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李勝

舒童 12:李勝

我和李慧倩費勁地将林思諧帶回她的住所。她只在大一開頭,短暫地住過兩三周宿舍,後來就搬離了。

聽李慧倩說,她是受排擠被迫離開的。金主為她租了一間一室一廳的小屋子。

我跟李慧倩都是頭一次來她家,屋子裏幹淨極了,準确地說,不是幹淨,是幾乎空蕩。

除了房東留下的一些電器和必需的兩三張桌椅板凳及一張床,再無她物,這個屋子絲毫沒有人長期生活的痕跡和氛圍。

一切都太過幹淨太過冷清,好像林思諧每日回家,也只是簡單在床上睡個覺那樣。

不過,我們把呼呼大睡的林思諧扛到床上後,李慧倩鬼使神差悄悄打開了她的衣櫃,才發現,她所有的痕跡,都藏在這裏面了。

衣櫃裏滿滿當當又亂七八糟地塞着各種衣服包包和首飾。她究竟是愛這些東西,還是其實根本不在乎呢?

如果愛的話,她看起來絲毫不愛惜這些東西。如果不在乎的話,她又何必奉上自己的身體,去謀求這些它們呢?

我轉頭看着沉睡中的林思諧,她的睡姿呈現蜷縮狀,像嬰兒一樣,将自己團起來。或許,她真正缺失的,另有其他吧!

李慧倩望着衣櫃裏的“盛景”,目瞪口呆,如此多的奢侈品赤裸裸攤開在她眼前,想必比商場那些零散的展示品更加沖擊她的眼睛。她很久沒有回神,許久指着其中幾個包包說:“這幾個賣了,福利院恐怕還能撐一段時間。”

我怕李慧倩動了歪心思,趕緊勸她:“雖然林思諧是我們的朋友,但你現在拿走,就算偷哦!”

李慧倩聽了,略有些惱怒地瞪我一眼,“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

我自知理虧,有時候我總是很惡意地去揣測他人,甚至帶有一絲優越感。

我和李慧倩離開林思諧的家,天色已晚,我建議她跟我回家住。

李慧倩有些猶豫:“上次已經打擾過你一次了,這樣不好吧,你爸爸會不會對我們有看法?”

Advertisement

我無謂地笑了笑:“他不經常回家的,放心,就算他在也沒事。”

“你爸爸不回家都去哪兒呀?”李慧倩小心翼翼地問。

我攤攤手,表示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他或許也在當別人的金主吧。

我和李慧倩回到家,誰知,迎面碰上了正要出門的父親。

他的眼神在我倆身上打轉,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側身給我們讓出道。

“舒童。”進門的時候,爸爸喊了我一聲。

“怎麽?”

“最近沒有惹事吧?”

我覺得有點好笑,他做父親有時還是稱職和正常的,童年時對他的巨大迷戀,和十四歲時經歷的創傷及叛逆期漸行漸遠的疏離,這些極端的情緒拉扯,讓我對爸爸處于一種劇烈動蕩的又愛又恨的感受中。

我還記得小時候,他總會把我舉高高,或者用充滿慈愛的眼神望着我說:“小公主,今天心情怎麽樣啊?”但如今,他已經很久不再過問我的情況,我的心情,我的狀态,甚至整天夜不歸宿,不知下落。

此刻,他輕描淡寫的一句“關切”,竟讓我內心複雜,鼻子酸澀。

我裝作不在意地反問:“怎麽樣算惹事?”

控制不了自己說些夾槍帶棒的話。

父親嘆口氣,他對我總流露出一副失望的樣子。

父親走後,李慧倩終于緩緩松口氣,拍着胸脯說:“你跟你父親一直這麽相處嗎?緊張死我了。”

我只是笑了笑,沒有告訴她還有更糟糕和僵硬的時候。

睡前李慧倩去洗澡,忘帶毛巾,我從浴室門外給她遞進去,卻不小心看到她胳膊上有幾處深色傷疤,像是煙頭燙過的痕跡。

我不動聲色也沒有主動詢問,她既然不說,就說明這是只屬于她的秘密。

李慧倩洗完澡出來,我帶她去了客房。她坐在床上,摸摸枕頭又按按床墊,笑着說:“你家連客房都這麽舒服。”

“你休息吧。”我轉身掩門離去。

在我将門完全關閉前的一刻,透過門縫,我捕捉到李慧倩一直禮貌微笑的臉瞬間陷入灰暗。

過了幾周,某天李慧倩突然急死忙慌地找我,說福利院聯系她,李慧民受了刺激,現在處于非常歇斯底裏的狀态,她需要回去看看,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

我倆立馬買了車票前往蘆鎮福利院,各種颠簸加倒車,剛一抵達門口,院長就急匆匆地迎出來,我們埋頭趕路,一直到某個房間門口,門反鎖,裏面傳出一聲比一聲高亢刺耳的尖叫聲。

李慧倩瘋狂拍門,喊道:“小民,是姐姐,開門!快開門!”

