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廁紙

第52章 廁紙

對于射陽山人吳承恩來說, 這一個月大概是人生中最為光怪陸離的一個月。他雖然是進京備考,但被這一屆主考顧尚書搓磨一番之後,吳先生也不敢再妄想什麽金榜題名的意外了, 只是還要留在京裏辦幾件族裏托付的瑣事,順帶着尋一個謀生的差事度日而已。

這也是趕考舉子常有的出路,京城消息靈通資料也豐富, 備考事半功倍。所以即使一時落地, 往往也願意再京中呆上幾年,一面是打探朝廷風向政潮起伏, 伺機搞一搞投機;另一面也是要聯絡人脈揚名養望, 最好能博得某位大佬的青目。只是如此多的士人湧入京城,狹小的市場便難免不堪重負, 吳承恩在城中轉了數日也尋不到可心的差事,還是先前那位富商再次上門,看在《西游記》的份上, 托人将他舉薦給了穆國公府。

“穆國公府一向寬和,倒不會有什麽為難的地方,先生也不必過慮。”富商道:“只是穆國公世子卻實在是有些……古怪。先生還是要仔細些好。”

高高在上的勳貴子弟, 與他這投親靠友的落魄士人能有什麽交集?射陽山人壓根沒有放在心上。但他拿着富商的名帖到國公府投石問路, 卻居然是國公府的管家親自将他接了進去,設坐請茶,殷勤招呼, 而後穆國公世子不知怎麽的從後門走了進來, 同樣是熱情洋溢,殷殷問候;不但關心了他的近況, 還特意問了好幾句《西游記》。

吳承恩:?

好吧,穆國公世子這麽禮賢下士, 他也很感動;但這麽這一個多月以來,遇到的人一個兩個全部都在關心他尚未完稿的《西游記》呢?

這本書有這麽火嗎?他怎麽不覺得呢?

問候完《西游記》後,世子又親自叫來管家,當面為吳先生找了一個清閑而又妥帖的差事,考慮到了吳承恩在京中的處境,處處都安排得非常周全。蒙受如此細致妥帖的恩遇,吳承恩連連道謝,大為感激,一時竟隐約升起了士為知己者死的拳拳之心,感慨莫能明狀。

眼見火候已到,穆祺終于展開了他蓄謀已久的燕國地圖:

“吳先生,在下手上恰好有一份小說的大綱,想請先生過目指教。要是還有一二可取之處,還煩請先生勞動大筆,稍稍潤色。”

吳承恩微微一愣。說實話,稗官野史小說家言,有識者所不取。宗師大安建國後市井文化高速發展,話本小說層出不窮、大受歡迎,通俗小說一類的文學形式終究還是等而下之,難登大雅之堂,也只有落魄無聊的文人秀才,偶爾會動一動筆墨。雖然在小說上的造詣大概已經能稱為當世第一,但作為正統出身以科舉仕途為念的舉人,吳承恩卻是從來沒有将他的這門手藝放在心上過,更想不到堂堂國公世子,居然也會癡迷于這樣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如此鄭重其事的拜托這樣粗鄙淺薄的玩意兒,是不是也太古怪了些?

不過,打工人當然是沒有資格議論老板的。吳承恩只能老老實實接過大綱,打算着以情商敷衍一番。無論如何的不像樣子,都要盡量忍住。

但事實證明,人的本能還是萬分難以壓抑的。他僅僅看了數頁,便不由驚得瞪大了眼睛:

“這,這,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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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祺很有些緊張。雖然他已經吸取了本時代的特色,盡量調整了語言邏輯與大體框架,但不同年代的習慣畢竟還是有巨大差異,難道自己想方設法四處借鑒,居然還搞出了一篇大雷文不成?

他趕緊開口:“還請先生不吝指點。無論如何拙劣,我都可以慢慢的修訂。”

吳承恩這了半日,終于還是緩過一口氣來:“倒也不是拙劣……”

——當然,世子的文筆是相當之拙劣的,遣詞造句也非常直白粗俗,這一點再怎麽高情商也無法掩飾;不僅如此,吳承恩詳細看過這幾頁之後,還相當之敏銳的發現了低級簡陋的文筆之後堪稱要害的命門——這玩意兒實在是太膚淺了!

