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湘楚

湘楚

宣德殿的氣氛與松快扯不上一點幹系,殿外急風驟雨,殿內更是愁雲慘淡。

百官伏跪在大殿中,端坐在龍椅上的天子面色沉郁。

入夏以來,湘楚一帶突逢大旱,痛陳災情的奏折已經摞成山一般高,足見事态嚴峻。

“名時,對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梁元帝一揚下颌,看向跟前頭埋得極低的長子:“說與朕聽聽。”

“......兒臣認為此事非同小可,需......嚴陣以待,”大皇子沈名時擡頭觑了一眼梁元帝,仍不敢與他對視:“父皇英

明,湘楚蒙受聖恩,定能化險為夷。”

“朕又不是活神仙,何來的化險為夷,朕問的是你的見解!”梁元帝被氣得臉鐵青,神色更為不愉。

“兒臣認為應當盡快赈災安民,穩定民心......”見梁元帝發怒,大皇子吐字快了許多,然而講的依舊是空話。

“噗——”

大皇子說話間,後方一幹官員裏傳出兩聲譏笑,五皇子沈朔與懷遠将軍齊濂對視一眼,艱難地壓平了翹起的嘴角。

“父皇,”三皇子沈行密主動出列,恭敬道:“自父皇登基已九載有餘,勵精圖治、體察民隐,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壹],此次旱災也必能轉危為安。兒臣以為各地巡撫聯名上書,不過是沆瀣一氣,料定父皇愛民如子,必會從內府撥款,這幫人只是趁着國難之際危言聳聽,大發一筆橫財。”

梁元帝默然聽着,沒有作聲,但面色已經緩和不少。

“依兒臣拙見,豐年儲糧,荒年粜糧。為今之計是由內府撥款,從湘楚臨近州府調糧運往災區,糧食可由府、州、縣所設常平倉、市鎮所設義倉供給,救助饑民、降下糧價,讓災區百姓買得起米。”

“嗯,”梁元帝臉上浮現出不加掩飾的贊賞之色,“行密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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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大皇子,“甚寬朕心。”

“那此事便交由三皇子去辦罷——”

“父皇,不可!”

這一聲十分違和,殿中衆人皆看向正門,入目卻見一個俏麗女子大步搶入殿內。

她身着朝服,約莫十四五的年紀,只簡單盤了發,雙頰不施粉黛而氣質超然,朱唇粉面,齒如含貝,顧盼神飛。

來人正是沈缇意。

她入殿先行一禮,周全了禮數,才娓娓道來:“父皇為湘楚災患殚精竭慮,兒臣本想為您購入具有開竅醒神、舒心解乏之效的龍腦香,後去內府借款,方知其虛空已久,能借出的錢款不足七十萬兩。購入香料尚且捉襟見肘,更不必說赈災要務。”

“這......”

“只餘七十兩!”

“內府是誰在管?”

此話一出,滿殿嘩然,梁元帝一蹙眉,目光直投向三皇子。

三皇子沈行密咽了口唾沫,後背沁出的冷汗很快滲透了裏衣,沈缇意的話看似輕描淡寫,不過是借款不成向梁元帝告狀而已,他卻聽出了話裏的意圖。

內府從去年開始便由他兼管,國家開支賬目、皇親官員借款名錄均由他過目,先前對梁元帝的奉承與提出的調糧抑價之法,目的皆是将事态控制在他能動作的範圍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眼看梁元帝就要将這差事交予他來處理,不料半道殺出個沈缇意橫插一腳。

沈行密回頭剜了一眼沈缇意,沈缇意不閃不避,甚至沖他乖巧一笑,眼中帶着不解,那笑靥裏也帶着無可挑剔的恭順和不似作僞的受傷,好像他欺負了她一般。

沈行密恨恨一咬牙,竟拿她沒辦法。

沈缇意收起笑容,從她記起前世這場旱災,便已梳理了一遍來龍去脈。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貳],蛀空內府的蠹蟲,恰恰是這些權勢滔天的公子王孫。太祖皇帝出身低微,坐上皇位後不僅自己窮奢極欲,一幹皇子皇孫也揮霍無度,梁元帝即位後,收取的國稅中甚至三分有一都用于供養皇族,內府早已不堪重負。

沈缇意雖自個兒清簡慣了,皇兄弟們浸淫聲色一擲千金的事跡卻略有耳聞。

長此以往,大大小小的災害疊加在一起後梁朝必然入不敷出,內府不能向王公讨回欠款,只好拿百姓開刀,将虧損的錢財攤派下去,硬生生磨滅了這樣一個大國的活氣。

湘楚大旱三年之後,各州的征讨義軍便如年輕的豺狼般追逐啃咬,合力将大梁這匹茍延殘喘的老馬撕碎。

馬兒并不擅于反擊,遇事只會掉頭就跑。

何況,這匹老馬安逸多時,已經從戰場上退下了太久,于是在面臨危險時才先抛棄了跟在它身後的弱者,來轉移強敵的視線。

弱者......