尖叫聲并未停下,凄厲又刺耳,透過這扇薄薄的門,直直刺穿我的耳膜,我感覺腦袋裏的神經都在繃緊。

李慧倩不停歇,不斷拍門,她不停地呼喚李慧民,“小民,給姐姐開門,別讓姐姐擔心,有什麽事告訴姐姐,快開門。”

門口圍着兩位工作人員和院長,三個人也跟李慧倩一起拍門,安撫或者呼喚他。

我望着眼前的場景,忽然有種不真實感,像是陷入了一種真空狀态,所有的一切都以慢速和靜音的方式,反複沖擊我的視覺。

直到我回神之時,一切回歸如常。尖叫聲慢慢和緩下來,過了許久,門終于打開,李慧民投入李慧倩的懷抱,将頭埋在她的胸前,精疲力盡地喘着氣。他滿臉通紅,滿頭大汗,像是剛經歷過什麽重大的痛苦一般。

李慧倩和工作人員一起将李慧民安撫入眠,問起出了什麽事,院長告訴她,之前來了個男人,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他跟李慧民說了什麽之後,小民就成這樣了。

聽了院長的話,李慧倩“唰”地一下臉慘白,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我看她這突如其來的怪異反應,感覺到一絲不妙。

離開福利院,我已經在看歸程的票,李慧倩的表情看上去很不好,猶豫再三,她讓我先回去,她要去個地方。

若擱以前,我可能就這麽回去了。但李慧倩此時表情很不對,我怕她出什麽意外,于是提議跟她一起去。

李慧倩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問道:“你确定?”

我被她的反應搞得有些疑惑,她看出來,立馬垂下頭,低聲道:“不是什麽好事。”

我笑了笑:“那我更要去了。”

李慧倩帶我去了一個地方,是鎮上的某個麻将館,裏面烏煙瘴氣,男人們高聲喧嘩,吵鬧不堪。

這麻将館不同于日常街邊見到的那種,裏面的男人面相看起來都很不好惹,或兇狠或猥瑣或油膩或奸詐。

李慧倩在門口徘徊,遲遲不敢進入。

“妹妹,找誰呀?”一個光膀子男人,露出垂涎三尺的笑容,問她。

李慧倩邊後退邊快速說道:“找李勝。”

男人聽了李勝的名字,笑得意味深長,扭頭朝裏面吆喝一聲:“李勝,有妹妹找!”

麻将館內的男人将目光齊齊投射過來,盯得我渾身不舒服。

李慧倩想必更難受,她下意識握住我的手,很緊很緊,手心都在冒汗。

幾分鐘後,從麻将館深處走出來一個男人,他窄臉寸頭,個子高,看起來不算胖,但壓迫感極重,尤其是他走出來時,眼神中那種陰恻和捕捉獵物的欣喜相融的詭異,都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怖。

一向膽大的我,此時心髒都開始怦怦直跳。

李勝見到李慧倩,直接緊緊擁住她,一邊緩慢地拍着她的背,一邊笑吟吟地說:“我的好妹妹,好久不見啊!”

李慧倩四肢僵硬地被他抱住,渾身動彈不得,準确的說是不敢動彈。她的眼神中透着絕望,但卻隐隐又有什麽火苗在不斷燃燒。

李勝那輕柔地拍打,在我看來,像是不斷捅穿人的惡行。

他終于放開李慧倩,看着她,又揉揉臉蛋:“怎麽表情不好啊?”

“你……你是不是去找我弟弟了。”李慧倩非常害怕,但仍鼓足勇氣質問他。

李勝挑眉,笑了:“我要不去找他,你能來見我嗎?”

他說着話,又開始對李慧倩動手動腳,“我可想死你了!”

李慧倩像是被他掌控在手的玩偶,任人宰割,“你不是知道我的學校,你有事可以去學校找我。”

“你當我傻啊?”李勝輕笑,“你們學校的保安會讓我進去嗎?學校可是你的地盤。我得讓你主動來見我啊!”

