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苗頭
舒童 16:苗頭
月光黯淡,我的眼前幾乎一片黑暗。風吹動齊腰長的荒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腳底鑽上來,癢癢的,像有無數蟲子正攀援在我的褲腿上,朝上方襲來。
我費力地撥開荒草,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這裏,曾是我兒時最愛同朋友一起玩樂的地方。足夠寬闊偏僻,離家很近,适合捉迷藏,适合深陷荒草,望天發呆,和父母吵架離家後,這裏也是最佳消遣時間的地方,連附近那條廢棄鐵軌裏的石子,都比其他地方的更有趣。
但此時,我并不是為了玩樂。手表指針指向淩晨2點,我偷偷離開家,追随着某人,一路走到這裏。她的身影在荒草間若隐若現,我緊緊盯着,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見。
誰知,她還是瞬間不見蹤影。我顧不得僞裝,加快步伐匆匆跟上去,在她消失的地方來回張望,突然,一雙血手抓住了我的腳踝。我吓到驚叫一聲,可這裏如此偏僻,尖叫聲仿佛觸碰到真空的壁面,然後迅速被隐遁和消解。
是她,她的頭上正汩汩湧着鮮血,她的眼睛布滿紅血絲,飽滿青春的她,此刻就像被抽走了汁水般,幹癟慘淡。
“救——救——我。”她掙紮着拖長了聲調,這句話已用掉她所有的力氣,她匍匐在我的腳邊,費力地喘氣。
我受到驚吓,但不至于慌張,甚至有點慶幸,這一刻,是我站在這裏。
她已瀕臨死亡邊緣,意識逐漸渙散,但仍不放棄求生。她又用了幾分力,也是她最後的那點力氣,握緊我的腳踝。
“救救我……”
氣若游絲。
我低頭看着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蔑視衆生的神。
我輕輕收回自己的腳,居高臨下地對她說:“這是你應該的,破壞別人家庭,我知道你幹了什麽,我全都看到了!”
她聽了我的話,眼神中最後那點求生欲望的光芒瞬間熄滅。
我說完這些話,轉頭憤然離開。我知道,此時只有我能救她,我走了,她就再無生機可言。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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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我走遠了,鮮血卻始終跟随我,那雙垂死掙紮的眼睛也始終跟随着我。
我的耳邊不斷回旋着她的聲音。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閉嘴!你給我閉嘴!”我捂住耳朵,奮力喊叫,“閉嘴!”
可那聲音,卻像催命符一樣牢牢粘着我,它被放大被疊放被倒放,形成巨大吵鬧的噪音,三百六十度環繞着我。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啊————————”
我實在受不了了,我捂住耳朵,歇斯底裏地反抗着噪音。
“舒童,舒童,你怎麽了!”
劇烈的搖晃和拍打瞬間将我從夢境拉回。
我滿頭大汗地望着來人。
臺燈已被打開,在醺黃的燈光下,李慧倩一臉焦慮地望着我。
原來是場夢,我重重地呼出口氣。
李慧倩關切地問我:“舒童,你沒事吧,做噩夢了?”
我驚魂未定,捂着劇烈跳動的心髒,搖搖頭,“我沒事,做噩夢而已。”
李慧倩接受了我這個說法,我的房門開着,她是聽到我的尖叫聲,從客房急忙趕來。
由于父親不怎麽回家,再加上上次我知道李慧倩的經歷後,對她心生同情,又怕李勝來學校找她麻煩,所以讓她平時住在我家,互相有個照應。
李慧倩站在床邊,略帶猶疑:“要不,今晚我陪你睡吧?”
