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二十多天前,黎水村。

十月中旬,南北之交的黎水村,既有滿山落葉、光禿枝丫,也不乏常綠常青的草木,北地的寒冬和南方的深秋在此交融。

“三奶奶!縣衙的官差到你們家來了!”一聲由遠而近的高嚷,打破了黎家的安靜。

“真的?!”很快袁氏就出現在門邊,問跑進院裏來的半大小子,“是不是小池子他又給奶奶我寄東西回來了?”

黎池經驿站往家裏寄信或寄禮物,都是先寄到縣城,再由衙役送到村裏來。反正衙役們也多半閑着無事,到黎水村來跑一趟就能得到幾十上百文賞錢,都樂得前來。

“這小子我就不知道了!我看官差從家門前經過,就趕緊抄小路跑過來給三奶奶報信了。”

蘇氏也從屋裏出來,手裏抓了一大把炒得噴香酥脆的大米,“來,淋子,你跑這一趟辛苦了,吃點炒米!”

黎淋是二房黎鈞家的孫子,因黎池中秀才時就将免役名額給了他們家,現在家中全部田地又寄居在黎池名下,不用交田賦,家裏日子好過了許多。如今全家都很感激黎池和黎镖家,總想着幫忙做些事感謝他們。

“小子我年輕,跑這點路說什麽辛苦?”黎淋聲音爽朗道。接過蘇氏遞來的一把炒米,“謝棋三嬸!”

屋裏傳來黎镖的聲音,“淋子,進來坐,外面冷。”

黎淋朝屋裏喊着:“三爺爺,不坐了,我這就走了,家裏的雞還沒給雞食呢!”黎淋說完,與衆人告別之後就出了黎家院門。

袁氏和蘇氏沒進屋裏去,依舊站在門邊,望着院外那條延伸出去的路,翹首以盼。

黎镖又在屋裏喊了,“你們兩個進來!該來的總要來的,等在門邊算什麽?”

袁氏如今腰杆子硬了,也敢對着黎镖倔嘴了,“說的好像你不心焦似的!你要等就自個兒出來等!自個兒不好意思出來等,還不讓別人等?”

黎橋與王氏、黎林與趙氏和黎棋,都在地裏忙活,家裏就只剩下黎镖、袁氏和蘇氏三人,如今袁氏與蘇氏等在門外,屋內就只有黎镖一個人。

“還不是怕你們凍着了?到時候不得讓和周擔心?”黎镖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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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如今家裏好過,我們穿的是厚實暖和的棉襖,凍不着的。”蘇氏語氣溫和地解釋。

黎池不在家裏後,衆人才發現蘇氏溫溫和和的聲音與黎池很像,都道黎池是‘子肖母‘自蘇氏那裏繼承了溫和的脾性。于是家裏人也就更加喜歡蘇氏了,黎镖聽蘇氏解釋,也就不再繼續說。

蘇氏和袁氏兩人,就這樣站在門邊張望着。

不過比衙役先到的,是房子就挨着建的黎江一家三口。不,算上李氏肚子裏揣着的,或許是一家四口。

“池五叔!”胖墩墩的黎燚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幾個月過去,小燚兒的舌頭也捋直了,能叫人了。

袁氏趕緊上前,蹲身接住沖過來的曾孫女兒,“對,應該是燚兒的池五叔要來信了 。”

袁氏正準備将黎燚抱起來時,與挺着肚子的李氏一起進來的黎江趕忙阻止,“奶奶,您可別抱燚兒!她如今又胖了,重得很,仔細累着您。”

袁氏試了試,果真壓手得抱不起來了,“唉,老了……”

黎燚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着袁氏,神情認真得很可愛,“曾祖祖沒老!”

