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江彩芙利落地拽下喬郁免的口罩, 認真打量着他側臉的每一寸皮膚。
他臉部的狀态比她想象中的好很多,已經沒有凸起的紅疹了,只殘留着部分深淺不一的酡紅, 像旭日東升時,天際蔓延開的紅霞。
許是她注視得太久了, 喬郁免多少有點不适應她這樣近似審視的目光,不自在地把腦袋側開。
江彩芙看不到他的另一側臉,有些不滿地擰起了眉。
“有什麽好躲的?”
她實在不算是個耐性多好的人,尤其在看到喬郁免有了一點不配合她的舉動後, 本就不多的耐心更是燃燒殆盡。
她直接擡起手,不由分說地掐住了他的臉頰, 強硬地将他扭向自己。
虎口卡住他下巴的那一剎那,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他驟然急促起來的灼熱鼻息拍向自己的手背。
他像是對她突然出手的舉動感到很詫異,但更多是無措,嘴唇翕動着像是要說什麽,但最終只是倔強地抿成了一條線, 下颚線也繃得緊緊的, 眼眶好像紅了一圈,又好像沒有。
自天花板傾瀉而下的光線被兩人的腦袋擋了大半, 在有些晦暗的光影裏,江彩芙看不清他皮膚上的所有痕跡。
于是她腦袋後仰, 又掐着他的臉朝光源偏了偏, 讓他臉上所呈現出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熾亮的光線向喬郁免斜斜探來, 他半眯着眼睛,覺得刺眼。
他眨了兩下眼睛, 剔亮的眼珠輕輕轉動,直直對上了江彩芙投來的目光。
平靜的, 審視的,像是在盱衡某種死物。
簡直比白熾燈還要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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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索性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視野一片漆黑後,其餘感官反而愈加敏銳。
耳朵輕易地捕捉到了她不疾不徐的呼吸,仿若被放大了數倍,近在咫尺間…似乎只要他稍稍湊近一點,就能和她的氣息糾纏在一起。
他無端地吞咽了一下,為自己産生這樣不合時宜的旖念而感到有些羞恥,同時祈禱自己的臉不要再發燙了,不然肯定會被她看出來,那樣的話,他不是又鬧笑話了麽?
某個時刻,掐在自己臉上的手,好像松了點勁兒。
喬郁免猜測是自己的乖順讓她放松了警惕,所以她才松懈了下來。
在這樣不設防的情況下,他想要掙脫她的桎梏,那可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只要他想。
在什麽都看不見以後,他的思維異常活躍起來,時不時的跳出意外的新發現。
比如,在來醫院之前,江彩芙應該擦過一次護手霜。
她的手指貼在自己皮膚上的觸感,有些滑膩又有些澀,他盡量不留痕跡地深嗅一口,還能聞到一絲似有若無的梨子的香味。
但這種香味已經很淡很淡了,混在醫院的消毒水裏,不仔細分辨的話,其實很容易忽略過去,所以她應該是很早之前塗了的……他猜是早上護完膚以後順手塗上的。
“還好啊,只是臉還有點紅,沒什麽印子了。”
江彩芙如釋重負的話語打斷喬郁免持續發散的思維。
他眉頭依然緊鎖着,緩緩睜開了眼睛。
江彩芙敏銳的從他漆黑的眸子裏看出對自己不加掩飾的控訴,以及引而不發的愠色。
她多少也反應過來自己的行為不合适,很快把鉗制住他下巴的手松開。
“對不起。”她道歉得很快,只是語氣聽着沒什麽起伏,并沒有多少誠意的樣子。
不過喬郁免此時并無心思計較這種微末的小事,他揉着自己的頰肉,聽似無甚波瀾的語氣裏裹挾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怨念。
“二話不說直接掐上來,真是霸道得可以啊江彩芙。”
這蠻橫不講理的性子真是一點沒變。
江彩芙自知理虧,任他吐槽沒再回怼,但看他還在揉臉上的肉,還是忍不住問,“我掐得你很痛嗎?”