所謂文以載道,即使是小說話本這樣上不得臺面的下九流著作,往往也要摻和一點作者“教化世人”的苦心,如本朝《水浒》宣揚忠義,吳承恩《西游記》講授金丹解脫大道,《x瓶梅》誨淫誨盜;就連——就連前幾日風靡京城的《庭院春深鎖閣老》,都還有個親君子遠小人(當然,不是那種親啊)的用意呢。

簡而言之,本時代的小說就仿佛命題作文,無論前頭寫得多麽放飛自我,到後頭來是一定要升華主旨給讀者上上價值的。要不然兀兀窮經數十年所浸潤的聖人大道,豈不就白白付諸流水了?

但穆國公世子交過來的大綱,卻迥然與一切習慣不同,雖然起承轉合頗有章法,故事龐大體系完整,但主旨與內涵卻極為淺薄,根本沒有一丁點要刊印出版後教化衆生的意思,純粹是堆砌各種懸念與爽點,全方位無死角的在讨好讀者,手段毫無下限。

——一言以蔽之,不過是一本言不及義、面目粗鄙,審美相當之低級的水貨,遠不能與《西游記》相比。

但盡管如此的面目粗鄙,盡管這樣低級直白,吳承恩仍然很難開口批評這本大綱。沒錯,這本大綱基本只是一堆除了爽以外毫無用處的廢紙文學——但問題就在于,這玩意兒确實是太爽了!

作為當世數一數二的小說聖手,大概沒有人能比射陽山人吳承恩更懂長篇小說的創作。也正因為如此,吳承恩才深深的明白,在小說中制造懸念、隐藏伏筆,以劇情挑動讀者興趣,乃至恰到好處的設置爽點提供充沛的情緒價值,同樣也需要大量複雜而高明的技巧,其深度恐怕不在所謂的詩曰子雲之下。

而以射陽山人的眼光來看,這篇大綱中設置爽點引爆情緒的技術就委實是精深高明得匪夷所思了,甚至可以讓人忽略所謂淺薄粗鄙毫無內涵的一切缺點,調動起無與倫比的閱讀欲望——它絕不能教化人,但它一定可以讓人欲罷不能魂牽夢萦,心心念念的一氣讀下去。

這東西未必有什麽文學價值,但一定有足夠的情緒價值!

也正因為如此,射陽山人反而被整不會了。僅以思想及文筆而論,世子的大綱與廁紙相差無幾;但若以小說的技法及情節的設置做判斷,這篇《凡人修仙傳》卻幾乎已經是爐火純青,臻至了某個難以想象的高度。說實話,就算是吳承恩自己,都未必能将各種技巧運用到這樣娴熟的地步……

普天之下怎麽會有這麽偏科的小說啊?這不就是呂布騎狗麽?

這玩意兒完全突破了正常文學作品的評判标準,搞得射陽山人目瞪口呆、無話可說,好半天才擠出來一句話:

“……這話本必定十分受歡迎。”

以大綱中挑逗情緒設置沖突的高妙水平,上市後搞個洛陽紙貴也不是什麽難事。吳承恩在話本小說中磨砺如此之久,這一點判斷的眼光還是有的。

但正因為如此,射陽山人才不自覺的感到迷惑。在通常的理念裏,教化與文筆是文學的根本,爽點與懸念不過只是枝葉,用來打造漂亮的點綴而已。可為什麽這樣舍本逐末,枝葉繁茂卻根莖空虛的作品,居然也能有如此怪異的魅力呢?

穆國世子謙虛道:“先生過獎了,我哪裏敢當。”

吳承恩深深吸了氣:“……不然,小生絕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誇張。世子這篇大綱要是真能敷衍成話本,必定是脍炙人口,萬人空巷,恐怕有井水之處,都要傳看這本……《凡人修仙傳》。”

這是借用的北宋“凡飲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典故,只不過嘛,柳三變的詞風柔妩靡,動人心扉,文學成就橫絕一代,所以能有萬衆傳唱的資格;而這本小說的大受歡迎,恐怕就實在與文學兩個字搭不上邊了……

