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荔枝……”

第1章 “荔枝……”

一輛疾馳的越野飛過路燈闌珊的街道,拐彎時發出刺耳的尖剎聲,輪胎在地上留下深黑的車轍,白煙缭繞,仿佛新印上去滾熱的油墨。

三五只喪屍游蕩到路中央,螳臂當車一樣向着車頭迎過去,頃刻間遭到飛速旋轉的車輪卷入底盤,骨肉碎裂的爆響噼啪炸開,在車後拖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越野車十分娴熟地停在了鐵絲網圍起的白塔下面,車尾的紅燈幾秒後熄滅。

駕駛座的車窗落下來,伸出一只修長的左手,夾着煙,明顯屬于一個男人,手背上突出着骨線和筋肉輪廓,還有子彈灼傷的槍疤。

手的主人似乎并不急着下車,搭在車窗上停靠了一會兒,才拔掉鑰匙,開門下車。

洛欽鎖好車門,将淺淺吸了一口的煙丢到地上用短靴碾碎,鞋底騰起零星的紅光,聞到血腥氣時低聲罵了句什麽。他眉眼沉靜幽深,擡頭望着面前怪物似的舊白塔,對着終端機說:“我到了,晚點再聯系。”

他上一次爬到塔頂大概也在幾年前了,那時候沒事做,爬上來學港臺電影裏的浪子美人吹冷風,吹完下去才覺得頭疼,不過也樂此不疲,下次還爬。

即便如今已經沒人會再登上這座塔,它也仍舊是方圓幾裏最高的建築。

樓門生滿了鐵鏽,門上的大鎖也早就壞掉了,被人拿下來挂在門環上面,吊死鬼般在風裏凄涼地搖晃。舊省道自西向東穿過塔身,割裂南北,道路兩旁堆滿了電網和鐵栅欄。

整個安全區以這座塔為地标劃分為南北兩個區域,北面是正式的城區,這裏唯一一片還保留着現代科技的地方;而南面是落敗的城鎮,一處真正意義上的貧民窟,荒涼破落、罪惡橫生,留守着鎮子上的原住民和在感染戰争中流離失所的幸存者。

北安全區脫胎于方舟計劃,是四大安全區之中位于最北、同時也是最大的一處安全區。北安全區每兩年舉辦一次統一考試,面向四大安全區所有成年人。

考試內容包括筆試和體能測試兩部分,後者要更嚴酷,淘汰率也更高。通過考試的人會在北城區獲得一份正式的職業和一套标準住宅,但不允許拖家帶口。

簡單來說,就是只有通過考試的本人能獲得這份資格,至于其他人,即使是嗷嗷待哺的嬰兒,也不允許被例外。不少人不願失去來之不易的機會,甚至忍心抛家棄子,殘酷程度更甚于舊文明時代的高考。

今年是第三屆,距離感染潮爆發,已經過去了六年。

距離第七年的新年,還有不到兩個月。

洛欽穿過白塔鎮紅燈區深處狹窄的巷子,路過一家酒吧時候,不小心踢到了一個人。

他經過的時候真沒發現這坐着個人。天氣很冷,這人縮在酒吧後門的陰影裏,不留神看還以為是丢在這裏的垃圾袋。

“不好意思,您沒事吧?”洛欽蹲了下去,誠懇地道了個歉。不過對方顯然不領情,往旁邊躲了一下,用沙啞的嗓音道:“滾開。”

這人年紀很大了,揮手的時候,露出的半截手臂及手掌上長滿了老繭和凍瘡,好像幹枯樹皮上結的疙瘩,看起來有些毛骨悚然。

洛欽站了起來,往旁邊看了一圈,發現沒有酒瓶,空氣中也沒有酒味。

這人沒有喝醉,只是坐在這裏不想動而已。

“早點回去吧,大半夜的外面不安全,快過年了,搶劫的很多。”洛欽說道,“這裏治安不是很好,經常會有人打架,小心傷及無辜。”

地上那人笑了一聲,聲音裏盡是譏諷:“快過年了,誰不想掙點錢回去。我家裏還有老婆和閨女,你以為老子願意大冷天在這兒等着接活?”

