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第01章 01

***

現在,是黃昏。

姜明舸坐在咖啡廳的落地窗旁。

西曬的日光正好籠罩了姜明舸和她的會客對象,好像能把人骨頭縫裏的油給蒸出來一樣熱。

但姜明舸懶洋洋的,像一團融化的柔軟貓餅,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展開在日光下,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把玩自己的墨鏡……看樣子待會兒還能再翻個面。

坐在她對面的中年女人就沒有這麽閑适了,愁雲慘霧、眼下烏青,一邊伸手揉太陽穴,一邊絮絮叨叨、語速極快地說着她家屋裏頭的倒黴事——先是上個月丈夫無故遭到公司解雇,這個月,一向好端端的兒子發燒反複十多天不見好,她真是懷疑家裏撞……撞邪了!

焦躁的敘述終了,女人擡起眼睛,看向姜明舸。

坐在她對面的姜明舸微微晃了晃腦袋,蜜色的陽光自她的皮膚上滾落,使得她看起來雙眸晶亮、面色紅潤,像一只健康而矯捷的貍花貓,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和好奇心。

……不過,即使是貍花貓,她也是只花臂貍花貓。

她的右手小臂上有個面積不小的玫瑰紋身,沖淡了她身上那種柔軟快活的氣質,給人以不羁和灑脫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女人總覺得那紋身上的一部分似乎會随着她呼吸的頻率亮起、然後黯下。

這種有一點詭異的細節,讓中年女人經不住有點頭皮發麻,又在心裏篤定——果然沒找錯人。

——姜明舸,二十四歲,A市本地人,在A大攻讀碩士學位。

不過,這只是表象而已。

女人經可靠熟人介紹,才找上了姜明舸,熟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別看姜大師年輕,她可是有真本事的!別去廟裏拜什麽和尚道士了,你們家要是真撞了邪,姜大師一眼就看出來了!

按照姜明舸姜大師自己的說法——整天和妖鬼啊怪物啊打交道,這不是極限運動是什麽,死亡率可比那幫搞徒手攀登的人還高呢!

……好、好像的确是這麽回事。

而且這都什麽時代了?真穿的一眼神叨叨,那才是江湖騙子呢,人家有真本事的不屑搞那一套。

姜明舸很有耐心,一直在聽,是不是還從嘴裏發出“真的麽?然後呢?”的附和聲音。

大夏天,女人臉色蒼白,幽幽地問:“姜小姐,我這右眼從上個月就開始一直不停地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您給我出個主意吧,多少錢都行,我這是怎麽了……”

姜明舸微微一笑,十分自信:“眼壓過高吧。”

女人一呆:“……啊?”

她愣了一下,又問:“那我們家老二這個反複發燒……”

姜明舸提醒她:“可能是肺炎,記得去做CT。”

女人:“…………”

畫風從“家裏遭了髒東西”轉進醫學頻道,女人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姜明舸卻已經單方面結束了會面,她站起身,意義不明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帶上墨鏡,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非不信也,敬而遠之。

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神秘側的超自然力量也輪不到他們敬不敬的,神秘側事物就像UFO一樣,什麽都市怪談裂口女,紅白廁紙選哪個……大家都聽說過,但是從來沒人見過。

被介紹到姜明舸這裏來的絕大多數人,都和今天這個女人一樣,純屬封建迷信、忌諱就醫,這種傻子的錢雖然很好騙……不過姜明舸不缺錢,也沒興趣敗壞她外婆的名聲。

——她的外婆姜芳尋女士,生前是A市本地很有名望的神秘學大師,家傳如此,姜明舸年紀輕輕就出來跳大神(?),也就很說得過去了。

而且姜明舸喜歡刺激。

早在第一次遭遇怪物的時候,姜明舸就發現自己興奮得不正常。

克服身體上湧起的顫栗本能,在毫秒之間決定自己或者怪物的死活,這讓姜明舸感受到挑戰極限的感官刺激,這就好比玩魂系游戲,受苦、但是上瘾。

姜明舸感覺很愉快,像地鼠一樣鑽進小巷子裏七拐八拐,進了家“袁記豆花店”,叫了牛肉豆花和冰甜酒。

即時通訊軟件跳出新消息。

[甲方快樂狐]:姜姜,我把你上次讓我查的咒印描下來放網上咯~

[姜撞奶冰激淩]:好哦~吸狐狐胸脯毛~[可愛][可愛]