吳承恩心情複雜,只覺往日心心念念的所謂“萬人傳頌”,此時似乎也微妙的有了種被玷污的痛楚。

穆祺當然不能辨別這幽深的心境,只是覺得吳先生的口氣極為誠懇,不覺欣然喜悅,大為得意——當然,這一份得意不僅僅屬于他個人,更屬于數百年後千萬人內卷出來的黃金套路;文學不是可以複制的天賦,但小說中挑逗情緒的技巧與套路卻是可以鑽研可以提升可以學習的成熟經驗。

單個的網文作者當然是不能與古代的天才相媲美的,但網文産業卻是一個持續數十年規模數百億的龐大市場,在這樣的市場中無數人絞盡腦汁彼此競争,千萬種文章被大浪淘沙逐一篩選,留下的一定都是最刺激、最猛烈、最能勾起人閱讀欲望的爽點。

太偉大了自由市場,太偉大了無形的大手!

這就叫神通難敵天數,或者說棍棒打不垮經濟規律。市場當然沒辦法在靈性天賦價值觀這樣不能量化也不能模仿的玄妙領域與天才争鋒;可一旦某項數據可以被精準複制,那麽自由市場大概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也最可怕的魔法,可以輕松發揮人類夢寐不及的效果。

……說實話,這就是穆祺實在太窮,只能絞盡腦汁自己回想爽點套路而已。但凡他能氪金開一個ai大模型,一分鐘十幾萬上下的更新,那才能把古人卷得屁滾尿流,高呼不可戰勝呢。

當然,穆祺倒沒有模仿後世套路搶大安飯碗的意思,他編寫這麽一套東西,目的非常之明确:

“先生的贊許,我實在也不敢承受。”他微笑道:“不過,‘脍炙人口’雲雲,屬實當不起,這本書也不是為了博取什麽名聲,純粹只是一份進獻的禮物而已。”

吳承恩愣了一愣:“禮物?”

射陽山人家世寒微,消息也不太靈通(李句容也顯然不會給老友透露這些要命的消息),對如今的朝局頗為隔膜。但怎麽生疏隔膜,聽到這兩個字也迅速反應了過來,于是臉色立刻就有了變化。

“這是我的主意,一切責任當然由我承擔,先生不必憂懼。”世子循循善誘:“不過嘛,功名都是帝王家事,先生只要辦好了這件差事,我自然會替先生周全。不知先生可否俯允呢?”

·

不知道是感懷知遇之恩,還是世子給的實在太多,吳承恩猶豫許久,還是答應留下來,與歸先生一同修訂這一份粗鄙淺薄不堪一哂的文稿,幫着世子潤色文字調整結構,所謂取其精華棄其糟粕,将這一堆純粹只有爽點的廁紙包裝為精致雅馴、更符合大安閱讀習慣的精美……廁紙。

“廁紙怎麽了?廁紙才是我們這本《凡人修仙傳》的意義!”世子理直氣壯,耐心啓發兩個一臉懵逼的文士:“兩位可以想想,我們是要用這本書來送禮的,但我們送禮的那位貴人,平生什麽陽春白雪沒有看過?比辭章比詩賦甚至比青詞,我們怎麽能比得過朝中的諸位大學士?為今之計只有另辟蹊徑,創作一本完全沒有門檻,完全不用費腦子,甚至在出恭時也可以看的小說!”

吳承恩:…………

歸震川:…………

說實話,這簡直是對文字的侮辱,也是對文學的侮辱。雖然印刷術與造紙術極速發展,但大安畢竟還保留着一點敬惜字紙的傳統,文學依舊保持着一點若有若無的神聖性。如今将這樣高尚且珍貴的東西形容為廁紙,難免會讓人不悅。

但還是那句話,世子畢竟是給的太多了,而且飛玄真君萬壽帝君的青詞似乎也不比廁紙好到哪裏去。所以兩人只有乖乖閉嘴,繼續審閱那近乎狗屁不通的大綱。

應該說,世子的确在大綱中深入貫徹了他自己的見解。長達數萬字的大綱中基本沒有什麽需要思考的轉折,即使大腦皮層光滑如陶瓷,也可以輕松的理解內容,體會爽點,獲取完整的情緒體驗——這的确是很适合在出恭時閱讀的小說,順遂、暢快、毫無負罪感,一口氣讀上七八章頭腦空空如也,絲毫不會耽誤括約肌的工作。

所以,歸、吳兩位先生也只有盡量放空腦子放平心态,盡量去理解這一本完全超越了他們思想邏輯的奇書,盡力壓抑住本能的排斥與反感。不過,有的時候他們也會實在忍耐不住:

“敢問世子。”吳承恩揉捏着額頭:“這‘獨斷萬古’是個什麽意思?”