小時候,每當我做噩夢的時候,媽媽都會來陪我。我聽着她在一旁的呼吸聲,就像安眠曲那樣讓人感覺安定。
我同意了李慧倩的提議,她看上去很開心,回房抱了枕頭過來。
李慧倩在我身邊攤展身子,躺定,許久,跟我說,“我也經常做噩夢。”
她經歷的那些事,做噩夢,不足為奇。
我微起身關臺燈,“你的噩夢主角,應該都是李勝吧。”
李慧倩在黑暗中突然笑出聲,她嗤嗤笑了很久,才緩過氣說:“最可怕的噩夢,我記得很清楚,夢裏有一面鏡子,我站在鏡子前,樣子還是我的樣子,但我深知,鏡子裏的這個人不是我。”
我屏住呼吸,靜靜聽李慧倩講述她的噩夢。
“她跟我有着一樣的皮囊,但內裏,卻截然不同。我想,這應該是暗黑版的我。”
“這就讓你害怕了?”我問她。
“是,讓我害怕的,不是鏡子裏的我有多麽恐怖,而是我意識到那麽恐怖的我,就是我的一部分。那個我像個惡魔,在我耳邊竊竊私語,她讓我殺了李勝,殺了舅舅舅母。”
“那你實施了嗎?”我知道我問的問題很愚蠢。
“差一點兒。”李慧倩又笑了,“所以我才說,那是最可怕的噩夢。”
我感受到黑暗中,李慧倩将頭側偏向了我,“噩夢裏那個黑暗的我,已經開始影響現實中的我了。”
“可能,我即将要被那個可怕的自己吞噬了。”
她清清淡淡地說着一句很危險的話,當時的我,只當成她為了安慰我而掏心窩,卻沒有想到,
未來,一語成谶。
李慧倩說完,開始低聲哼歌,是一首搖籃曲,她的聲音很好聽,曲調悠轉,聽了一會兒我便開始犯迷糊,沒多久就陷入了沉沉睡眠。李慧倩後來睡着沒有,我不知道,那搖籃曲一直伴随着我進入夢鄉,直到第二日清晨,廚房裏叮鈴哐啷吵醒了我。
這是一個周六,我和李慧倩都不用去學校,她正搗鼓着做飯。
李慧倩見把我吵醒,很抱歉:“我手重,吵到你了吧。”
我搖搖頭,探頭去看她在做什麽。
“都是一些家常菜,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我知道她是想借此表示感謝。
我不怎麽會做飯,家裏之前有阿姨,後來我長大後,父親又很少見面,我習慣随便對付點或者直接叫外賣,家裏的廚房形同虛設,我已經很久沒吃過家常菜了。
李慧倩圍着媽媽的圍裙,她見我若有所思地盯着它,反應過來,有點驚慌,“啊我看廚房挂着這麽一條,就直接穿上了。”
“挺好的,很合身。”我沖李慧倩笑了笑。
正做着飯,突然家門被打開,我爸回來了。
他一進門,聞到一股濃郁的飯香,略有些疑惑地皺皺眉,再探進身,看見我倆,立馬了然。
李慧倩見到父親,立馬恭敬地問好,“叔叔好。”
她曾跟我說,總覺得我父親身上有很重的領導氣,讓人有點畏懼,忍不住想要恭順。
爸爸笑了笑,再度認真打量了一下李慧倩,“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我覺得确實打擾了,但反觀李慧倩眉開眼笑的,顯然不覺得。
“叔叔吃飯了嗎?”李慧倩笑吟吟地問。
爸爸微怔,“呃……沒有。”
“那一起吃吧。”李慧倩主動發出邀約。
飯桌上,我像個局外人,旁觀他們的互動。
父親在外人面前,習慣帶上面具,他可以輕而易舉地營造自己舉手投足間的魅力,那種吸引年輕女生的親近與談吐,再加上他的身份反差,很容易讓不谙世事的女生對他産生崇拜。他有無懈可擊的能力去将自己的形象打造得非常理想,所以,連方茹這種高知女性,也會選擇他。
我不知道,他在為人父上,是否也有僞裝的屬性存在,但我更願意相信,他本質是個不錯的父親,只是我們不懂維系,所以才越走越遠。
父親在飯桌上侃侃而談,偶爾幾句幽默,逗得李慧倩笑靥如花。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那個神采奕奕的他,只是他面對的,不再是我和母親。
吃完飯沒多久,父親接了一通電話就走了,臨了他跟李慧倩說:“有空可以多來陪童童,她太孤獨了。”
這句話對李慧倩無疑是一次重擊。
父親走後,李慧倩跟我說:“你怎麽會有這麽好的爸爸?”
我苦笑,但礙于面子,什麽都沒說。
再後來,我反觀之前發生的一切,只能說,我的避而不談和維護隐瞞,可能在事情走向崩壞中,占了很大的因素。
我不是罪魁禍首,但至少也是幫兇。
之後,李慧倩經常來我家住,父親回家的次數也變多了。
他們的交集越多,我越發現,李慧倩對父親的崇拜,及面對他時的害羞,似乎正朝着不對勁的方向發展,但我還沒有來得及跟她發出警告,事情就一波又一波地迅速沖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