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江彩芙是個很少會回頭看的人。

或許是因為成長至今, 她一路走來都太順遂了吧,偶爾想裝成熟滄桑回憶一下過去,飛上來的記憶全都是由簡單快樂的瑣碎片段組成的, 既不驚險也不刺激,就像是在喝一杯白開水, 很健康,仔細咂摸着還挺甜,但總體來說,就是平淡乏味的——起碼對江彩芙來說是這樣的。

自步入校園開始集體生活以來, 她似乎一直都是同齡人羨慕的存在,而在他們對她衆多紛繁不一的評價之中, 她又提取到了一個出現頻率最高的詞——

幸運。

從記事以來,她被大家發自肺腑感嘆過過最多的就是‘幸運’。

很幸運地出生在了一個富裕美滿的家庭,父母恩愛,思想開明,并且将所有的寵愛都傾注在了她這個‘唯一’的女兒身上。

同樣很幸運的是她自身的條件也不拉跨, 頭腦和長相雖達不到頂尖, 卻也絕對是優于普通人。

更值得一提的是,她身邊遇到的還都是好人……唔, 可能也有看不慣她的人吧,但他們都沒有舞到她面前來, 所以她當然可以當做沒有。

最起碼, 她交到的朋友都是一群單純沒什麽心眼的人, 對她的好也很純粹,偶爾被坑也都是玩鬧的無傷大雅的, 時至今日她接受到的惡意,少得可憐。

身邊的同齡人在不同的時期所憂愁的那些東西——不知道該如何親近與友好交流的父母, 不夠花的零花錢,繁重的學不明白的課業,考不上理想高校的壓力,不夠自信的外貌……

這些煩惱,江彩芙通通都沒擁有過。

哦,可能高考期間還是緊張焦慮過的吧,但那段經歷實在是太短暫了,好像也并不值得特意拎出來講,尤其是後面她如願考上了頂尖大學,那點小艱辛,很快就被對大學生活的向往和憧憬給沖擊掉了。

上了大學,她尋思自己也到了該戀愛的年紀,于是不久後,命運又安排了一個有顏有錢就是腦子有點不太好使的高富帥來追求她。

她很矜持地拒絕了幾次,就不再抗拒地徹底墜入了愛河。

有時候也會裝模作樣地感慨一下人生,她很凡爾賽地望天問候老天奶:老天奶啊,你是真把我當親孫女啊,一點苦都不讓我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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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偶爾想着,自己家庭的苦學習的苦友情的苦一樣沒吃,怎麽着也該在感情上吃點苦了吧?

結果談戀愛以後,沒多久就發現男朋友是個紙糊的老虎。

看着好像還挺唬人,其實被她罵了就可能哭鼻子,哭得梨花帶雨眼角紅紅的,還挺好看,搞得江彩芙都不好意思再罵他了。

雖然這個認識了不到三個月就在一起的男朋友有時會很作很矯情,惹她生氣,但她并不覺得這段感情裏有苦澀的部分,就算吵得再激烈,她也只覺得其中滋味頂多是有點酸或者辣的吧。

和江彩芙相比,她的男友喬郁免的人生境遇要更跌宕起伏一點。

長相優越,小有才華,家世雖顯赫,但爹不親娘早逝,兩邊的親戚又各有更親近的小輩,他這麽個陰晴不定又寡言的性子并不讨喜,孤零零地長大,性格也并沒有往好的方向轉變。

聽起來……要說多慘吧肯定不至于,畢竟他家這麽有錢,又是獨生子,以後的家産都是他一個人的,就算沒有親人的陪伴和寵愛,他也能過得比世間大部分的人都要滋潤。

但要說多幸福吧,也絕對夠不上,反正在家庭友好和諧方面,他跟江彩芙比起實在是差遠了。

所以在确定關系後的不久,有次她被某個不怎麽熟的人問她和這麽優秀的人交往會不會産生自卑心理以後,她滿頭問號,很想把他腦殼揭開看看裏面都是些什麽糊塗東西。

她自卑?

她有什麽可自卑的?

她不在喬郁免面前表現出什麽優越感已經算她很善良了好不好?!

