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救災
救災
饒是周霆與做了二十多年朝廷命官,也沒聽過如此驚世駭俗的抱負。
他愕然半晌,抛去了敬稱,僅僅作為一位平常夫子,與他的得意門生道:“能跟先生說說,你為什麽要争這位置嗎?”
沈缇意自然不能說自己已經打閻王殿前走過一趟,她思量許久,方道:“學生并非一時興起,我自小便與沈行密、沈名時一同識字學理,通讀聖賢,先生教的是有益國家之事雖死弗避[壹],可現今赈災一事,試問有幾位儲君能做到體恤民情?學生以為,要緊的從來不是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誰,而是他配不配坐上這個位置。”
周霆與凝視着跟前初長成的少女,他本以為,公主之位就是她此生能走到的最高處,哪怕她生性桀骜不屈,不墜青雲之志。[貳]。
不曾想,她竟是不甘心的。
他暫且沒說什麽,也不會随意評議自己學生的所思所想。
太子之位,各憑本事便是。他周霆與忠于大梁,并非效忠沈家,各黨角逐與他無關。
但若沈缇意真是做君王的料,皇女來做儲君他也并無芥蒂,且日後必會為她掃清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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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難道我們就任由沈缇意胡作非為?你不急,我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懷遠将軍齊濂一掀華服落座,擰着脖子抱怨。
“将軍,你也太高看她了,沈缇意這回确實有些蹊跷,可你想,她除了能帶幾個兵根本成不了什麽事,翻不起風浪的,不足為懼。”五皇子沈朔在他身旁落座,悠然飲了口上好的明前龍井。
沈行密今日叫這兩人來,不是為了編排沈缇意的。
他一貫不喜事态脫離自己的掌控,沈缇意已經兩次逾越了他的底線,不管這女人懷的是什麽心思,他需要做的只是動手讓這些歪心思在這次赈災事務中夭折,讓她永無出頭之日。
沈行密當即一錘定音:“五弟,湘楚的人可部署好了?”
聽罷,沈朔立馬放下手中的茶盞:“三哥吩咐的事,自然是辦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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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看沈缇意怎麽擔得起這份責。”沈行密上朝時積下的郁氣一掃而光,他輕輕一扯嘴角,終于覺出點勝券在握的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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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沈缇意推開公主府西上房的門。
“缇意,你來了。”房中一安坐着的老者起身,其鬓發皆白,着一身鴉色衣袍,乍看是一副斯文裝束,眉宇正氣凜然,不比常人。
沈缇意一身功夫,便是由這老者一招一式錘煉出來的。
此人名為袁奉世,跟随先帝出生入死,原是受先帝冊封的昭武大将軍,堪稱國之柱石。
當前,他卻是戴罪之身,藏在公主府裏,不敢以本來面目示人。
沈缇意給他倒了茶,又将方才朝中的事一一告知。
聽罷,袁奉世沉吟道,“皇上未免對三皇子太過放心。”
他話音剛落,沈缇意随即記起,袁奉世之罪是拜三皇子一黨所賜。
成也忠義,敗也忠義。
前世陳敬尤異軍突起,少不了三皇子黨羽的推濤作浪。
大梁故步不離,取代它易于反掌,也難于登天——只要半生戎馬的昭武将軍袁奉世還活着。
論戰術,陳敬尤贏不了袁奉世,但論心術,梁元帝信不過袁奉世。
袁奉世的确用兵如神,他擋在大梁國門前,一人可抵千軍萬馬。
不過,他放心将後背交給了自己堅守的皇朝,卻難防被身後的冷箭正中要害。
既然打敗這個人行不通,那就讓對手自亂陣腳。
陳敬尤使了什麽龌龊手段讓沈行密倒戈,她不得而知,唯一明了的,是三皇子一派中的童良诋毀袁奉世帶兵造反。
據沈缇意所知,先帝還在位時,梁元帝沈璩并不被看好,擁護者也寥寥,他幾次有意拉攏袁奉世,均被推卻。
若不是先帝子嗣凋零,冊封的太子體弱早薨,這皇位輪不到沈璩坐。
對袁奉世,梁元帝早已生疑,認定他手握重兵未必可信,只是找不到由頭打壓。
恰逢童良僞造罪證,謊稱袁奉世屢戰屢勝皆是與反賊暗中勾結,提議讓三皇子沈行密帶兵,演了好一出賊喊捉賊。
沈行密平素只讀過兵書,挾勢弄權才是一流。
袁奉世怎麽可能放心把防線交給他,開戰前夕拒不受命,不肯交出兵權,反倒坐實謀反嫌疑,一停戰便被拿下。
那就是袁奉世最後一次守護這片國土。
後來,陳敬尤一路攻城略池,一舉打到天子腳下,他想要什麽,梁元帝就得給什麽......
“缇意,缇意?”沈缇意聽到師父的聲音,才從思緒中抽離。
“你去湘楚的事,霆與怎麽看?”
