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古大師

第53章 古大師

寒風呼嘯, 夜裏開始降溫。

隆冬已至,白日裏路上已少見行人趕路,該回家過年的早就到家了。

村鎮裏反而熱鬧起來, 殺雞宰羊,熱熱鬧鬧,準備迎接新年。

入了夜, 一切歸于寂靜,寂寥空曠,人心都跟着無處安放了。

巷口的一家酒館, 黃色陳舊的酒旗結了冰凍成褶皺的硬布塊。本該早就歇業。奈何客人給的銀兩實在多,照舊點了燈。十幾壇的燒刀子酒,擺成一圈。

客人也不為難他, 讓他自去歇息了。

店家起先還撐着,後來實在受不住困和冷, 打了聲招呼自去後堂眯一會。

男人眯着眼, 本是一副酒醉不醒的模樣, 某個瞬間, 手背青筋緊繃, 握住桌上的刀柄,猛獸般的眸子犀利如刀。

“原來蒯指揮使在這喝悶酒呢。”來人輕聲一笑,清麗的面龐唇色紅豔。

蒯宗平一驚, 收回視線,起身行禮。

梁飛若一只手撐着窗口, 一躍進了屋內, 端坐在對面, 自行斟了一碗酒給自己。

“寒冬臘梅,指揮使好雅興呀。”

屋外一株歪脖子紅梅, 花骨朵都被調皮的孩子打落了,零星的幾個開在枝頭,孤孤單單,實在稱不上美景雅興。

梁飛若仰脖喝了一碗,一只手朝蒯宗平揮了揮,“快坐下,指揮使不必如此拘謹。啧,好辣。”又望向空蕩蕩的桌面,“有酒無菜,傷身吶。”

蒯宗平一直繃的筆直,“屬下這就喊店家起來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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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飛若輕聲叫住他:“人都已經睡下了,又何必再擾人清夢。我去廚房看看還有些什麽。”邊走邊說:“指揮使可有什麽想吃的?”

她走的很快。

蒯宗平拿起油燈,緊随其後,追上她,心中複雜難安。

剛到廚房站定,梁飛若手裏抱着一盆餅,笑眯眯道:“指揮使好口福,一大盆羊肉餅呢,不過都涼了,凍硬了。無妨,加熱一下就能吃了。”

蒯宗平想說自己不餓,又懷疑是梁飛若自己想吃,遲疑着該開口阻攔還是伸手幫忙,又不知該如何下手,梁飛若已解了披風摞他手上,“等我一下,很快。”

梁飛若熟練的生火,鍋裏淋油,加熱。一個人鍋前竈後,竟也游刃有餘,絲毫不顯慌亂。

這讓他想起了一個人,那段日子二人同行,雖一路争吵互相看不順眼,但每到飯點,那人都能化腐朽為神奇。相比較之下,蒯宗平就是豬狗刨食,管飽就行。

“柳條兒的爹在當土匪之前曾想當一名廚子。”

蒯宗平擡頭,不明白梁飛若突然說這個幹什麽。

“所以柳條兒的手藝很好。我和海桃的廚藝都是跟她學的。不過她現在不輕易下廚了,有機會你一定要嘗嘗。”

蒯宗平心說,那他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她寧願喂狗都不會給他一口吃的。同行的路上,她就是這麽做的。

燒餅很快烙好。

蒯宗平終于有可以幫上忙的地方了,舉着編筐盛餅,小心翼翼。

對于讓王後親自下廚這種事,蒯宗平心裏惶恐難安,分不出心思思量其他。

二人重新坐回窗口,罩了燈罩的油燈忽明忽暗,梁飛若擡手關了窗,又看向蒯宗平,笑了笑:“有些冷。”

蒯宗平渾身緊繃,不敢落座。

梁飛若又指了指對面:“指揮使常年在平樂,同我沒什麽接觸。都城的貴族都怎麽評價我的?”

蒯宗平堅持尊卑有別,依舊站着,筆挺的像座木雕。

梁飛若捏起一張餅吃了起來,自在悠閑的模樣,“都城的人肯定說梁飛若此人不知廉恥,癡纏王上……”

“王後!”蒯宗平驚聲打斷她,“陛下同娘娘兩情相悅,便沒有不知廉恥,糾纏下作一說。”

梁飛若挑眉:“下作?”