喬郁免揉臉的動作一僵,擡起眼皮睨她一眼,輕哂道,“一天天的不知道哪來的牛勁。”
他放下手後,江彩芙自然就看到他臉上淺淺的紅印,不是過敏留下的那種痕跡,那就只能是她剛才掐出來的了。
江彩芙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呃,也有你皮膚太脆的緣故。”
喬郁免毫不意外她會這麽回答,見怪不怪道,“甩鍋還是一如既往的利索。”
江彩芙眼神游移,沉默片刻後果斷換了話題,“但是你的過敏已經好很多了啊,已經不太能看出來了,再塗兩天藥肯定就能痊愈了。”
喬郁免聽出她言語中安撫的意味,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她繼續說,“我果然沒有笑話你對吧?雖然我平時挺喜歡幸災樂禍的,但我都很有分寸的啊,像這種你特別在意的事,肯定不會用來嘲笑。”
“……分寸?”
喬郁免像是聽到了什麽很好笑的事情,擡眼看她時,本就上揚的眼尾不斷上翹,勾起一抹嘲谑的笑意,“這倆字從你嘴裏吐出來,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如果她心裏真的有‘分寸感’這種東西的存在,她就不該來掐他的臉。
只會勸誡他作為前男友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對她做任何與暧.昧沾邊的動作,實際上輪到她自己了呢,就什麽都忘了。
真是雙标得可以。
偏偏這種話他還沒法往外說,一說出來,她肯定就惱羞成怒地離開,說不定以後都不會再搭理他了。
所以實在沒必要逞這一時的口舌之快。
雖然心裏多多少少總有點郁悶吧……可惡的雙标怪。
想到這裏,他又忿忿地瞪她了一眼。
江彩芙本來就沒聽懂他剛才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在接受到他飛來的眼刀後,更是一頭霧水的,“什麽意思?”
他悻悻地撇了撇嘴,“沒什麽,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那種矯情擰巴的小心思,不值得她多加在意。
他轉過身,給她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喝點水吧。”
早在她走進來的那一刻,他就該給她倒杯水的,可那時候他對自己這副尊榮并不滿意,一心想找口罩把臉遮起來,所以連這最基本的禮儀都給忘了。
真難為她一口水都沒喝,還和他說了那麽多的話。
“謝謝。”江彩芙正好覺得有點口渴了,便接過水杯。溫熱的水,恰好入口。
他支起沒受傷的那條腿,雙臂交疊,懶散的把腦袋搭了上去,看着她慢騰騰地喝着水,心情詭異的平和起來,也就不着急和她說話了。
而她忙着喝水,自然也沒空說話。
床頭的向日葵微垂着沉甸甸的花盤,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散發出純金般的色澤,很容易讓人産生一種,它們似乎能蘊出暖意的錯覺。
有風從半開半阖的窗戶裏灌進來,撲簌簌的,淹沒某人喝水的吞咽聲的同時,也卷走了兩人交錯又偶爾疊合的呼吸聲。
片刻後。
江彩芙緩緩放下水杯,原本幹燥的嘴唇被浸得濕潤,早先塗的啞光口紅平添了幾分水光感。
喬郁免直勾勾地盯着她水亮的唇肉,不動聲色的把下半張臉往臂彎裏埋了埋。
江彩芙的視線掃過來時,就只能看到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了。
對視幾秒,她正要別開眼,就聽他很突兀地開口,“其實,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
“從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面,也就是一個月前,就想問你了。”
江彩芙捧住杯子的手緊了緊,莫名從中嗅到了一種風雨欲來的氣息,困惑的同時,又帶着點局促,“什麽呀?”
“就是,你……”
他頓了頓,似是在組織措辭,想要用更加慎重的方式表達,可惜思索一番後遲遲無果,于是他嘆了口氣,只能說出那句很老套的,無論是小說或是電視劇裏,大小角色久別重逢後都會說出的那句話。
“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在我們分手後的這段時間,你過得還好嗎?”
