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也許是黎池昨晚在進入深度睡眠之前,混混沌沌中給自己的身體下了指令:不用早起、休息一天。
又也許是他的身體實在撐不住了,自動關閉了體內的生理鬧鐘。他這一覺,一直昏睡到正午時候才醒。
休息睡眠,是自我治愈感冒的一個常用方法。如果是平時,在暖和的被褥裏大大地睡上一覺,說不定一覺醒來感冒就好了。
但現在不是平常,他在這四四方方的一間狹窄號房裏,只有被鎖住的門上有一個小窗格內外通風,房裏透不進風而且見不了一絲陽光,裏面的濕氣被鎖住、不能消散。睡的又是沒有暖和被褥的木板床,這樣的環境裏靠睡眠自我治愈感冒……
不但不可能,甚至還會加重感冒。
黎池睜開眼,看着上方青黑的號房屋頂,聽着隔壁的、更遠一些的其他號房裏的窸窣聲響,腦袋混沌得似一團漿糊……思緒斷斷續續的,總不能順暢地連接起來。
黎池感冒病症加重,腦袋雖然不疼了,可卻像在腦仁兒上蒙了成百上千層的紗一樣,感覺腦海裏的思緒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抓不住……
“咳咳!咳咳!啊嘁!”黎池咳嗽幾聲後,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然後清鼻涕和眼淚水瞬間齊下,儀态什麽的也全都沒有了。
雖然感覺全身暖呼呼的甚至有點燙,可黎池并沒貪戀這點溫暖,而是強迫自己撐起軟綿綿的身體爬起來。因為那暖呼呼的感覺,不過是感冒發燒帶來的幻覺罷了。
黎池拖着軟綿無力的四肢,爬起來生火燒了開水,吃了兩張餅皮、喝了一壺開水後,就又爬到木板床上坐着了。
以他現在這種身體狀況,是肯定不能拿筆寫字了的,因為寫出來的字肯定是軟趴趴的。
黎池就這樣在床上坐了一個下午,期間鄉試的正副主考官巡查考場時,見他這樣坐在床上,還在窗格外面多停留了一會兒。
只是逆着光,黎池沒有看清考官們的臉。
說起來,黎池只知道此次鄉試的正副主考官是朝廷派遣的,主考官是翰林院梅翰林、副主考官是內閣學士林學士。除此之外還另外派了一個監察學官,負責監督鄉試公正順利地舉行。
黎池這一坐,就昏昏沉沉地坐過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
到傍晚,他又燒了半罐開水灌下肚子後,就直接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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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正式開考的第四天早上,黎池竟然醒的很早。
從窗格看出去能看見一點燭光,耳邊是考生們此起彼伏的鼾聲,鼻間又重新萦繞着黴味混合着夜香味的氣味……
黎池下床拿出放在床下的夜壺,解了手。
然後點燃蠟燭,鞋襪穿戴整齊,将‘桌子’架上、擺出筆墨紙硯,就開始作答第二場的三十道經義題。
不知道是感冒陡然好轉了,還是怎樣,反正黎池現在覺得他腦子非常清明。除了全身還有酸軟的餘韻和咳嗽外,鼻塞、噴嚏、喉嚨疼等這些症狀都沒有了。
三十道經義題的答題要點,黎池在開考第一天就已經列了出來的,而且他現在腦子不暈乎了,根據要點很快就能答出一道題。
考場內有日夜兩班值守的士兵和考官,注意到甲三號考棚傳出來的動靜和亮起的燭光後,士兵先是過來看了看情況,然後就去請了值班的考官過來,順路來的還有同樣早醒的監察學官。
兩人來到甲三號考棚外,透過窗格看進去。一點燭光下,黎池正奮筆書寫,全然沒有注意到外界情況。
考官和監察學官見沒有異樣,于是就悄悄離開了。
等進入考官們等候監考的屋裏時,“甲三號考生,看着像是好了。”
“梅翰林,還不能現在就松懈,還要讓士兵密切關注。”上輩子黎池鄉試時,沒有聽說過他有風寒着涼這一遭,這就由不得他不謹慎。
“是,儉王。”
……
號房之外的情況黎池全然不知,他全身心地專注于作答經義題。
每道經義題大約需作答三百餘字,三十道對應就一共要作答約一萬字。因為事先已經寫好答題要點,只需再稍微組織一下語言就能直接寫上去,所以黎池作答的速度并不慢,到中午時候就全部作答完畢了。