[甲方快樂狐]:傑哥不要啊.gif

姜明舸回完消息,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己右手小臂。

小臂的皮膚之上,是個紅色的圖案,尖刺鎖鏈纏繞的盛放玫瑰,一片玫瑰花的花瓣凋落下來,扭曲成了怪異的形狀,像是個被塞進吊籠裏的囚犯在熬刑。

這當然不是她自己閑着沒事去紋的身,這是三天之前,突然出現在她身上的“咒印”。

咒印,實質上是一種“關系的實體化”。

據說,在國外的某個地方,一些自诩“魔術師”的神秘人士會利用聖遺物來召喚歷史名人。召喚成功之後,召喚者的手背上就會留下咒印,以此來承載召喚者與被召喚者的契約關系,咒印消去之時,契約解除。

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說,咒印就是合同。

文明社會的人類習慣把合同一式兩份打印在紙上,神秘側的鬼怪卻習慣把合同紋在身上。契約咒印是雙方達成一致合議的合同,詛咒咒印就是強迫買賣、且顯失公平的合同了。

那麽問題來了,姜明舸身上的這合同到底是什麽?

咒印出現的第一時間,姜明舸就把圖案拍了個照,發給自己在美術方面相當有造詣的狐貍朋友。

“狐貍精”一詞,在人類社會已經成了貶義。不過,它們實際上卻是一群尤其喜歡寫作、考研輔導和繪畫,擁有着高級趣味,且喜歡住閣樓的動物。

姜明舸的好朋友甲方快樂狐在網上做自由插畫師,以能正确理解甲方口中的“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不是我想要的感覺”、“有沒有五彩斑斓的黑”而出名。

發給它之後,它很快就辨認出纏繞在玫瑰上的尖刺鎖鏈,是一種名叫“扯皮鎖鏈”的中世紀刑具,作用是在鞭打農奴的同時,利用尖刺咬住囚犯皮肉扯下,非常殘忍。

至于其他的線索,就暫時不知道了,畢竟術業有專攻,狐貍只擅長理解甲言甲語,不擅長神秘學符號。

回歸咒印本身,這紋樣是紅色的,顏色卻有明與暗的區別,尖刺鎖鏈與吊籠像是豔紅色的蔻丹指甲油一樣,妍麗非常,似乎在随着她的呼吸明滅,那被束縛的玫瑰花與吊籠裏的囚犯,顏色卻暗沉沉的,像是幹涸的血跡。

姜明舸的第一反應是:……騎縫章?

她的咒印只有尖刺鎖鏈和吊籠是亮起的,理論上來說,應該存在另一個咒印,只有玫瑰與囚徒是亮起來的,兩相結合、嚴絲合縫,才算是一張完整的合同。

甲方快樂狐幫她在社交媒體上建了個職業為“紋身師”的新賬號,把紋樣描下來發上去,權當海釣,聊勝于無。

查這種事情,沒有三兩天就能出結果的道理,姜明舸并不着急。

外頭響起了悶雷,蜻蜓自低空飛過,沒過一會兒,暴雨斜切過店招牌砸在地上,濺起了一地碎蝴蝶。

姜明舸又叫了一碟炸豆腐圓子,用筷子一夾,豆腐圓子一分為二,露出滾燙燙、顫巍巍的半流體,蘸着海椒面慢慢吃。

夜幕落下,巨幅霓虹亮起,将雨幕染成時紅時藍的顏色,雨勢見小,姜明舸撐傘,坐磁浮列車回家。

姜明舸住在城郊的一處別墅區,這是外婆留給她的遺産,入住率不高,周圍一圈兒都沒人住。獨門獨院,非常清淨,很适合她這種經常在家裏鼓搗奇怪東西的神秘學民科。

半小時後,姜明舸走過自家爬滿葡萄藤的外牆,推開院門,動作卻倏地停住——

她突然對上了一雙劇烈收縮的瞳孔!