她的兩位先生年紀相仿,同為重臣,亦是摯友,當初偷梁換柱将袁奉世救出來,少不得周霆與在其中周旋。
“先生沒說什麽,一切看我的造化。”
“周霆與果然是老樣子,”袁奉世搖頭嘆道,“他這就是嘴硬,心裏總歸是向着你的。”
他看向她身上還未換下的朝服,同那些皇子是一樣的形制:“你怎麽想的,我心中已有個大概,你要做什麽盡管大膽去做,我袁奉世的弟子還輪不到外人欺負!半截入土的人了,我也不怕什麽宵小,惟願在見先帝之前,能見明君一統天下。”
沈缇意神情慎重,肅然應下。
*
一月後,湘楚。
“公主,我們不是要去救災麽?”烏夕跟在沈缇意身旁,悄聲問道。
他們一行三人暫且離開客舍,并未暴露身份,只着簡裝出行,但與街市上勉力苦號、短褐穿結的災民比,一眼就能分辨出處境不壞。
“萬事躬行才不受他人蒙蔽,我須得親自巡訪。”沈缇意回烏夕道。
烏桁觀察着周圍:“之前我随公主到過湘楚地界,人煙阜盛,店肆林立。不過一場旱災便成了這幅慘狀。”
走街串巷下來,沈缇意已然知曉災情并不如沈行密搪塞那般輕巧,光憑開糧倉還遠遠不夠。
災荒之年,民間往往不太平,沈缇意走動間便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似乎有些叫罵響動。
“兔崽子,耍什麽犟驢脾氣,不想被打死就乖乖跟老子走!”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漢子掄着棍棒往近旁一個青年背上敲,大漢後頭還跟着一串被捆着手足、走不了太快的年輕男女。
那青年背對着掩藏了身形的沈缇意他們,他的手腳俱被綁縛,或許是災時落單被這些渾水摸魚的人牙子[叁]盯上的。
他身上的繩索被人牙子猛地一拽,踉跄地跟着走。
沈缇意有心想跟去看看,但對方人多勢衆,她決意先摸清這些人在何處落腳。
好巧不巧,那被綁走的青年一偏頭,恰好讓她看清了臉。
這人......她好像在哪兒見過。
這幅情狀似乎也有些熟悉。
是了!沈缇意靈光一閃,她注意到這處角落并非巧合。
上一世她來過湘楚,也是在災患之時、這個人被綁。
沈缇意也說不清,前世連帶今生,每日發生如此多的事,為何這個片段就是被她記住了,并且在今生重現。
假如冥冥中自有安排,那今日她是非跟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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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續玖被丢在一個陰冷的內間,半身倚在牆角。方才他又被強灌了一次天仙子,四肢仍在發軟,被束縛的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
他已經半阖了眼皮,仍在苦力支撐着,以免陷入昏睡。
“吱呀——”
窗被推開了,一道身影輕巧地翻進來,又将窗牖複原。
聲響很小,但祝續玖還是捕捉到了,平素形單影只的日子讓他養成了野獸一般的習性,必須确認自己會否涉險。
正巧門外人牙子走動的聲音傳來,只要他發現異狀,立即就會開門察看。
倘若來人心懷惡意,他還是先解決這臨頭的無妄之禍為好。
“噓。”
伴随一道短促氣音而來的,是捂住嘴唇的溫熱手心。
暗室中的昏黃燭光打在來者臉側,祝續玖呼吸一滞,微微睜大眼睛——
少女容貌極為出色,绛唇皓齒,眉拂遠山,尤是那雙鳳眼,長睫卷翹,一對尖銳的眼角朝下稍延,在秾麗的眉眼中又帶出一抹英氣。
她面色冷淡,身上穿的衣裳仿佛也綴着流光,價值不菲,俨然是久居上位養出的華貴姿容。
祝續玖敏銳地覺察,這是平日裏絕對見不到的人物。
令他幾不能直面其鋒芒,只好稍偏頭避開。
這位美人卻逼視着他,一手撐在他身後的屋牆穩住身形,一手封住他的嘴不許他發出聲音。
祝續玖沒有發出一點動靜,但他輕微地掙紮起來。
不是他不配合,是她連他的呼吸也一并封住了,短暫的窒塞讓他清醒了些許,不住點頭來換取來人的信任。
沈缇意感受到手上斷續的氣流,很快反應過來,松開了手,同他拉開了些距離。
待門外的人走遠了,祝續玖才率先開口:“姑娘怎會獨自到人牙子這裏來,若是被奸人迷惑還請速速離開。”
祝續玖說得懇切,那姑娘卻不作回應,只揮劍割斷了捆住他手腳的麻繩,又從腰間取出一只小瓷瓶,“看你行動不便,應是中了麻藥,服下一粒甘草丸便可恢複。”
探了一路,似乎只有他一人被下了藥,沈缇意心下尋思,想必不是個好相與的。
她遞出甘草丸,等着這青年來取,不料他半晌還沒有動作。
沈缇意蹙起眉,有些不耐。
她一擡眼,見這人帶着點歉意笑起來:“見諒,我手上沒力氣。”
青年腰背挺直,精煉而不壯碩。他兩頰的線條硬朗,眼眸偏圓,眼角的走勢朝下,瞳仁大而黑亮,搭配此刻溫良的笑容,更顯得人純粹無害、涉世未深,天生便擁有與人親近的能力。
這人長成這樣,沈缇意不大善良地編排,今晚她不來,若被哪個膽大有眼光的小姐收入府中,也是不無可能的。
兩人目光相接,沈缇意不由得眉間一松,利落地倒出一粒藥丸,送往他嘴邊。
柔軟的唇瓣擦過指尖,僅僅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祝續玖臉上微紅,被觸碰的唇上泛起一陣細小的癢意,他仰視着這位天降的救星,心中難以自抑地冒出個荒唐念頭:“她對其他人,也會這樣傾囊相助地喂藥嗎。”
救星是不可以被別的男人占便宜的。
于是他恢複體力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義正言辭地對沈缇意道:“姑娘,路邊撿的男人不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