從頭至尾檢查一遍沒有錯漏後,黎池就将經義答卷小心收起,和策問答卷放在一處。
黎池早起候就專注于答題,早飯都還沒吃,現在一松懈下來就感覺到肚子餓了。
照樣生火燒了開水,就着開水吃了五張餅皮,黎池這才感覺身上有力了。
然而,即使是自己的身體,也照樣摸不清它的脾氣,你以為它已經痊愈了,可說不定就是‘回光返照’。
黎池早上和上午都還感覺好好的,中午甚至胃口大開吃了五張餅皮,可午後身體立即就急轉直下。
吃完午飯沒一會兒,黎池才只做完十來道‘雜宗題’,就感覺越難越集中注意力了,身上也開始低燒。又過了半個時辰,黎池甚至開始拉肚子。
做題是不用想了,黎池收起筆墨紙硯,将兩塊木板重新拼回一張床,然後坐在床上全心抵抗身體的不适。
吃喝拉撒,都在一個不到五平米的號房裏,儀态風度這些是早就沒有了的。
只是黎池沒有料到,他竟然還拉肚了……雖然沒和考官及其他考生面對面,但他已經覺得有些害臊了。
一整個下午,黎池隔上一兩刻鐘左右就要拉一次肚子,直到晚上天黑後都已經沒東西可拉了,症狀才稍緩。
拉肚子症狀稍微緩和後,可感冒卻加重了。
黎池覺得他現在應該是已由低燒轉為中燒了,只覺得全身都熱烘烘的,燒得人四肢無力,再加上拉肚子拉得體虛,他只覺得整個人的筋骨都沒了——軟得支撐不起身體。
但黎池腦子裏理智尚存,硬是扶着床勉強爬起來生火燒了一罐開水,全部灌下去之後才上床睡下。
這一晚上,黎池又起夜了七八次,最後拉出的幾乎是清水了,到後半夜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
鄉試的第五天早上,值白班的考官巡視考場時,發現甲三號裏的考生沒有動靜。不過想着考生也許是睡過頭了,就沒去在意。
中午,考官再次巡視考場時,甲三號房的考生依舊沒動靜——如果考官記性好的話,甚至能發現他連睡姿都沒變。
于是考官詢問了值守在甲三號房外的士兵,得到了甲三號考生昨夜多次起夜的回答。想着考生也許是整夜沒睡,白天睡得就久些了。
科考有規定,考官不能過多與考生交流,這種考生睡懶覺的私事,他也不好過問。
直到晚上,該考官再次巡視考場時,發現甲三號房的考生竟然還是沒動靜。然後突然想到什麽,臉色猛地一變,也不繼續巡視考場了,轉身就朝考官休整的屋子疾步走去!
“甲三號房的考生,似乎有些不對勁!”從考官林學士壓低的聲音裏,能聽出幾分焦急和驚惶。
正躺在一旁床榻上休息的某人,聞言猛地坐起,“甲三號考生,他怎麽了?!”
同樣正休息的梅翰林也被驚醒,“何事?!”
甲三號房裏的考生,是黎池。四年前院試時的一篇‘因地制宜’之中的對策,現在正施行于大燕朝的四方邊陲,效果顯著。
要不是當今聖上說過:“先不去打擾他、讓他安心讀書”,說不得現在他就不會出現在這貢院中了。
但朝廷中央上下誰都知道,只要黎池考上去了,被重用是必然的事。
若是這樣一個人才夭折在了這裏……雖然按考場規定來說,這并不是他們的過錯,但也難免會惹得聖上不滿。
“怎麽了!倒是說啊!”監察學官亦是三皇子趙儉,一邊穿外袍一邊催問林學士。
趙儉這一呵斥,林學士立即拉回發散的思緒,“他今天一天沒動靜了,我早上去時以為他是睡過頭了,中午……”
還沒等林學士說完,趙儉就似一股風一樣刮過,眨眼就出了屋。梅翰林和林學士趕緊跟上。
趙儉來到甲三號考棚,透過窗格看進去,只見床上靜靜地平躺着一個人,想到剛剛林學士說的‘一天都沒動靜了’,心就瞬間緊縮,揪成一團……
“鑰匙拿來,把門打開。”趙儉向随後跟來的主考官梅翰林伸手道。
“儉王,按規定,貢院一旦關閉,必須九日後方能開啓,期間非聖旨親至不可打開。”梅翰林嘴中發苦地解釋道。
儉王自小到大一直聖眷濃厚,逆他的意不是件輕松的事,但儉王雖然霸道果敢卻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于是梅翰林試着解釋一句。否則到時被人得知此事,他這個主考官也照樣不會輕松。
“在本王這裏,他黎池的命比規矩更重要!”趙儉低聲駁斥。
“況且,規矩只說了不滿九日、不開貢院大門,可沒說不準開考棚的門。要是考生有個好歹,難不成竟就這樣眼睜睜看着,枉顧性命?!”