有陌生東西進來了!

她身體上的反應絕對比思維更快,整個人已如豹子一樣飛撲出去,順勢雙蹬,毫不客氣地往不速之客的胸口蹬了兩腳,借着反作用力,呲溜一下拉遠距離,警惕地盯着對方,雙臂曲起,為肘擊和格擋做準備。

對方晃了兩下,倒了。

姜明舸:“…………”

什麽鬼?我還沒發力,你就倒下了?

姜明舸沒動,保持原本的姿勢和距離,眯起眼睛觀察對方。

這是一個渾身濕透的……長發西裝男。

他已經失去意識了,沒有穿西裝外套,漆黑的襯衫完全吸飽了水,冷而沉重的貼在他的身軀上,近乎誠實的展示着他每一根肌肉的精悍線條與胸膛處劇烈的起伏。

黑色皮革束帶嚴絲合縫的扣在他的大臂上,這是一種名叫“袖箍”的男士西裝配件,但不知道為什麽,姜明舸卻覺得這東西在他身上,氣質卻更像拘|束帶。

血的氣味混合着暴雨後的青草香一起鑽進姜明舸的鼻子。

……她剛剛蹬踹的那兩腳是不可能見血的,除非肋骨斷了。

姜明舸皺了皺眉,最後還是決定先把這人拖進屋。

***

進屋、聲控開燈、把人拖到客廳地板上。

從玄關到客廳就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這家夥受傷不輕,姜明舸從急救箱裏翻出醫用敷料,轉身回去,順手解開了他的黑襯衫。

他的身體簡直就像一塊被蹂躏過的破布一樣,充滿了破碎的傷口和鮮血。殷紅血珠之下,他摸上去卻像岩石與積雪一同鑄就的雕塑,透出一種古怪而冷硬的蒼白。

但他絕對不是岩石。

姜明舸只是用指尖輕輕掃過他的皮膚,他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就在瞬間緊縮起來,對外界的刺激敏|感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不是人。

姜明舸眯了眯眼。

這不可能是人,人的體表溫度這麽低的時候,大概率已經陷入失溫狀态,身體僵木,對外界的刺激絕對無法做出反應。

而且……

姜明舸的視線停在他的腰|腹間。

——那裏覆蓋着明暗交錯的鎖鏈玫瑰,與她右手小臂上的那個咒印一模一樣。

妍麗的玫瑰好似是直接從他的皮膚裏紮根生長出來,随着他的呼吸而呼吸、顫抖而顫抖,與他精悍勁瘦、極富力量的窄腰形成了一種近乎髒|淫的矛盾感。

啊……騎縫章。

姜明舸立刻就明白了,他就是咒印所連接的另一方。

那麽……問題來了,這個時候該怎麽辦呢?

按照《獵魔人》的故事套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姜明舸應該趁他病要他命。

按照一般浪漫小說的故事套路,姜明舸應該對他身上的種種非人特征視而不見,幫他處理傷口,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毫無陌生人進家門的警惕,一點兒心都不長的直接睡過去……

姜明舸若有所思,手上動作卻不停,熟練地打開醫用敷料外包裝,幫助他清創傷口、止血、包紮。

對方的身體蒼白冰冷如積雪,姜明舸的手不斷地與這積雪雕塑接觸刺激着,逐漸失去了對冷熱的判斷,清創進行到最後,她的手指尖甚至産生了一種被他燙傷的錯覺。

然後,她把他拖到了地下室裏,在室內藏了六個內置運動檢測的微型電子眼,從各個角度對準他。

姜明舸蹲在地上,仔細觀察他的臉。

鼻梁挺直,唇線鋒利,下颌線利落而冷硬,即便是在苦痛的昏迷之中,瞧着這張不近人情的臉,也很容易想象他平日的冷酷與決絕、不屈與譏诮。

姜明舸欣賞了三秒,伸出通紅的指尖,順手幫他抹掉了側臉上沾的草屑。

随即,她起身,走出地下室,關門,足足上了三道鎖。

——她選擇把對方囚禁起來,在暗中監視他、觀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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