不過在發生這種事情以後,她再看向自己的男友時,忽然就覺得對方這人設有點像小說男主了——美強慘的底色,性格陰郁又缺愛,一看就很适合被小太陽女主救贖。

但誰讓他偏偏纏上了江彩芙呢,所以被救贖這種事情,他想都不要想了。

雖然整天都樂呵呵的看着善良好接近,但江彩芙本質上是被家裏人慣壞了的,剝去那些名為‘開朗’“樂觀”“溫和”等充滿褒義的外殼,最後露出的芯子其實是自私又霸道的。

她習慣索取,而不是付出,對于拯救他人的人生沒有絲毫的興趣,也并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她喜歡喬郁免俊美的容顏,年輕蓬勃的美好肉.體,一揮千金的闊綽潇灑,心血來潮的浪漫行徑,還有費心讨好完她以後,期待被誇獎的亮晶晶的眼神。

她喜歡,也享受對方取悅自己的種種瞬間。

可一枚硬幣,就是有兩面。

她喜歡喬郁免對她來說很好的一面,卻也不得不接受他不那麽好的那面。

他大部分時候是傲慢的,別扭的,敏感的,口不對心,裝作鋼筋鐵骨,實際脆弱無比。

他很愛吃醋,每次看到她和別的男生走近一點就會怄氣,一兩次還好,江彩芙還能把這當成情侶之間的情趣,但次數多了,她當然會覺得煩躁啊。

他也很執着于問江彩芙愛不愛他,總是對她說一些很肉麻的話,這些話她單純聽着是很開心,但若要讓她張嘴說……還是饒了她吧。

以及,他每次在母親忌日去墓園看望她以後,回來總會變得沉默又恍惚,經常抱着江彩芙無聲垂淚。

每到這時,江彩芙的內心當然也會備受煎熬,但她更苦惱的其實是在這種時候她能做些什麽。

開導他?可她也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啊,萬一哪句話沒說好,反讓他更傷心了怎麽辦?

轉移話題說點開心的逗他?會不會太不合時宜了,說不定只會起反效果吧。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少做少錯,幹脆就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任由他哭吧。有時他哭着哭着,也會和江彩芙傾訴些什麽,這時候,她總會擺出一副心疼極了的樣子,抱着他輕輕拍着他的脊背,幹巴巴地擠出些溫柔卻毫無力度的安慰話語。

看他傷心,她當然也會覺得于心不忍,但這種憐愛是很淺顯的,流于表面的,就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隔膜橫插在兩人之間,她無法真正共情到他,自然也沒法給他想要的回應。

面對喬郁免的求索無度,江彩芙偶爾會很惡意地猜測:他會不會是從家人那裏得不到足夠的情感需求,所以才把期待的目标換成了她呢?

然而她心中充盈的愛意是很有限的,如果只被貪得無厭地汲取,而沒有及時的回饋,那她遲早會變成幹涸的泉眼。

江彩芙不想淪落到那種境地。

她想,她只是談個戀愛而已啊,如果她不能在這段感情裏獲取足夠的快樂和愉悅,那他這個男朋友還有存在的必要麽?

答案當然只有一個。

所以在覺察到這段感情或許要分崩離析之前,她很果斷地對它進行了割舍,就像是一顆樹必須要定時修剪枝桠一樣,只有修剪掉那些累贅的枝桠,才有利于主幹樹枝吸收營養和水分,促進樹能更加茁壯地成長……

至于被剪下來的枝桠如何作想,誰會在意呢?

……

問她分手後有沒有想念過他?

當然是有的,畢竟她又沒失憶,談了那麽久的感情哪能說忘就忘啊,但也就剛分的那一兩個月不太适應而已,在找到工作以後,她就很快投身于新生活了。

“如果我現在過得很不好,比如家裏出了什麽事變得很窮困,還在職場上受到霸淩打壓什麽的,每天疲于奔命不敢休息還要遭受來自公司的委屈和家庭的壓力……那我可能會在難得能喘口氣的休息時間,多想念你一會兒吧。”

因為人就是這樣的,身處黑暗就會格外懷念自己還行走于陽光下的那段時日。

但她說的會想念他,也不僅僅是想念他這個人,更多的是在想念那時的自己,那個能不受拘束,還擁有着富裕美滿的家庭,想要什麽都能很快得到的自己。

江彩芙側過頭,對上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果我是在那種境地遇上了你,你會不會覺得很高興?”

喬郁免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都這麽慘了,我為什麽要高興?我還寧願你永遠想不起我來了呢,每天都開開心心的都有新的樂子……”

他的想象力一向很豐富,這會兒估計就腦補出江彩芙落魄地困宥于狹小出租屋裏壓抑落淚的畫面了吧,眼圈慢慢紅了,嘴上卻還不服勁地怼道,“在你眼裏我就是這麽幸災樂禍還落井下石的人嗎?看到你慘我就高興?”