梅翰林和林學士低頭不語。
事實也确實是如此,不管是以前鄉試的連考三場、一場三日,還是現在的連考三場、連考九日,都是一旦鎖了門,不管考生是被蛇咬了、生病了還是怎樣,都是不到散考不開門。
每科考試都有考生死亡的事發生,甚至上一科鄉試因為科舉革新後連考九日,全國考生死亡的數額上增至七人。
趙儉很快就明白了,梅翰林和林學士的沉默就是默認,雖然心中憤懑不已,卻一時間也無可奈何。
“鑰匙拿來,所有後果本王承擔。”
沒辦法,梅翰林遞過一長串鑰匙。
趙儉接過鑰匙,找出标着‘甲三’的打開門,一跨步就到了黎池床前。伸出食指去試探他鼻下的呼吸,卻沒有感覺到呼出的熱氣……
—‘通過測鼻下是否有呼吸來确定生死,其實是不準确的。而且要是風寒着涼導致鼻塞,就改用嘴呼吸了,哪還會用鼻子呼氣吸氣。’
剛才心髒漏跳一拍的趙儉,将手指向下移到黎池微張的嘴間……有呼氣!只是呼出的氣竟是滾燙的,看來是風寒加重了。
趙儉起身出門,快步離開,不過馬上就又抱着一床錦被回來了。
梅翰林一看就明白儉王是想給黎池蓋上被子,連忙勸阻:“儉王,您這……不合規矩,考生不可……”
‘考生不可與考場中其他人交流’,這是心照不宣的規矩了。可還真沒明文規定過‘考生不可用考官的東西’,主要是沒有哪個考官會為了一個考生,而甘願擔上一個‘可能科舉舞弊’的名頭。
趙儉看都沒看梅翰林一眼,直接将被子蓋到黎池身上,然後又推着他翻個身,将他整個人嚴嚴實實地裹進被子裏,最後還順手将被角掖嚴實了。
哪怕黎池被翻過來翻過去地,像是烙煎餅一樣地翻動了一番,也依舊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本王見甲三號考生風寒嚴重,若等貢院大門大開之日再去尋醫問藥,他恐有性命之危。這貢院裏的秀才考生,來日都可能是國之棟梁,沒了哪一個都是我大燕的損失。事急從權,本王這才打開考棚門,将自己的一床被褥給他。
之後若有茍且小人因此攻讦本王不公,本王甘願一力承擔。當然,也希望梅翰林、林學士能幫忙作證,本王除了送他一床被褥外,未做其他不妥之事。”
趙儉說這話時并未刻意收聲,至少甲一至甲八號房的八府案首是能聽見的。他這樣光明坦蕩地說出來,先發制人地确立了他愛才、磊落的形象,反而不容易被心思陰暗的人等事後去暗搓搓地發作。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梅翰林和林學士再不答應,那就是當場表明要與趙儉為難了。而一旦在貢院考生的耳朵下答應了,若事後反水,那他們也就聲名掃地了。
“鄉試須知事項中,并未明文規定考試期間不許打開考棚門,也未規定監察學官不許救助考生性命。儉王愛才愛民,是聖上之幸、大燕之幸,亦是天下學子之幸。”
梅翰林擺事實、講道理地為趙儉開脫。也得到林學士的連連點頭應和。
“梅翰林和林學士也是愛才之人啊……”趙儉欣慰而又滿意地感嘆。“門鎖上,我們繼續去巡看考場。”
原本是由林學士一人巡視完之後,再與梅翰林交接的。現在處理了黎池這樁意外後,趙儉和梅翰林也順勢加入到了巡視中來。
這一趟巡視下來,又發現兩個得了風寒而咳嗽不止的考生,一個因打火石不靈而生不了火的考生。
趙儉就把分發後剩下的炭火,多給了咳嗽不止的兩名考生一盆,也給後者換了一個能打燃的打火石。
這樣一來,趙儉似乎真的只是愛才愛民、體恤考生的品德使然,因而樂于幫助考生。他給了黎池一床被褥的事,也就不顯得那麽突兀了。
或許在臨淮府和浯陽縣這樣的小地方,沒有人聽聞過儉王。
但在京城和淮陰城這樣人來人往、通訊靈便的大城裏,那些中上層人家尤其是書香門第,那都是聽聞過儉王在士林中愛才惜才的名聲的。而且遍布大燕大小府縣的四寶店,就是他的産業。
因此儉王今晚的所作所為,雖在以前沒有過,但也正好符合了他愛才仁善的為人。
不管是不是所有考生都是這樣想的,還是有身體健康的考生會心中不平衡:儉王救了他們的對手,相應就壓制了他們。趙儉都沒有再多去在意。
他只是還有些擔心黎池,巡視完之後經過甲三號考棚時,向裏面望了一眼,也沒看出個什麽來。
不過他也只能做到這裏了,打開考棚門、送進去一床被子,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現在只有他父皇能打開貢院大門。
貢院裏沒有大夫,也沒有治療風寒的湯藥,只能靠黎池他自己撐下去了。
趙儉相信黎池他可以的。畢竟,上輩子他是能在大皇兄的放逐下,在四方邊陲歷練後功成歸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