蒯宗平哐當單膝跪地,心裏懊惱不已。他不止一次的聽人背後議論過,一緊張就順嘴說了出來。這世上永遠不缺嫉妒癫狂的人,嫉恨別人得到的,卻永看不見旁人的付出。

“誰說的,你告訴我,我讓靳無晏割了他們的舌頭。”

蒯宗平手心出了汗,“臣……”說這些話的人也許只是單純的癡戀陛下,也許想通過結親穩固地位,只是這麽些年陛下身邊只有一個梁飛若,旁人根本插不進來。雖未成婚卻一直以正室自居。惹惱了不少人。

梁飛若捏着餅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率真活潑。

蒯宗平這才意識到她在跟自己開玩笑,捏了一把手心的汗,表情無奈。

“你太緊張了,快坐下,剛熱的羊肉餅又快涼了。味道差了點意思,柳條兒的大蔥羊肉餅烙的才好吃來,這麽大一個,我一口氣能吃三個。”

蒯宗平到底還是坐下了,側着身子。方才心裏有事只顧着喝酒,這會兒餅香入鼻,才覺腹中饑餓。順手拿了一塊吃了。

“你說靳無晏是愛我多一些還是愛他的江山更多一些?”

蒯宗平實難下咽。

梁飛若擡手給他斟了一碗酒,蒯宗平趕緊雙手舉碗接過,只覺得先頭喝下肚的酒全醒了。

他私心裏認為一國之君定是要以江山社稷為重。這是毋庸置疑的。身為一國之母問出這樣的話就顯得小家子氣了,這就跟尋常婦人刁難丈夫,問我和你老娘一起掉水裏你救誰一樣,任性無理。

“娘娘若是好了,該盡早起程回平樂。年底事務繁多,還要仰仗娘娘協理陛下主持大局。”蒯宗平不自覺給自己扣了個直臣的帽子。暗道,王後到底還是歲數輕了些,還在追求些情情愛愛的虛妄之事。陛下需要的是賢內助,幼稚和任性只會壞事。

梁飛若自嘲一笑,拿起碗,一幹二淨。她本意不是來說自己的事,不知不覺……

蒯宗平拱手勸谏:“娘娘,天寒夜凍……”

梁飛若:“柳條兒不是她爹親生的。”

蒯宗平頓住。柳條兒時常将她爹挂在嘴邊,看她态度可不像是抱養的。轉念一想也正常,戰亂年年,當父母的沒了兒女的,孩子沒了爹娘的,妻子沒了丈夫的。七拼八湊,成了一個家,亂世抱團求生。

梁飛若看他,态度鄭重:“她娘是她爹的原配。她沒罵你女兒的意思,她罵的是她自己。”

蒯宗平:“……”

梁飛若:“柳條兒的爹因為救她而死。是她親娘害的,她親爹親娘是官府的人。”

“柳條兒心裏一直過不去這道檻。所以才會針對你。”

蒯宗平:“……”

梁飛若:“你別生她的氣。”

蒯宗平一時心情複雜難言,見梁飛若目光灼灼,說道:“我沒生她的氣。”

梁飛若:“你今天差點殺了她。殺意很重。”

蒯宗平一時無言。他那會兒确實生氣了。奇恥大辱被她大剌剌的說出來,他是不打女人,可沒說過不殺女人。

分明之前二人都默契的達成一致了,她自己主動保證了,将這事憋回肚子裏誰也不說。

言而無信,屢次三番試探他的底線。

梁飛若将面前的烙餅往他跟前推了推,“今日找你來,只是希望将來若是柳條兒再撩虎須。蒯指揮使能放過她一馬。看在她和囡囡同樣的身世上。”

梁飛若重新穿戴好披風,推開窗。

“對了,其實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柳條兒旁的人都不招惹,偏生喜歡找你的麻煩?”

蒯宗平想過,也被人取笑過,不過他沒當真。梁飛若突然提起,想起柳條兒,蒯宗平的心莫名動了下。

“因為你像她爹,除了不會做飯這點。”

蒯宗平:“……”

*

白雪覆蓋,長街盡頭,一人佝偻着身子,身穿和這雪色幾乎融為一體的白色麻布,從兜帽裏露出幾縷發也是純白的雪色。聲音倒不似他的外表蒼老。

“聊完了?”