江彩芙怔住,完全沒想到他想問的居然是這個,呆呆地望着他,一時忘了做出什麽反應。
喬郁免把這個問題問出口以後,反而覺得輕松了很多,堵在喉嚨中的那口氣被緩緩吐了出來,讓他得以更加順暢流利地表述。
“其實,早在那天在超市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這麽問你了,但是很可惜,那天光顧着和你拌嘴了……包括後面和你幾次見面也是,總是會莫名其妙的互怼起來,所以這個問題就一直拖着,拖着,直到拖到了現在。”
他無奈的将自己的這段心路歷程緩緩道來,注視着江彩芙的眸子泛起笑瀾,不知道是在笑他們撞見後總會摩擦出火氣的化學反應,亦或是其他。
江彩芙張了張嘴,“啊,這樣……”
真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啊。
此時此刻,她心裏對他們兩人是分手兩年多的舊情人更多了幾分實感。
就像喬郁免之前說的那樣,他們重逢後的每一次見面,總會因為這樣或那樣各種亂七八糟的理由拌起嘴來,吵起來的內容也都幼稚得不行。
所以在她看來,他們其實更像是曾經在一起玩了場過家家,因為後面玩得并不愉快所以鬧翻了,絕交了,之後相遇再鬥起嘴來,也僅僅是針對于一場游戲該有的激烈程度。
但喬郁免剛剛抛出來的這個問題,卻是以異常鋒利且決絕的姿态,将她這些不切實際的虛拟幻想剖開,露出更加冰冷現實的部分。
她又喝了口水,努力把心态調整成一個成熟的大人——天可憐見的,就算是畢業後兢兢業業當了兩年多的社畜牛馬,她也只在職場上表現得像個大人而已,實際上心裏還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孩子呢。
“我……都挺好的。”她擠出一個笑來,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輕松而歡快。
“你也知道的,雖然我家裏的條件沒你之前那麽好,但我姑且也算是個小富二代吧?家裏又不缺錢,爸媽又只有我一個孩子,就挺溺愛我的,所以我一直都過得挺滋潤的。”
“雖然工作會有點煩……”說到工作,她就有點笑不出來了。
有點無奈地聳聳肩,她實話實說,“但是工作嘛,哪有不煩的?而且我們公司待遇還算不錯,同事也都馬馬虎虎不算煩人,所以都還算過得去。”
“然後就是每天吃得一般,不管是住的地方還是公司附近,都沒幾家好吃的外賣啊,每天點餐都挺苦惱的……”
好像有點扯遠了,她咳了兩聲,做出總結,“總之,除了工作有點煩,吃得也不怎麽好意外,別的都挺好的。”
喬郁免看着她笑盈盈的臉,也跟着笑了下,“看得出來你吃得确實不是很好,都瘦了這麽多。”
他默了片刻,盯着她尖尖的下巴,又說,“但是,就算菜色一般,也要好好吃飯啊,多吃一點,身體才會健康,總是吃很少的東西,會容易生病的。”
江彩芙扯起唇角,低頭盯着水杯裏淺淺的底,低聲道,“怎麽和我媽說的一樣。”
她捧起水杯,把剩下的那點水一飲而盡了。
然後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莫名抖擻起來,精神奕奕的反問他,“那你呢?這兩年過得還好嗎?”
話落,她想起了他家的那些變故,有些讪讪起來,“呃,家裏的壓力應該挺大的吧?”
