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解夢
第2章 解夢
水荔揚站在洛欽面前,幾年過去,那副相貌居然一點都沒有變。他半邊側臉被月光浸透,另外一半則完全隐入黑暗,此刻看上去頗有些朦胧。
但洛欽覺得面前這個人簡直比街頭和他擦肩的任何一個人都要陌生,對方臉上的表情讓他找不出一絲一毫舊日的光景。對方将眼中的情緒掩藏得滴水不漏,連一點懷舊的目光也不肯分給他。
從前再朝思暮想,面對現實的時候,還是要被狠狠刺一刀。
水荔揚聲音含混地應了他一句,然後轉過身,伸出手抓住了什麽。
洛欽看到他手裏握着條極細的線,被人固定在巷子兩邊的牆上,高度剛好到洛欽脖子的部位,不停下來仔細看就完全發現不了。
“有人要殺你。”水荔揚往兇手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細長的眼尾慢慢垂了下去,“我剛才在這裏發現了很多條這樣的線,都是這麽固定起來的。這人引着你往這邊跑,是要你的命。”
“這幾年要殺我的人太多了,我有數。”洛欽道。
“是你運氣好。”水荔揚用衣袖裹住那條線,使勁一拉便拽了下來,兩邊的牆體都被扯得掉下了幾塊石頭,“你要是沒撞上我,現在已經死了。”
“荔枝,你來這裏做什麽?”洛欽不由自主地靠過去,他見到水荔揚,下意識地要做親密動作,卻被水荔揚一個側身躲開。
洛欽有些詫異,剛才水荔揚躲他的樣子實在太刻意,仿佛在他心口上拿鞭子抽了一道。
水荔揚後退了幾步,站定,“來辦點事情……我該走了。”
洛欽的目光緊緊鎖在水荔揚左耳戴着的藍色耳釘上,那個看上去有些廉價但被擦得很幹淨的小飾品,就像一枚刺眼的、釘入他心髒的釘子。
那是他親手釘在兩人中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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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欽回到小旅館,老板娘還在一樓哭。
有個警察站在她旁邊耐心地等着人哭完好詢問情況,看見洛欽進來,警察指了指樓上,說道:“程隊在二樓。”
程清堯正在現場查看情況,房間門口圍了一圈警察。那些男男女女全部都被趕回了自己房間,被警察守着勒令一個都不許走,等着接受接下來的盤問。
“勒死的。”程清堯站在床邊,俯身看着女人幾乎斷裂成兩截的脖頸,“下手非常狠,不是單純想掐死完事兒的,脖子都要勒斷了。”
屋子裏的景象實在太慘烈,幾個年輕警員都出去吐了,此刻屋裏就他們兩人。
洛欽低頭看着屍體,一邊思考着什麽。
“我叫人去問老板娘了,查一下這個女孩兒平時都和什麽人交往。”程清堯從床頭拿起一個自封袋,裏面裝了一團染着鮮血的白色細繩,“兇器是這個,我剛才自己試了試,手指差點斷掉。”
洛欽從兜裏摸出條一模一樣的繩子,遞給程清堯看。
“你從哪裏弄的?”程清堯皺眉道。
“剛才我出去追,那個人打算拿這繩子殺了我。”洛欽道,“我剛剛還碰見他了。”
話題跳躍得太快,程清堯起初還沒聽明白這個“他”指的是誰,一看洛欽的臉色,他瞬間明白過來,默默嘆了口氣。
“他不肯讓我碰。”洛欽說話的時候很是沮喪,像弄丢了什麽珍藏,“我就是想抱抱他,他都不讓……”
程清堯沒話說,洛欽這樣子實在是太難看了,要是給有心人看到,回去又得傳閑話,只能勸道:“你心情不好就先回去吧,今天晚上夠我忙的了,等會兒我要把這具屍體拖出去屍檢。”
“我以為你晚上要開車出去,跟之前一樣一失蹤就是一整晚。”洛欽說。
程清堯苦笑了一下:“大家都一個德行,行個方便,睜只眼閉只眼吧。”
他拍了拍洛欽的肩膀,摸到滿手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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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荔揚走到路口,早有輛舊款保時捷在等着,連火都沒熄,兩道大燈明晃晃地亮起,實在有夠招搖。
他拉開副駕駛的門上車,李潇涵放下手裏的書,揉了揉眼睛惺忪道:“回來了?查到什麽沒有?”