“哈哈哈,小燚兒說曾祖祖沒老,那我就沒老!”曾孫女兒認真可愛的樣子,逗得袁氏開懷大笑。

逗弄一會兒曾孫女兒後,袁氏才說:“大江,你扶你媳婦兒進去坐着。”

李氏挺着肚子走得氣喘籲籲的,“那奶奶,我們就進去了。”

“進去,進去。”袁氏朝她大孫媳婦兒揮揮手。

李氏自從肚子裏揣着之後,對黎燚就沒往日那麽盡心了,這讓将黎燚放在心坎上疼的袁氏心氣不順,也就沒以前那樣喜歡她這孫媳婦了。

“大江,你去地裏一趟,把你爹和你二叔三叔叫回來。”袁氏又對屋裏的黎江吩咐道。

黎江将李氏扶着坐下,就應聲出了門,去地裏喊人回來。

如今家中孫輩除黎江外都沒在身邊,家中也有些清冷。黎河夫妻雖然在村中,但要走一會兒才能到,而且黎河正閉門專心讀書,輕易不出門。黎湖夫妻住在縣城,黎湖忙着他的私塾,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常常在跟前。

黎海……家中孫輩就他還沒娶妻,進京跟着黎池做事,也不知做不做得來,或者只是純粹在添亂也不一定。

最為家中人挂念的黎池,他們每每想起就自豪無比!天氣暖和的時候,若無事可做,就會到村口牌坊下去坐一坐、唠唠嗑。

但也時常擔心他,不是常說官場險惡?他們也總擔心他被人算計了去,或犯錯被聖上……罰了。擔心他‘犯錯被聖上砍頭’這樣的話,是絕不敢說出來的,生怕一旦宣之于口就成了真。

袁氏和蘇氏及小胖墩黎燚三人,在門外沒等多久,就有兩個人從院外路上的轉角處出現。

蘇氏比袁氏眼神好,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穿着她沒見過的樣式的官服,另一人赫然就是一身皂衣、腰上佩棍的張衙役。

“那兩人是嗎?”袁氏扯着蘇氏的衣袖,小聲地焦急詢問。

“是,是給我們轉送過中秋節禮的張衙役,他前邊還有一個不認識的。”

婆媳兩竊竊私語完,那兩人也就快到院門外了,于是袁氏和蘇氏趕緊迎上去。

“張小哥,稀客啊!”袁氏熱情地将兩人往院內引,“張小哥,這位是?”

敕诰房來送敕牒的吏員,只是內閣中的從七品小官,如何敢在六品安人面前擺官威?當然,因為內閣與衆不同的地位,哪怕是內閣中的從七品小官,也比地方上的五六品官要矜貴。

但能進內閣的,又如何會是妄自尊大、目中無人的?“下官姓厲,是內閣敕诰房的敕诰舍人。今日是為黎池黎修撰之祖母、之母親送敕命文書而來。”

這客氣有禮的厲姓官員話裏具體意思,袁氏她聽不懂,但不妨礙她觀其神情,得出他此行必不是壞事。

“厲大人啊!快請進,快屋裏坐!”

厲大人笑着點頭應允:“敕封儀式是該在大廳中進行,那我們就進廳裏去。不知家裏人是否都在?”

袁氏不明白是什麽事需要全家人都在,不過還是答到:“老婆子已經讓大孫子去了地裏叫他爹和兩個叔叔回來,只是有一個孫子和孫媳在縣城一時趕不回來,不知可有妨礙?”

厲大人邊走邊說:“黎大人的同輩堂兄?應是無礙,不過能到場的還是要到場。”

蘇氏趕忙接話,“我這就去叫大河夫妻兩來一趟。”

厲大人微微一颔首,“勞煩夫人了。”

蘇氏去村裏叫黎河夫妻了,袁氏就繼續将兩人引往廳中,黎镖也來到廳門外将兩人迎進去。

進了北邊屋子的大廳,黎镖将厲大人讓到上座。

厲大人因身上有敕命文書,坐在下首也不太好,于是就坐到了上首。不過整個過程,以及等待其他人回來的這段時間,言談都很客氣。

“家中還在躬耕田畝?”厲大人回想起在外面時,看到的樸素農家小院,再一看屋內明顯新刷不久的牆膩子。心中感嘆:這黎家家風,甚是勤儉。

黎镖神情疏朗,笑着說到:“家中兒子媳婦都還是當幹之年,不下地種田卻閑在家裏,怪不好看的!沒得我孫兒中了狀元當了官,一大家子就閑在家裏當懶蟲等他來養,沒這個道理!”