穆祺想了一想:“就是主角很厲害的意思。”

吳承恩又盯着下面瞪了半天,只覺得每一個字都看得懂,但連起來卻實在給自己的理解力帶來了莫大的挑戰。他只能再次發問

“敢問那這‘戰至大道都磨滅了’,又是指的什麽?”

世子道:“大概是‘主角非常厲害’的意思。”

吳承恩:?

既然都是一句話,為什麽要颠來倒去的用這麽多狗屁不通的話來形容?

仿佛體察到了這種不可理喻的迷惑,世子簡單解釋了兩句:“簡單的形容厲害,給人的代入感不強,刺激也只是一陣的,缺乏後續的情緒。所以,要寫主角的強勢,就不能直接寫他的強勢,得讓讀者産生一種‘雖然不明白為什麽但感覺還是好厲害’的錯覺,這樣的情緒,才是持久而深刻的……”

說罷,他又舉例:“譬如吳先生在西游記中,不就曾用同樣的手段塑造過齊天大聖孫悟空麽?西行途中路過幾位高僧禪師之時,唐僧師徒等都不能解高僧大德的谶語,唯有齊天大聖一聽便懂,并能與高僧互談玄機。天下又有多少人能看懂這些玄機呢?但沒有關系,只要知道‘自己雖然不明白,但齊天大聖确實非常厲害’就足夠了。這不也也是一樣的用意麽?”

面對着同僚歸先生微微詫異的目光,吳承恩愣住了:

……原來我是這麽個用意啊,我自己怎麽沒想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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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的來說,在完全打破自己的寫作習慣後,兩位先生辦事的效率确實迅速提升了上來——與他們平日裏字斟句酌反複比對的文章不同,這種純粹只圖一樂的廁紙文學根本不需要講究什麽文筆和構思,只要放空大腦就能一氣呵成,大概算是他們生平寫作速度最快的一次。只不過他們都拒絕在這本文稿上署名,非常真誠的将功勞全部推給了世子,表現了莫大的風度。

世子非常感動,也很有些為難:

“這畢竟是大家集體的智慧,我怎麽好獨占好處呢?”

吳承恩歸震川同時倒吸了一口涼氣,趕忙勸世子接受他應得的榮譽;他們話裏話外的意思非常清楚,那就是這本“奇書”絕對是世子一人的功勞,他們兩個壓根不能沾邊也不敢沾邊,最好将他們兩人的姓名與來歷統統抹殺,一個字不剩才最為幹淨。

世子當然是無所謂了,他們将來還得在文壇上面混呢!

世子勉為其難接受了這個建議,卻也不願意自己全部攬功,想來想去決定放一個“真事隐”的筆名上去,表明這是真事隐去,純粹一番假語村言的意思。

除此以外,世子還提出了一個基本的要求:除了毫無底線的爽之外,廁紙文學圖的就是量大管飽毫不磨叽,追究的就是一時上頭後的欲罷不能;要是拖的太久了讀者就會進入賢者時間,一旦意識到自己看的是什麽漏洞百出的玩意兒,那就很難再提起興趣了。

“……聖上萬壽就在三個月後的初十,我們需要在那之間寫好人物小傳,并趕出至少六十萬字的稿子,可以一次性看個舒舒服服。”穆祺鄭重其事道:“我打算将這本書分成各六十萬字的上下兩部,并在上部留下一個足夠的鈎子,充分醞釀情緒。”

一聽此言,沒有經驗的歸震川也就罷了,真寫過長篇小說的吳承恩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三個月?

六十萬字?

他寫《西游》至今,也只不過寫了三十萬字不到而已,但那已經是足足耗費了他兩三年的功夫!

三個月寫六十萬字,這玩意兒真成廁紙了!

而且,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這本書的規模搞不好還要在一百二十萬字以上。真要搞出這麽一堆長篇大論,那簡直都要替印刷這玩意兒的紙張喊冤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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