我走上前,一把将李慧倩拉到我身後,對李勝道:“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

李勝這才注意到我,朝李慧倩露出一個“這誰”的疑問眼神。

李慧倩躲在我身後,顯然稍微放松了一些,她的身子有些發軟,緊緊地依着我,将我視為救星和保護者。

李勝将手放在我肩上,我毫無留情就給他拍下去。

“再說一遍,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

李勝皺起眉頭,李慧倩突然悄悄接了句:“她爸是市裏的大領導,你惹不起的。”

李勝聽了,笑出聲,但笑完後,眼神上下打量我,那雙髒手終究沒有再上來。

“李慧倩,我知道你幹了什麽。”李勝突然換了态度,變得惡狠狠起來,“上次燒烤店我約你見面。”

“那次我去了。”李慧倩緊張道。

“我他媽知道你去了!但你他媽找了打手堵老子!”李勝瞬間兇神惡煞起來。

李慧倩被他吼怕了,雙手握住我的胳膊,頭垂得很低。

“你去上大學,飛了,也學了不少是吧?”李勝想要上前,我擡手抵在他肩胛處,試圖阻擋。

但李勝直接用力拽住我的胳膊,将我狠狠推開,我瞬間摔倒在地,手掌也蹭破皮,這時麻将館裏傳來口哨和唏噓聲:“李勝,對女孩子溫柔點嘛!”

李勝置若罔聞,他單手扼住李慧倩細弱的脖頸,她喘不上氣,滿臉通紅。

“我告訴你,永遠都別想逃離我,你是我妹妹,我們要一輩子生活在一起,知道嗎?再給我動歪心思,我就殺了你弟弟。”他湊近李慧倩的耳邊,像惡魔一樣猙獰低喃。

我深深被震驚了,半天沒回過神。李慧倩閉着眼吓得不輕,她在李勝的威脅下不住點頭,淚水從她閉着的眼縫和眼角不斷滑落。

“我聽你的,別去找我弟弟,求你了。”她像一只脆弱的驚弓之鳥,無助可憐,我終于理解她那若隐若現的莫大悲傷,是從何而來了。

她的悲慘,并不僅僅在于身世,而是她這麽多年所經歷的一切。

在回蘆市的路上,李慧倩向我全盤托出,李勝是她舅舅的兒子,是有案底的社會渣滓,從她來到他家後,李勝對她的欺淩就沒有中斷過。

“你胳膊上那些傷疤,是他用煙頭燙的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李慧倩下意識撫摸着她的胳膊,傷疤隐藏在她的長袖衣服中。

她點點頭,“每當我反抗或者不聽他的話時,他就會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除了精神上的霸淩和控制,還有燙煙頭的懲罰,但是,這些僅僅不夠,讓我大為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面,李慧倩告訴我,李勝還會對她實施侵犯。

“這不是犯罪嗎?”我在大巴上沒忍住,大聲喧嘩。

李慧倩趕緊示意我安靜。

“我沒法報警,我不敢。而且,這種事說出去,不僅我丢人,全家都跟着丢人。”李慧倩小聲說。

如果在此之前她跟我說她不敢,我只會指責她膽小,并表示完全無法理解。但今天,當我見識到那個男人的陰狠,他湊在李慧倩耳邊說殺了她弟弟時的神态時,我完全能夠理解她了。

她寄人籬下,瘦弱無依,還有一個亟待解救的弟弟,懸崖上的她,為了逃離那個家庭,已經在努力了。

之前李勝來蘆市約她見面,就在那家燒烤店,她很害怕,帶着林思諧一起去。林思諧只粗略了解這人不是個好人,一直欺負李慧倩,秉着為她出頭的想法,林思諧聯系了幾位社會上的“哥哥”,讓他們找到李勝,并狠狠揍了一頓。

燒烤店之約沒有成功,但林思諧的幫助,也只簡單幫她抵過那一次災難而已。

李勝反用李慧倩的弟弟做要挾,來報複和恐吓她。

李慧民是李慧倩的軟肋,她知道,李勝心狠手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她不敢反抗也不敢再賭了。

還剩下一年的畢業時間,她要堅持下去。

在那之後李慧倩顯然沉默了許多,她每天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想要對什麽妥協。

我生怕她被林思諧那不光彩的生活方式帶跑偏,所以旁敲側擊叮囑她要守住自己的底線。

但李慧倩不再像往常那樣立馬否認和解釋,而是一反常态,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眼神望着我。

這眼神如此熟悉,我的心裏一驚,曾經噩夢中那雙垂死掙紮的眼睛,當年流露的,正是這種眼神。

這眼神,讓我再次陷入輾轉反側的膽寒和痛苦中。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升上我的心頭,擁有那種眼神的李慧倩,似乎內裏已有什麽在悄然改變。而這種改變,就會如同十四歲時遇見的那個女人一樣,帶着她走向毀滅。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