梁飛若漫步上前:“聊完了。”

老者似乎很不耐煩:“要不是師弟說過将來遇到腦內有蠱的傻姑娘可以幫她看一看還有沒有得救,我根本不會停下來等你這麽久。”

梁飛若溫柔一笑:“謝謝。”

老者将她引入一間僻靜荒涼的宅子,取出一盞似是螢蟲照明的燈具放在破爛的桌上。

梁飛若好奇的走過去,放在眼下看:“真稀奇,都是冬天了,還有螢火蟲。”

“放下!”老者不客氣道:“如果你不想被蠱惑的話。”

“夜眠蟲,你們蠱師自己煉制的照明蟲。”梁飛若支着一只手撐着側臉,照舊望着燈具,“你這滿屋子的殘破不堪,也沒有別處好看的。”

老者冷哼一聲:“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看來他真的很喜歡你。”

梁飛若淡聲道:“嗯,他連蠱王都給我了。”

“無恥婦人!”老者咬牙切齒。

梁飛若不以為意,轉過臉,“你好了沒?”

老者已脫了白袍,他站直了身體,雖一頭白發,模樣卻意外的俊朗。不同他師弟眼尾染紅邪異的美,此人若是往外頭一站,倒像是名門正派的大師兄。

只是,不大愛幹淨的樣子。

“你這身皮……”梁飛若略有遲疑。

古大師惱怒道:“我原本就長這樣!”

梁飛若:“哦。”

古大師:“……”

梁飛若看他滿心憤怒嫌惡,一直盯着自己瞧,遲疑道:“我是等着我誇您一句玉樹臨風,氣宇軒昂,長的好?”語氣真誠,像是發自肺腑。

古大師再次冷嘲:“你就是用這些花言巧語騙的我師弟喜歡你?”

梁飛若漫不經心的扯掉古大師放出來的毒蠍子,有一條已經順着她的胳膊爬到了她的肩頭,還有長蟲上了她的膝蓋。越來越多的蠱蟲,她摘也摘不完,索性不再管了。

古大師眼看着蠱蟲在她臉上游走,而她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終于生出了點興趣。一張臉幾乎怼到她眼前,似乎想從她眼裏看到害怕的情緒。

“原來你是靠這種手段吸引的我師弟。”

梁飛若曲起一只手點了點桌面:“第一,我對笑三秋從來沒有花言巧語,他抓我是為了用我煉蠱,我差點死在他手裏。這麽些年,他一直沒有放過我,同他的惡心手段相比,你這些根本不夠看。”她陡然自身體深處釋放出邪惡氣息,蠱蟲害怕逃走,只眨眼間又回到了古大師腳邊。他像是個容器,收納了所有的惡心玩意。

梁飛若的目光從他的身上自下而上的掃過,古大師以為會看到惡心嫌棄的表情,意外的,她的目光很平靜,卻有種悲傷的憐憫。

就,很不解。

“第二,我很怕蟲子,從小就怕。但是被這麽些小玩意吓了好些年,害怕也會變得麻木了。古大師也是被迫接受這些蟲子的嗎?”

古大師一臉自傲,從他的袖子裏爬出一條細長紅蛇,寶石般透亮的豎眸,纏着他的手指轉了兩圈。

“這些小東西如此可愛,我當然是發自內心喜歡。”

“哦?”梁飛若換了個表情,“原來是這樣。看來我剛才用錯表情了。”她立刻換了張崇拜又感興趣的臉。變臉速度堪稱驚人。

古大師額上青筋狠狠一跳:“狡猾的丫頭!我就說你肯定是用手段勾.引的我師弟。”

梁飛若:“大師伯,別再說這樣的話了。我和師父倆個……算了,反正是你萬蠱門道德淪喪,不顧人倫,你這掌門大師伯都子潑髒水,弟子也只有随波逐流了。”

古大師終于給她惹毛,氣得一頭白發都要起立。

梁飛若眨了眨眼,不是她的錯覺,是他的頭發真的要站起來,再仔細一瞧,他的頭皮下似乎藏着細小的同發色一樣的細白的蟲子。

這一發現着實将梁飛若惡心到了。

“快給我看病吧,還有沒有得救?咱就別耽擱時間了。”梁飛若索性伸展了雙臂,将腦袋也遞了過去,閉眼,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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