洛欽不知道在這地方能接什麽活,巷子裏的酒吧和飯館大多營業到淩晨,那些做皮肉生意的人這個點倒慣愛在外面晃蕩,不過看這人明顯也不是幹這行的。

“治安不好……沒人管,沒人管啦。很快就沒人會搭理我們這些人了,我年輕的時候給他們幹了一輩子,老了替他們蓋這片安全區,到頭來我們一家子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沒有人管我們……”

對方嘴裏絮絮叨叨的,洛欽只聽清這麽幾句。

“新年快樂。”洛欽朝這人點了點頭,繞路走了。

其實他兜裏就有錢,小幾百的方舟物資券。要是擱在頭幾年,他心一軟說不定就給出去了。

但是這座城市裏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他幫不過來。他救了這個人第一天,救不了第二天。他幫得了一個人,幫不了所有人。于是他漸漸地,不再給出施舍。

洛欽裹了裹羽絨服,轉進了一條窄巷。十幾家小賓館龜縮在這條幾百米長的巷子裏,只有幾家挂出了招牌。廉價而暗淡的霓虹燈牌,在黑暗中撲閃。

他走進其中一家,推開沉重的玻璃門,映入眼簾的是賓館的前臺。一男一女這會兒正在辦事兒,男的把女的壓在桌子上,正伸手扯褲腰帶。

男的看見有人進來,罵了一聲,趕緊提褲子起來,罵了女人一句:“臭娘兒們,你沒鎖門?”

“鎖什麽門啊,往這來的誰還沒看過誰似的。”

女人不情願地起身穿衣服,撈起丢在地上的裘皮大衣裹好。她一見來人是洛欽,忽然眉開眼笑,尖蔥似的水嫩指頭在他胸口劃過:“喲,這是誰呀,可真俊。”

洛欽跟沒聽見一樣,直接從兜裏掏出照片拍在桌上。女人好奇地探頭過來一看,驚叫了一聲:“喲,這是幹嘛!”

“你不認識?”洛欽淡淡道。

剛才的男人也穿好褲子過來看了一眼,表情很驚訝:“這不是耗子嗎?怎麽死了?”

洛欽眼神朝他切過去,給男人看得一哆嗦,“說說?”

“我認識他,以前總是來嫖,他相好的還在樓上呢。”男人道,“從前來的時候老碰上,就熟了。男人嘛,這檔子事總要交流經驗,沒事兒互相請根煙抽。不過他最近不來了,我還以為他是沒錢,死了啊?還死這麽慘……”

洛欽問:“他哪裏來的錢嫖?”

男人想了想:“以前他幫有錢人開車,當保镖什麽的,掙得不少。後來對女主人動手動腳的被趕出來了,跟我去鋼廠幹過一段時間,外面出現那些怪物之後就沒再工作了,也不知道去哪混了,倒是隔三岔五過來。那個……他怎麽死的啊?”

照片實在血腥,一般人看不出是個什麽死法。

洛欽把照片收起來,放回兜裏:“死在護城河邊上,頭被人開了個洞。”

他看了看旁邊的回旋樓梯,對女人說:“他那個相好在哪?我去看看。”

老板娘急忙應聲,理了理頭發就要帶洛欽上去。男人拽住她,小聲問道:“這誰啊,咋這麽牛?”

“死鬼,你撒手吧。人家是方舟來的大爺,大執行官,辦事兒給錢的,比你這死樣子睡老娘一次多十幾倍。”老板娘一把推開男人,殷勤地帶着洛欽上樓,“這邊來,樓梯挺窄的,您跟我後邊兒。”

洛欽跟在老板娘身後,踩着一掌寬的木板往上走。這裏的空間實在小得可憐,洛欽只能彎下腰,弓着身子上樓。

二樓上來就是一個小客廳,從客廳三面牆的方向又開辟了三條直筒走廊,走廊兩邊全都是木門隔着的房間,那些活在底層每天飽嘗着生活痛苦的人,就是在那個一個個小房間裏進行着隐秘活動。

