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執念
執念
陳敬尤被押進信安的監房,由于罪大惡極,還是獨立的一間,有專人看守。
秋風蕭瑟,他身上的囚衣單薄,便縮了縮身子來保暖。
他被老盟主接走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色,他只有小小的一團,進了四方會,就像羊羔稀裏糊塗入了虎口。
蟄伏了這麽多年,才報仇雪恨,他自小就厭惡這個人間的種種不公,王公貴族們錦衣玉食,他記事起便沒吃過一頓飽飯,為了一口吃的,不知要用多少鞭撻來換。
逃亡的那一個月裏,他心中依舊滿是憤恨不甘,獨獨空出了一小塊綿軟的角落,挂念着那幾個老盟主還未來得及施虐便被他救下的孩子。
他只趕得及看他們一眼,沒了他,四方會還将推選新一任盟主,但唯有他一人在意這些孩子的死活。
陳敬尤正斂眉靜思,忽聞牢房外傳來一陣騷動。
“長公主駕到。”有人高聲宣告。
他遠遠便瞧見,莅臨的人物就是月餘前與他交手的女子。
哈,原來這女人竟是皇族,皇女也會屈尊親征麽。
獄卒開鎖時,陳敬尤這樣想道。
他已是階下囚,這位長公主的氣色看起來比他還不好。
“拜見帝姬。”陳敬尤做恭敬狀。
“反賊陳敬尤,你可認罪?”沈缇意沒繞彎子。
牢獄森寒,她攏了攏衣裳,身旁的侍從察言觀色,又往熏爐裏添了些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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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罪該萬死。”陳敬尤還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模樣,好似看淡生死。
“你可曾後悔,謀逆重罪必定處以極刑,那時明明有生路,為什麽還要回來?”
“公主,”因着侍從帶來的熏爐,牢獄裏漸漸暖起來,陳敬尤的身體舒展開,其上的血污已經幹涸,搭配他雲淡風輕的語氣,竟真有幾分枭雄的意味,“無論給我多少次機會,我都不會後悔,再來一次,我依然會選這條路。”
沈缇意一怔,原來只有她變了,這一世陳敬尤仍然一心一意地奔赴在謀反路上,目标明确,作亂到底。
哪裏會有人覺得自己罪無可恕,這就是他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以暴制暴,這人可以照料素不相識的孩童,也會毫無負擔地欺淩弱小,殘害女子。
“那幾個孩子,便交由背城軍撫育。”沈缇意徒留這麽一句話,便轉身離開牢獄。
她今日來,是想對心中的執念做個了結,梁朝皇室捅的是軟刀子,陳敬尤往她身上紮的是硬刀子,實際取她性命的兇器,這柄兇器令她恐懼了太久,不被她親手折斷,放不下心。
“多謝。”身後的人真心實意地對她說“謝”——那幾個孩子既有了良主,想必也死而無憾。
沈缇意走了,監牢裏又冷清下來。
*
那廂戰火紛飛,廟堂亦不安寧。
乾元九年,秋冬交替之際,天子突發急症,一病不起。
大皇子沈名時意圖篡位,梁元帝大怒,念在骨肉親情,死罪雖免,但被貶為庶人,終生幽禁。
“依我看,老大是怕江山不穩,因而放手一搏,若成功了,能當多久皇帝便是多久。”自從齊濂出事後,五皇子沈朔只好獨自來尋沈行密,頗有些不習慣。
“沈名時永遠不長腦子,”沈行密嘲弄道,“父皇的身子不如以前了,他就耐不住性子。追名逐利本人之常情——富貴險中求,也在險中丢;求時十之一,丢時十之九[壹],有幾人記得後三句是什麽。”
沈璩最喜愛沈行密,若梁元帝當真岌岌可危,皇帝第一人選絕不是沈名時。
想來,篡位這種事要膽大包天的人來做,沈名時在一開始就不是奪權的料,他不敢單槍匹馬行事,于是勾結了好幾個不知深淺的官員。
按照沈名時的計劃,聯合宮人使梁元帝毒發身亡後,便在其僞造的傳位诏書中立其為繼承皇位者,他以為計劃萬無一失,根本想不到是在什麽地方走丢了風聲——
在他拉攏的幾名官員中,有一名是國子監大臣童良,此人暗地裏早早選擇了三皇子陣營,正是童良貢獻“弑殺沈璩、矯诏篡位”的計謀。
就在計策緊鑼密鼓地開展時,童良搶先将事情原委告知梁元帝,梁元帝派人去抓捕矯诏之人,并在他家中搜出已僞造的傳位诏書,坐實了沈名時毒害今上意圖篡位的嫌疑。
