,幫我再寫一件東西。”
聽到這話,歸震川才驀然想了起來——十幾日前世子便曾向他提過一個小小的要求,說是要将幾本北宋的道經集錦成冊,煩他寫一份序言頌揚這前所未有的文壇盛事。一份序言本來也是小事,但世子卻遲遲沒有将道經的冊子送來,他當然也無從下筆。但想不到如今道經還不見個蹤影,世子便又改弦更張了!
勳貴子弟心思多變也是常有的事,歸震川只拱一拱手:
“不知世子又要寫什麽?”
“是這樣。”世子春風滿面:“我仔細想過了,區區一份道經還是太過于俗套死板,不能反映我真摯的心境,想象力與創造力都不夠豐富。所以我思之再三,還是決定寫一篇中篇的小說,如果反響足夠好,再設法延長。”
想象力與創造力不夠豐富?
歸震川一時有些說不話來了。說實話,在穆國公府幹了這麽多日,他隐約也摸出了穆國公世子的路數,實在是不敢想這一位口中的“想象力與創造力”究竟是多麽驚世駭俗突破天際,也更不敢揣測這位口中的“小說”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所謂“小說”者,稗官野史也;歸震川閑居京中,也已經看過不少街頭巷尾流傳的筆記話本,基本是套路嚴重文筆僵化,除了一二比較切中實事的顏色刺激之外并無新意,多半都是上不了臺面的低級貨色。可設若世子出手,那編訂出的小說,恐怕就……
歸震川沉默半晌,只能道:
“小生并不擅長市井間的什麽‘小說’。”
這是絕對的實話。歸震川師從唐宋八大家,文筆曉暢婉約多情,最擅長的一唱三嘆回深刻動人的短篇小品文,而非什麽腦洞大開汪洋恣意動辄便是洋洋灑灑數萬字乃至十萬字的小說話本。文藝無高下,術業有專攻,真要讓歸先生這細膩入微的筆力來應付大開大合的冗長劇情,那決計不是什麽好搭配。
“這一點不用擔心。”穆祺微微而笑:“最多一兩日的功夫,就會有某位極為擅長小說的高手來協助先生。先生只需要從旁協助潤色筆墨便可,其餘都不必操心。至于現在麽,也不必先生操心其他。小說的大綱我已經拟好了,先生只要照着大綱,寫一份一千字以內的人物小傳即可……”
說罷,他從袖中抽出一張密密麻麻的白紙,雙手遞了過去。
這是穆祺曾苦心籌謀許久的首選計劃,只是苦于自己實在沒有那個生花妙筆,沒法子将點子敷衍成文,所以只能暫時擱置;現在吳承恩到手,原有的計劃立刻提上了日程——要知道,四大名著之中,文學性公推《紅樓》為第一,《水浒》之精細入微亦不遑多讓,唯有《三國》、《西游》的文筆多受人诟病,要不是題材限制,恐怕真要被《x瓶梅》頂替掉一個的。但現在嘛,有了歸震川先生友情加盟,這文筆的弱點不就立刻能迎刃而解了?
單一個吳承恩已經這麽厲害了,要是再加個歸震川,那還不得起飛啊?
所以穆祺精心推敲,将大綱更易了數遍,加入了自己穿越前所能吸收的一切爽文精華。也正因如此,歸震川只掃一眼那狗爬字,立刻就愣住了:
《凡人修仙傳》?
再往下面看,大綱中的主角是一位道號“飛玄子”的絕世少年,天生道胎聖體,先天聖靈根……
歸震川:?!
……不是,你搞影射好歹也要隐晦一點行不行?就算什麽“天生聖體”、“先天靈根”他不懂,這“飛玄子”三個字他還能不懂嗎?要不要這麽直白啊!
好吧,現在街頭巷尾影射飛玄真君的話本段子也不是一兩本了,歸震川私下也偷偷看過真君的笑話集。但街頭歸街頭公府歸公府,你光明正大拿出這種東西,是嫌皮太癢了是麽?
面對歸震川詫異驚恐到近乎扭曲的面容,世子卻相當之淡定。他既然敢寫敢編敢外傳,就當然不怕洩漏給飛玄真君。飛玄真君在一切事務都是猜忌陰險不可理喻,卻唯獨在修仙上有着匪夷所思的包容與寬和。只要讓他知道了這《凡人修仙傳》的用意,那這一點影射根本不算什麽。
再說了,這可是他精心籌謀的爽文,被大市場反複檢驗過的套路,又怎麽可能會讓飛玄真君不快呢?
所以他只是微微點頭,笑而不語。
眼見主家毫無反應,可憐的打工人歸震川也只有硬着頭皮看這些大逆不道的玩意兒。在讀懂了前面的暗示後,後面的情節也就一目了然了。在大綱中,這位道號飛玄子的少年在年幼失父後被家族裏的險惡刁奴欺侮,渾然不放在眼裏;其中一位姓楊的管家最為過分,竟還要逼着飛玄子不認親爹親娘,悖逆孝義天倫,于是飛玄子憤而出走,臨走前放出橫話: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歸震川:……啊?
不是,你都已經寫得這麽明白了,何不幹脆把楊廷和楊閣老的黃簿和八字給寫上去呢?
歸震川心情複雜之極,一時竟無法言語。不過有一點他卻是很明白的——僅以這個情節來看,當今聖上應該是絕對不會讨厭這本書的。
……畢竟吧,大禮議事件後朝局更易,聖上最為痛恨厭惡的,恐怕就是楊廷和父子了。只要你願意罵楊廷和,那就是聖上貼心貼己的好臣子。
當然,僅僅罵幾句楊廷和還不夠有情緒價值,歸震川繼續讀了下去。
大綱詳細描寫了飛玄子逃出家族後面臨的困境。離開家族的庇佑往日的仇家都找上門來,甚至連楊姓管家都派出殺手料理後患。在走投無路之時,飛玄子不慎劃破了手指,鮮血滲入他出生時口中所銜着的那塊玉佩之中,于是一道碧光乍然閃現,白衣飄飄的仙影自玉佩中破空而出,擡手一道劍光,照亮九州萬方:
“劍來!”
歸震川的眼珠子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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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歸先生久久沒有說話,世子終于只有開口提醒了——這份大綱是他融合百家之長,精心草拟而來,不信不能得老登的賞識;但老登畢竟于凡俗不同,一般的讀者可以靠文案靠黃金三章吸引,老登這種刁鑽貨色,就必須要下大招狠招,搶先将爽點揭發出來;這便需要仰仗歸先生的大筆,在數百字的人物小傳中充分體現故事的魅力:
“歸先生,我以為,這篇小傳可以命名為‘天不生我飛玄子,仙道萬古長如夜’;當然,叫做‘仙路盡頭誰為峰,一見真君道成空’也可以,我沒有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