走廊深處不停傳來陣陣淫靡的叫聲,有男有女,各色不同,就好像瞬間讓人陷入了一個最原始宣洩欲望的洞窟。

這些蝸居的男男女女靠出賣身體換錢,或者從嫖客手中得到一點食物。新貨幣發行之後一切都變得昂貴起來,有時候一點填飽肚子的面包比金銀珠寶還要吃香。

老板娘回頭看了洛欽一眼,指着正對面的走廊說道:“最裏面一間,他那個相好的平時就在那兒招待客人。今天沒她的活,這個點應該是沒睡的。”

她帶着洛欽繼續往裏走,故意走得慢吞吞的,似乎在有意引導洛欽去聽那些靡靡之音。洛欽不為所動,直接越過老板娘,朝着走廊盡頭的房間過去。

老板娘趕快追上來,伸手咣咣地去敲門:“唐琦,出來!來客人啦!”

沒人應門,屋門從裏面反鎖了,屋裏的電視聲音卻開得震天響。老板娘急了,一巴掌拍在門上,大喊:“死賠錢貨!電視開這麽大聲你要死啊,都幾點了還看電視,電費你自己掏!”

洛欽把老板娘推開,不由分說擡起腳就踹了過去,脆弱的木門應聲裂成了幾塊木板。老板娘半聲充滿了心疼的“哎喲”還沒來得及出嗓子眼,就被屋裏的場景吓得慘叫起來,凄厲的喊聲響徹整片街巷。

走廊裏的門紛紛開了,尋歡作樂的男人女人們都探頭出來查看。

“啊——殺人啦!”

屋裏鋪着印花床單的單人床上,一個女人鮮血淋漓地仰卧着,她身上還壓着一個男人,正用繩子死死勒住她的脖子,手背泛起青筋,明顯是用足了力氣。

在洛欽踹開門的瞬間,那個男人立刻從女人身上彈起,飛箭一樣沖出了敞開的窗戶。洛欽沒有一秒的猶豫,緊随着男人從窗戶跳了出去。

只見兇手落地一個翻滾便立刻起身,拔腿就往前跑。洛欽用極快的速度在身後追趕,厲聲警告道:“站住,警察!”

兇手似乎有十足的自信能夠甩掉洛欽,跑出去數十米還順帶回頭吹了個口哨。他專門往狹窄巷子裏鑽,偏偏這種地方障礙物還多,洛欽這一路繞來繞去,幾乎是在和他越野賽跑。

洛欽感覺前面的人似乎越跑越慢的時候,便加快了速度。他一腳踩在巷口的自行車上,抓住房檐上垂下來的晾衣繩,三兩下就翻上了屋頂,借着夜色的掩護在瓦片上打了個滾,抄近路轉到屋頂另一邊淩空躍起,眼看就要一舉将對方按在地上。

這時候,他敏銳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頭頂屋檐的一絲響動,立刻警覺地擡起了頭,只見屋頂有個黑影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居然直接朝着洛欽撲了過來。

洛欽本能地想要躲開,但對方的速度顯然更快,瞬間将洛欽撲倒在地。他如同一枚忽然失去了動力的導彈,從半空中垂直落體,直直摔下,和撲上來的人雙雙摔落在地上。

他第一反應就是去看剛才自己追的人,可惜就這麽一轉眼的功夫,人已經跑丢了。他捂着幾乎摔斷的胳膊站了起來,暗罵一聲,反手擒住了這位不知死活敢攔他路的仁兄。

面前這人溫順地被他按着後頸,也不掙紮,只是喉結滾動時,手掌柔軟的觸感讓洛欽一怔。

頭頂的月光落下來,看得洛欽瞬間失神,臉上露出了少有的驚愕和不知所措的表情,這種茫然的反應已經很多年沒出現在他身上了。

他的大腦在短暫的時間內出現了斷層,心髒被抽了真空似的凝滞了幾秒,然後就止不住狂跳起來,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荔枝……”

洛欽聲音苦澀,顫抖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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