江彩芙:“我不是這個意思……但要是我真這麽慘,你不會覺得找我複合就容易了很多嗎?還救我于水火了呢,你會不會很得意?”

喬郁免給她揉着肚子的手頓了頓,沉思片刻,苦笑着搖搖頭,“你肯定覺得我更煩了,完全不想見到我,躲我也躲得更快了……還救你于水火什麽的……你肯定只會覺得我傻X,是不是狗血電視劇看多了把腦子都看壞了。”

江彩芙笑得直接跌在了他的懷裏。

“哈哈哈。”一笑就扯着肚子痛,她連忙收住了,臉上要笑不笑的,看着有些別扭得滑稽,“嘶,別逗我笑了。”

喬郁免繼續給她揉肚子,怨念道,“明明就是你笑點太低了。”

等她因痛而微微扭曲的臉色逐漸緩和下來,他踟蹰着,還是鼓起勇氣問,“所以你也從來沒有主動想過和我複合的事情對不對?分了就分了,沒有再續上的必要。”

江彩芙遲疑了一會兒,“說實話,在察覺到你有複合意向的時候,我挺驚訝的。”

他不解,“什麽?為什麽?”

“因為那就是段很普通的戀愛啊。”江彩芙這樣說着,語氣直白到殘忍。

“雖然大部分時間裏我們還算蜜裏調油,但我們都不是能忍讓的性子啊,經常吵架,算不上多美好吧……我不覺得這段感情有多麽纏綿悱恻轟轟烈烈,和刻骨銘心什麽的更是搭不上一點邊,似乎沒什麽可挽回的必要。”

“普通……”喬郁免輕不可聞地吸了下鼻子,頭埋得更低了,“我的存在對你來說也很普通是不是?所以你很快就把我給忘了。”

“你今天好奇怪哦,為什麽要一直問這種事情?”

江彩芙撩起他的下巴,視線聚焦在他泛紅的眼尾上,輕聲打趣道,“不會又偷偷哭鼻子了?”

喬郁免直視她,眼睛霧蒙蒙的,“是我做得不夠好麽,才沒有在你心裏留下特別的痕跡。”

說完,他垂下眼睫,自嘲道,“看我,又在問這種矯情的問題了。”

江彩芙眸光閃爍,似是思考了一會兒,才鄭重地答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但……”

“但你不缺愛,不缺錢,所以我的付出對你來說都是很稀疏平常的,你能從我這裏得到的情感需求,也同樣能從家人和朋友那裏得到,是嗎?”他艱澀道。

江彩芙搖搖頭,無奈地勾起唇角,“戀人和家人朋友肯定是不一樣的啦,你能給我的,在我這裏都是獨一無二的……唔,但你的問題我确實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啊,歸根結底,我們本來就是不一樣的獨立個體啊,對待感情的方式也不一樣。”

喬郁免能獲取愛意的途經很有限,但江彩芙的就有很多條啊,就算斷掉某一條,對她也不會産生什麽太大的影響。

她擡高手,來回撫摸他毛絨絨的腦袋,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還是覺得你今晚有點反常……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誰又和你說了什麽嗎?”

喬郁免神色一僵,飛快搖頭,忙把話題岔開,“泡腳水是不是變溫了?我去給你拿毛巾吧,你平時用哪條毛巾擦腳?”

她沉默着盯了他一會兒,直把他盯得不自然地扭過頭,才答道,“藍色那條。”

喬郁免頓時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霍地起身,很快去浴室拿來毛巾遞給她,然後又馬不停蹄地拎着水桶走了。

江彩芙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擦完腳以後慢吞吞走到浴室,把毛巾洗了晾在了原來的地方。

夜深了,到了該睡覺的時間。

但江彩芙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她看着正舉着遙控器調節空調溫度的喬郁免,踢了一下被子,“睡不着。”

他放下空調遙控器,看了她一眼,“那你玩會兒手機?”

她扯着被子把自己的腦袋蓋起來,甕聲道,“不好玩,沒意思。”

“沒意思?”他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荒謬的話,似笑非笑道,“是誰和我說‘就算是世界末日,手機也不可能不好玩’這種話的啊?”

他彎下腰,猝不及防地把她捂住腦袋的被子往下一拉,彎起的笑眼直勾勾對上她,“是誰說的啊?”