李潇涵打開車頂的燈,湊過來仔細看了兩眼,忽然正色道:“你見他了。”
水荔揚看了看他,沒說話。
“你手在抖,臉也好白,你沒事吧?”李潇涵拉開水荔揚座位前面的手套箱,“我記得裏面有藥,你等一下。”
“我沒事,躺一會兒就行,開你的車。”水荔揚把他推了回去,扣上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手套箱,“沒出事,說了兩句話就回來了。”
李潇涵沒有按他說的做,而是直接熄了火,只留了一盞閱讀燈。水荔揚在燈光下面顯得有些疲憊,臉色白得很不好看,兩只手放在膝蓋上,肉眼可見抖得厲害。
“你又害怕了。”李潇涵嘆道,“看看你這個反應。”
水荔揚還是沒有回答,李潇涵看得出來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再顫抖,但似乎無濟于事,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頭瑟瑟發抖的鹿,盡管沒有面對猛獸,但被捕獸夾所傷帶來的巨大恐懼和痛苦,依舊讓他寸步難行。
他所有的情緒都最先體現在眼睛,一雙眼的線條很柔和,此刻眼尾有些泛紅,睫毛也微微顫抖着。
水荔揚靠在座位上,閉眼做了個深呼吸,“走吧,我困了。”
他閉着眼睛,歪着頭真就那麽睡過去了,李潇涵也沒在意,把車載音響打開,然後打着了火。
車裏循環的是首純音樂,不知道是誰以前存在藍牙裏的。李潇涵不知道,只覺得這首還算好聽,但水荔揚知道,這是希臘作曲家Yanni在97年發行的《夜莺》,清緩柔婉的中國風曲調,也是他最喜歡的一首。
李潇涵這車以前坐過不少亂七八糟的人,有大家族年輕有為的浪子,也有暴發戶家游手好閑的纨绔,他們在車上度過年少最瘋狂的時光,後座上布滿了各種或暧昧或混亂的痕跡,車載音箱裏塞滿了當下最近爆的金曲,裏面如同一個小型舞池,夜夜笙歌,夜夜沉淪。
如今,所有的東西删得只剩這一首歌。
“……你知道嗎。”
水荔揚忽然說了這麽一句,李潇涵一怔,問道:“什麽?”
“今天他差一點就死在我面前了。”水荔揚身上蓋着件舊衣服,迷迷糊糊翻了個身,“還好我攔住他了,就差一點。”
李潇涵沒有回應,他扯起嘴角,無奈地一笑。
水荔揚慢慢的也沒再說話,就那麽熟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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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欽坐在沙發上,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他從紅燈區回來之後就出奇地焦慮,不是因為坊間傳出有關水荔揚的謠言,而是他又做了那個夢。
夢裏的場景是條狹長逼仄的走廊,頭頂燈光幽暗蔓延向前,腳下紅棕色的複古地毯一直延伸到走廊盡頭一扇緊閉的門,靠近門把手的地方按着一道鮮紅的血手印。
夢中永遠都是相同的場景,一成不變的視角,頭頂老舊的吊燈一閃一閃,仿佛随時會熄滅。詭異的是,他在夢裏進退不得,只能一直一直凝望着門的方向。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扇門忽然打開了,随之就是夢醒。
每次醒過來之後,夢中那種相同的窒息感都讓他崩潰,這是一個壓在他心裏很多很多年的噩夢,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從幾歲起開始重複這個夢,每次從噩夢裏掙紮出來之後,他都會變得和現在一樣。
只有和水荔揚在一起那短短的幾年,他做了一次這樣的夢。當時他半夜驚醒,水荔揚捧起他的臉,在黑夜裏輕輕給他哼了一首歌。
他記不清那歌是什麽旋律,只記得很好聽,為了再聽一次,他好幾次假裝做了噩夢,纏着水荔揚讓他再唱一次。
後來每次水荔揚都能看出來他是裝的,他也再沒聽過那首歌。再後來,水荔揚就走了。
他又開始做那個噩夢了。
“這是你的心魔。”
洛欽被咖啡杯敲在桌子上的聲音驚醒,在午後明媚的陽光裏睜開眼睛。他看到程清堯走了過來,懷裏還捧着一團白毛線和織了半條的圍巾。
“心魔是一種抽象概念嗎?”洛欽打了個哈欠,端起杯子懶洋洋靠在沙發裏,“阿sir,你的心魔是什麽,苦咖啡麽?”