“其實,也還好。”他平靜地答着,僅露出來的一雙眉眼裏,籠着淡淡的悵然,“雖然一開始确實很困難,每天醒來都覺得未來一片黑…但習慣了就還好,反正現在也挺過來了不是?再回憶起那段時間,就覺得也就那麽回事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現在想想,我那時候确實挺脆弱的,每天一副天塌下來的崩潰到歇斯底裏的樣子,還蠻好笑的。”
他明明就是在笑着,溫潤平和不含一絲戾氣,江彩芙卻無端的想到了兩年前的某個夏夜,他緊攥着她的手不敢松開,淚如雨下的要她別放棄他。
她記得那天屋外一直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夾在着他泣不成聲的嗚咽,她刻意移開眼避開他的淚水,細密交織的雨絲卻被風吹着從窗口斜斜飄過來,灑在她的眼睛,兩頰,和嘴唇。
她伸出一截舌尖舔了舔,酸而苦澀的滋味泛濫着,侵占味蕾。
“那段時間你很辛苦吧?一直在照顧我的情緒。”
喬郁免垂下眼睫,聲音低落下來,“真對不起,一直以來都沒能給你該有的情緒價值,還辛苦你一直包容我。”
“怎麽會?沒有的事——”
江彩芙笑了下,又覺得這時候好像不該笑,因此嘴角彎起的弧度怎麽看都有點僵硬。
“怎麽突然搞得那麽煽情啊?肉麻兮兮的,真奇怪,這和我們也太不搭了。”
她半開玩笑的,故意用大大咧咧的口吻說着,“而且我以前也很不成熟啊,也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吧?我倆爛鍋配爛蓋的,誰也別抱怨誰了。”
她不受控地眨了一下眼睛,視野變得有些恍惚起來,她沒在意,繼續口無遮攔地說道,“你…你不怪我把你踹了就好了,我還一直怕你對我懷恨在心呢,畢竟你這麽小心眼。”
喬郁免揉着鼻尖,失笑道,“又當着我的面就說我壞話,你可真行。”
他淺淺吸了口氣,望向她的眼瞳表面映着天花板打下來的光,柔和水亮,“把我踹了也很正常啊,誰會想要一直和一個情緒不穩定,動不動就哭的窮光蛋在一起呢,對吧?”
江彩芙幹笑着,沒有接話。
他垂睫,似是整理着思緒組織語言,“雖然過程有點艱難,但我家裏的生意總算重新起來了,再過段時間…不會很久的,公司的股價一定會恢複成以前的市值。”
說到這裏,他的語速變得有點急,“所以如果、我是說如果……”
叮咚叮咚——
潺潺的清泉流淌聲一圈圈擴散起來,驀的澆滅了喬郁免所有沒來由的激動。
江彩芙急忙從兜裏掏出手機,看向屏幕顯示的來電人,騰的站起來,“是我媽打來的電話!”
她指向病房門口,焦急地示意道,“我得……”
喬郁免忙不疊地點頭,“我知道,你去外面接電話吧,說不定阿姨有什麽急事。”
江彩芙嗯了聲,捧着手機急匆匆的往門外走去。
喬郁免深深地凝望着她逐漸遠去的背影,肩膀一點一點的垂了下去。
沒一會兒,江彩芙模糊的聲音傳到他的耳畔。
“媽,我、我就在我住的地方啊,怎麽了嗎?”
騙子,明明現在人就在醫院。
喬郁免被她強裝鎮靜的語氣逗樂了,笑得肩膀一聳一聳的,自娛自樂了一會兒後,臉上挂着的笑容緩緩消失。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醫院素白的床單,覺得自己的腦子也變得和這床單一樣了,都是空茫茫的。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又機械地轉頭,看向床頭的向日葵,像是在看一輪逐漸失溫的落日,不知不覺地又抱住雙臂,枕在屈起的膝蓋上。
然後,慢慢的,他把被子卷起來,腦袋埋了進去。
……
江彩芙和媽媽打完電話以後,回到病房,看到了變成鴕鳥的喬郁免。
她彎起嘴角,“你睡着了嗎?”
他遲鈍地擡起頭來,問她,“阿姨找你說什麽了?”
“說大伯送來了一條品相很不錯的駝背鲈,讓我明天回家去吃。”她說着又看了眼手機,“已經這個點了,我也該回去了,明天還得早起然後去我爸媽那兒。”
他點了點頭,唇瓣翕合着,似乎是想要說點什麽,但最終,只是在她詢問的目光下無奈開口,“……好,那我送送你。”
說完就作勢起身,江彩芙心裏一驚,連忙上前幾步按住他的肩膀,急道,“不用不用!”
“你的腿受傷了,要多休息,不用特意起來送我。”
她生怕他一個沒注意就起來了似的,說完這話就拎着包小跑着竄出病房了。
只留下喬郁免茫然而呆滞地望着那扇半阖的門,惆悵地喃喃道,“跑這麽快做什麽……”
“只是傷了一條腿,又不是瘸了,怎麽就不能起來送你了?”
他喪氣地斜靠在床頭,把插滿鮮花的花瓶拉過來,手欠地戳了兩下向日葵的花盤,對着它們自言自語。
“她可真霸道,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