然而如今這個世道,講究的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尤其是像黎家這樣的農家,一旦家中有人中了進士,全家就立即不做農活了!呼奴喚婢、穿金戴銀,一大家子就等着進士來養活,或者親的疏的親戚,全都舉家搬去投靠。

厲大人也是沒想到黎家這一家子,竟與一般泥腿子完全不同。“老太爺此言在理!到底是養出了黎大人那樣人才的人家,黎大人的家人果真也是有大智慧的!”

黎镖和袁氏見厲大人這樣誇贊他們,心中高興得很:他們給孫兒長臉了!“哈哈哈,厲大人也是,一看就是一個好官!”

黎镖和袁氏無愧是老年夫妻,默契十足,不約而同地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原先準備明年開春就将田地全部佃給族裏人耕種的,如今看來還是要留上四五畝地,他們自家人種。

厲大人回京後,時常向周圍同僚說起黎家的勤儉家風,直道黎池此人謙遜溫雅,與黎家良好的家風脫不開關系。且此後十多年,即使黎池身居高位,其家人依舊親自下地耕種,勤勞勤儉不減,未有好逸惡勞,此事傳為百年佳話。此乃後話,暫且不提。

……

厲大人和黎镖他們又聊了一會兒,蘇氏和黎河先到家了。

“學生黎河見過厲大人。”黎河站在廳中向厲大人拱手行禮。

“黎河秀才?”厲大人回想這起一路上,衙役向他說的黎家的情況。

“回厲大人,正是學生。”

家裏其他人不知‘內閣敕诰房‘、‘敕命文書‘,黎河和縣城裏的黎湖卻是知道的。因此黎河一聽蘇氏說完,就趕緊扔下書本,一路疾行而來!

“請問厲大人,這敕封儀式需要準備些什麽?”書本上也有說,但黎河還是問了厲大人。

厲大人暗嘆,看黎老太爺和老夫人他們的樣子,定然是沒明白他究竟是來做什麽的,如今終于有個知道‘敕封‘的人了。

“此次是聖上特例敕封,倉促之下也沒有提前知會,就簡化一些。準備一張香案,一個香爐,以及一些線香即可。待家裏能到的人都到齊了,即正式開始敕封。”

在路上時,蘇氏就已經從黎河那裏知道了。她的兒子給她和婆婆掙了敕命回來,她們以後就是有俸祿有品階的敕命夫人了!

蘇氏回來時都是腳下帶風,一路笑着回來的!聽明白厲大人的話,就趕忙進屋去準備。

袁氏看蘇氏笑得嘴都快咧到耳後根的樣子,也悄悄地起身跟了上去。

“真的!?”袁氏壓低聲音驚呼!

“是真的!是大河說的!厲大人進門時不是說了?是給‘黎池黎修撰之祖母、之母親送敕命文書‘的!”

袁氏不自禁地拉住蘇氏的手,激動得直搖晃!“真好!真好!真沒想到臨到老了,孫兒還能給我掙個敕命夫人來當當!”

婆媳倆手牽手不斷搖晃着,若是她們再年輕些,說不定就要蹦跳着轉圈圈,才能抒發她們的高興和激動。

高興激動一會兒後,婆媳兩也就麻利地将香案、香爐和線香準備好了。

地裏的黎橋夫妻兩、黎林夫妻兩和黎棋,也都随黎江一起回來了。如此,家裏能到的人就都已到齊。

香案在前,香爐在上,爐中九支線香燃起,煙縷直上……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冊府疏勳,甄臣下之茂績;家門治業,闡教養之微音。爾江淮浯陽翰林院修撰黎池之祖母,溫恭有恪,淑慎其儀,範著宜家,夙禀珩璜之訓,仁能裕後,丕昭禮法之儀。茲以覃恩封爾為安人。于戱!錫龍章于高堂,惠問常流;荷嘉獎于絲綸,芳聲永勳。”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爾江淮浯陽翰林院修撰黎池之母……茲以覃恩封爾為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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