“沈名時野心有餘,謀劃不足,對手下的判斷更是偏頗,從未想過計劃敗露的可能性,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成事。”
沈朔瞧着沈行密譏诮的神情,忽地一陣惡寒,這位二哥自有一套坐收漁利的本事,看人比誰都準,齊濂便成了他邀功的犧牲品,老大更是不得善終,偏沈缇意軟硬不吃,皇家還能叫得上號的只剩他了,難保日後沈行密不會對自己下手。
他沈朔并無大志,只想混個閑散王爺,沈行密這般絕情,他該多加小心。
*
自陳敬尤被關押,四方會未被俘虜的起義軍便作鳥獸散,那制作精良的兵器和剩下的糧草也被繳獲,本來損耗良多的背城軍得到了不少補給。
餘謹聽過探子來報,便知梁朝的下一個目标就是他了,不由得膽戰心驚:“人算不如天算,陳敬尤樹大招風,我又能撐到幾時。”
說罷,他麾下的汪玄立即帶頭道:“下屬必定追随義王左右。”
帳中不少将領連忙附和。
餘謹聽“義王”二字從衆人口中道出,不禁有些黯然。
他出身貧寒,近幾年梁朝內府空虛,朝廷為了維持運轉,将鹽價一提再百姓迫于生計,不得不購買私鹽。
餘謹盯上了這份川澤之利,和闖蕩的兄弟一同做起私販,幾次被官府盯上,約莫是世道艱險,隊伍越發壯大,後來甚至除掉了擅自拔高鹽價的貪官污吏。
時日漸長,他積攢了不少錢財,對梁朝的不滿得到了鹽農的擁護,被推舉為起義軍首領,正式開啓了反叛之路。
他自認對得起義王名號,然而以後的路是否平坦順遂,卻不是他能抉擇的。
梁朝與他交鋒數次,略居下風,聽說這回對手是個黃毛丫頭,帶着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将。
不對,一定還有什麽人在背後替他們出主意。
*
替背城軍出主意的老将軍也在剖析對手。
“起義叛軍中最棘手的,除了陳賊,當屬餘謹。”袁奉世點着駐軍圖說道。
“餘謹早期的确受人擁戴,自立為王後,便逐漸喪失了往日的雄心壯志,縱情聲色,驕奢淫逸,也越發剛愎自用。”祝續玖回憶起與曾恪的書信往來。
“不過他帳下那名叫‘汪玄’的,是個人物,不好對付。”
衆人又商議了許久,才暫時離場。
祝續玖的心神始終留三分在近旁的女子身上。
去過一次地牢,沈缇意的精神似乎好了些,打認識她以來,她就沒怎麽生過病,怎料一病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壹]。
她打起仗來不管不顧,身邊卻有人暗自為她捏了把汗。
祝續玖走出營帳,落後她幾步,從身後瞧着少女稍顯蒼白的側臉,她瘦了,不比從前骨肉勻停,如今更為幹練,透出一種風雨吹打後的決然。
“阿玖,盯着缇意發什麽呆?”一只手搭上祝續玖的肩膀,烏桁走近,十分熟練地調侃。
加入背城軍短短數月,他與烏桁、沈缇意三人聽袁奉世主持大局,配合得十分周密,彼此也熟悉了不少。
大大小小的仗打下來,烏桁對這個俘獲自家妹妹芳心的青年頗為欣賞,似乎認定了他做準妹夫。
“殿下這幾日狀态不佳,疲乏是一回事,心境又是另一回事,珩哥知曉緣由麽?”祝續玖誠懇地發問。
他隐約感知到,有許多埋藏在少女心中更深處的物事,他還接觸不了。
“實話實說,”烏桁正色道,“湘楚之行後,缇意的性情便有些變化。”
“此話怎講?”
“從前,她對朝堂之事并不熱切,至多只是留意政令,保全自身,做一位不同尋常又循規蹈矩的公主罷了。湘楚後,她的目标全然改變,人也像拼命三郎一般,肅清內府、請纓剿匪,去解決自己從來不會插手的事,她對你多加青睐,你應當知曉,當下缇意想要的不是名利寵愛,是能給予這些東西的位置。”
“不只是我,姜皇後、師父、周先生、烏溪......他們都能感覺出來,我們是最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公主不可能被掉包,很難說這種變化是好還是不好,這條路困難重重,假如只有她一個人行走,不是太可憐了嗎?所以哪怕不解因由,我等均以全力相助。”
烏桁說罷,祝續玖就明了了,有很多事情,若沈缇意不主動提起,那只能證明還沒到訴說的時機。
如果信任她,便追随她吧,暫且不必細究。
眼看天降頓悟,竹馬大哥功成身退,滿意地潇灑離開。
落後得有些遠了,祝續玖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前,牽起少女的手。
肌膚發涼,他掌心的熱度傳遞過去,才暖了一些。
少女由他牽着,偏過頭對他淺淺笑了一下,像今日相宜溫煦的日光,籠罩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