江彩芙恹恹地扭過頭,徹底擺爛,“反正不是我。”

“……怎麽突然就心情不好了?連手機都不樂意玩了。”他在床邊坐下,幫她把被子掖嚴實了,看着她無精打采的好像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半開玩笑道,“不會還跟小孩子一樣得讓人哄着睡吧?”

她搖頭說,“就是感覺大腦還很活躍,睡不着,但也不想做別的……”

他點了一下頭,“那放點舒緩的音樂呢?”

“不想聽。”江彩芙望着被子上的花紋發了會兒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擡眼看向他,“你快回家吧,忙活一晚上了,早點回去睡覺。”

“我也不困,不急着回去。”

他低垂着腦袋,好像不知道該把手往哪兒放一樣,這會兒搭在自己的膝蓋,那會兒又放在她的被子上輕輕拍了拍。

“要不我……”他驀地卡殼,飛快瞄了江彩芙一眼,像是用力提起了一口氣,語速很快地說道,“我給你吹口琴吧?你想聽嗎?”

江彩芙眼皮一跳,匪夷所思地望向他,“你這次過來,還特意帶了口琴?”

“不是特意。”喬郁免抓了抓頭發,被她那種眼神盯得有些惱,“就是路過琴行随手買了一個。”

江彩芙慢悠悠地移開視線,“我倒是不知道你還會吹口琴。”

“很簡單的啊那種東西。”他抿着嘴,語氣生硬地又問了一遍,“那你要不要聽?”

她笑了笑,故意用那種谄媚的語氣說道,“當然,我還沒聽你吹過口琴呢,你連單簧管這麽難的樂器都能玩得這麽厲害,吹個口琴那還不是信手拈來,我能聽到是我的榮幸。”

喬郁免并不覺得自己有被恭維到,反而愈發的羞惱了,臉漲得通紅,“不聽就不聽嘛,陰陽我做什麽?!”

江彩芙連忙順毛,“我錯了我錯了,是我嘴欠,想聽的啊我特別想聽!”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氣勢洶洶地起身往外走。

江彩芙的目光追着他,“回家睡覺了嗎?路上小心啊!”

他身形一頓,猛地回過頭來狠狠瞪了她一眼,走得更快了。

江彩芙無所謂地聳聳肩,等了一會兒,他果然拿着口琴回來了,面色不善地再次坐在了床邊。

房間的窗簾大敞着,泠泠的月光透過玻璃窗斜射進來,稀稀散散。

他憋屈地乜了她一眼,不由分說地舉起口琴,在月光與柔光燈的交彙處,專心致志地吹起了一首輕快悠揚的小調。

空調持續工作,吹出的風暖暖潺潺的,伴着清脆的口琴音在房間裏緩緩流淌。

在這樣溫暖舒适的環境裏,江彩芙聽着聽着,很快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眼皮逐漸沉重起來。

她阖上眼皮,毫無掙紮地墜入夢鄉。

喬郁免很久沒吹口琴了,冷不丁的猝然吹了好幾首曲子,只覺得腦袋缺氧,嘴角也酸。

好在她可算是睡着了……眼睛這麽久都沒睜開過,應該是睡着了吧?

他放下口琴,調整了一下呼吸,腦袋轉向她。

“江彩芙?”

他小聲喚了聲她的名字。

她毫無反應,依然眼眸緊閉,呼吸綿長而規律,看起來睡得好像還挺熟。

思及此處,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俯下身子不斷拉近兩人的距離。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直到能感受到她溫熱的鼻息柔柔地噴灑在他的皮膚上,他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視線向下垂落,凝在她柔軟而幹燥的嘴唇上,喉結動了動。

臉頰逐漸被她的氣息蒸得發紅,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唇瓣,不受控制地想,他現在如果要親她一下,她肯定不會知道吧?

随着這個想法越來越強烈,他愈加窘迫地吞咽了一下。

理智在逐漸燃燒,他慌亂地眨着眼睛,滞緩而機械地擡起手,卻只是把黏在她頰上的幾縷發絲撚了起來,撩到了耳朵後面。

然後,僵硬地直起身子,不舍地盯了她良久,才揣着口琴蹑手蹑腳地離開了房間。

“咔嗒”一聲,門被輕輕關上了。

卧室裏陡然陷入更深層次的靜谧。

床上,本該熟睡的江彩芙卻忽然翻了個身,手從被子裏伸出來,她閉着眼睛意識模糊地在床頭摸索着,直到按下燈光的開關,才徹底放任自己的意識被睡意侵襲。

真是的,出門也不記得幫她把燈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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