程清堯嘆了口氣,在桌子對面坐下,“我的心魔是你,如果你再這麽三天兩頭跑我這裏坐着擡杠,我可能會比你先出現心理問題。昨天晚上你在我車上眯一會兒都能做噩夢,我差點以為你哮喘犯了。”
“你以前不是總說什麽精神分析理論嗎,所以昨天看出來點東西沒有?”洛欽有些懷疑地問他,“你真的能當心理醫生?”
他不是懷疑程清堯坑蒙拐騙,他只是不相信一個人能看透另一個人的內心。
但他還是天天來煩程清堯,把對方煩得夠嗆。
“那不至于,頂多給你提兩句建議吧,我就是大學的時候看了幾本心理學研究的書,業餘的。”程清堯喝了一口咖啡,覺得很難喝,“我現在可能要推翻這個結論了,我覺得你就是在胡思亂想而已。你不如說說,這麽多年來,你做的這個夢,難道內容一丁兒點都沒變過?”
洛欽搖頭:“沒有變,一樣的場景我記得很清楚,所以我才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點都不記得自己見過那條走廊,還有那扇門。”
程清堯站起來,把整杯咖啡在花盆裏倒掉,坐回去之前還不忘從地上撿起掉落的鋼筆。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你真的見過。夢境無論多離譜,一定都是建立在現實你的所見所聞之上,或者暗示了你的某種心理狀态。一個沒有見過長頸鹿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夢到長頸鹿。”程清堯說道,“如果長期以來你身邊總有人給你心理暗示,那你可能真的會忘記你以前見過的東西。”
他一邊說,一邊開始打圍巾,動作看上去已經很熟練了。
“你搞的這咖啡好難喝。”程清堯又補充道,“還不如涮鍋水。”
他品位很刁,對咖啡豆的要求一向很矯情。如今這世道沒處去找好的咖啡豆,他不得不用速溶的替代品來對付,但對他來說是另外一種摧殘味蕾的折磨。
“咩啊?”洛欽看着他,莫名其妙,“你喝過涮鍋水?”
程清堯瞅了他一眼:“擡杠對你來說是有什麽好處麽?”
洛欽笑得直顫,扭頭看向窗外:“有得喝就不錯了,這東西又不能填飽肚子,你往大街上一丢連喪屍都不稀罕撿。”
他們兩個最近聊得又多了起來,在其他人眼裏,不過是方舟裏兩個風雲人物的拉幫結派而已。
——程清堯,四年前方舟之戰中著名的背叛者,是方舟裏人盡皆知的秘密,至少內部檔案裏是這麽寫的。
外界最統一的論調是,如果不是他在關鍵時刻背叛了水荔揚,對方不會落敗得如此慘烈。
洛欽對此不置一詞,連提都沒再提過。而他自己,也是那場戰役中的幸存者。
安靜的窗外,一輛卡車沿着公路從遠處開過來,尾巴後面遠遠跟跑着黑壓壓的人影,都是些聞風而動的怪物,仿佛不把卡車裏的人生吞了不會罷休。
洛欽慢慢盯着看了一會兒,忽然把手裏的杯子放下了。
“不對,那個夢是有變化的。”他看向程清堯,臉色有些不對勁,“那扇門,在朝我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