沈缇意的目光在大殿前梭巡,從梁元帝身旁的大皇子游移到不遠處的沈行密。

大皇子沈名時是梁元帝的第一個兒子,受封最久,頗受梁元帝器重,可惜平日耽于玩樂,并無建樹,在朝中地位并非無可撼動。

至于三皇子沈行密,沈缇意想起些并不快意的往事來。

老三的生母淑妃是王爺府起始就與娘親争寵的女人,梁元帝自幼便對這個淑妃生下的兒子寵愛有加。

他在朝中很有一份美名,人人都贊他仁慈良善,博施濟衆——哪怕犯下滔天大罪、只餘窮途末路可走,能尋到機緣見他,必定有一番妥善安置。

因而老三在朝中極有威望,諸臣奏稱其德,是諸皇子中最被看好的儲君、朝野上下人心所向的太子人選,實力最為強大。

他身後的老五沈朔、懷遠将軍齊濂,則是他的忠實黨羽。

不過,水雖柔矣,斬之而不可以斷[叁]。

太子人選既未定,有何變數便未可知。

沈缇意輕輕呼出一口氣,她一個女子今後要在朝廷立足,定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就用她能得到為數不多的那點青睐來施拳腳。

“是兒臣的疏忽,竟未及時清點內府賬目,延誤災情,”沈行密心中知曉此事可大可小,深究可達欺君重罪,說理不成只能以情動人。

他低頭掩去臉上的憤懑,再擡眼時已是一副憂心愧恨的模樣,俨然一張聖人面孔,“父皇,兒臣懇請暫辭內府職務,閉門自省,請父皇允準。”

梁元帝一颔首,面上不怒而自威,殿中氣氛卻一時凝滞。

內府這麽大的窟窿,誰來填補;災情當前,湘楚又當如何自處?

梁元帝看一眼低頭不語回避視線的大皇子,又一掃兀自請辭的三皇子,最後才将目光落在女兒身上。

“父皇,”沈缇意方才緘默良久,就是為了這一眼,她上前一步,乖順道:“兒臣以為,當務之急乃是派遣一位巡撫赈給使,宣慰災民,親自前去湘楚籌款購糧,以表朝廷撫恤。此事刻不容緩,兒臣願當此任,請父皇允準。”

“這......”

“一個公主能成事麽?”

沈缇意身後質疑不斷,議論的浪潮中一道篤定的聲音格外醒目——

“諸位莫忘了,這位公主并非幽閨弱質。”

此話一出,殿內的異議頓時弱了不少。

大梁的這位公主,朝中一向流傳着一個說法,稱其頗有先帝遺風。

太祖皇帝是在馬背上搶來的天下,哪怕與世長辭,餘威猶在,外敵不敢進犯已有百年之久。

到了梁元帝這一代,過久的安穩已經讓這個國家懈怠,邊域偶有騷動,也是小打小鬧。

唯一一次撼動朝野的,是一年前那場無端挑釁。

柔然十六部擅自破壞盟約,與大梁境內盤踞的匪衆裏應外合,企圖突破邊防,潛入腹地。

區區擾亂人心的幾萬兵馬,就能打大梁個措手不及。

若非沉寂多年的老将親自出手,帶着悉心栽培的長公主出關迎敵,十日內即将外族驅趕出境,殿中的人能否安然無恙地在此處議論她都未可知。

由此看來,沈缇意心中喟嘆,大梁的存亡早已可見一斑。

她亦是心存僥幸,自食惡果。

梁元帝将百官反應盡收眼底,這個坐了近十年皇位的君主反複審視着沈缇意,既見她不論褒貶一派泰然,又念她敢為人先堪當大任。

“缇意想的周全,有這份心系黎民的氣度,朕深感欣慰。若事情辦得好,當有賞賜。”

“謝父皇。”沈缇意伏身叩首,掐着掌心的指尖緩緩松開,終于覺出微末的痛意。

這是重活一世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還有很長的路,等着她去走。

*

“方才多謝先生為我美言。”下朝後,沈缇意即同國子監祭酒周霆與并肩而行,一來為了答謝對方,二來周霆與也是自小看顧沈缇意的師長,便來尋她問些情況。

“缇意,先生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赈災與打仗不同,不是靠調兵遣将就能解決的。”周霆與捋一把花白胡須,他的眼周已然鋪滿細紋,兩眼卻依然目光如炬,看着人好像能将其心中所想一并看去。

沈缇意做了他十幾年的學生,自知瞞不過他也不願欺瞞,這處沒有旁人,她便如實相告:“先生說的不錯,我要的不是功名也并非恩賜,我要同沈名時、沈行密争的,是儲君之位。”

還有一個緣由,她壓在舌下沒有說出口——此行目的不僅是湘楚,還有前世她只從旁人口中聽來生平、此時正流落湘楚的新帝,鼎鼎大名的祝續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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