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偶遇故人
舒童 26:偶遇故人
李慧倩的自殺案很快了結,沒有人表達異議,沒有人表達不平,她的舅舅舅母來收殓,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李慧倩為何選擇自殺,她經歷了什麽,這個世界上已無人對此好奇或質疑。
她就像臨死前那樣,像一只輕盈的小鳥,就那樣飛離所有人的視線,直至消失。
我努力回到正常的生活中,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但心口卻時常堵得慌,我開始頻繁失眠,掉頭發,只要閉上眼,我的眼前不僅會出現那個女人,還多了李慧倩。
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得了抑郁症,需要介入治療,我開始吃抗抑郁的藥物,這些父親一概不知,但他對我的态度緩和許多,大四那年,我又成為走讀生,不再住宿舍。
臨近畢業,學校又發生了一件大事,林思諧新的金主的老婆找上學校,并帶人大鬧了一通,搞得人盡皆知,非常狼狽。
林思諧被那女人直接從課堂上揪出來,她就像一只幼嫩無措的雞崽,被敦厚肥胖的女人扔在走廊裏,女人和家屬對着林思諧大打出手。所有學生都在一旁默默圍觀,竊竊私語,無人伸出援手。老師們被兇神惡煞的人吓得不敢靠近,尖叫聲阻攔聲毆打聲,在走廊裏混成一片,像潮熱的空氣粘連不清,讓人窒息。
我躲在人群中,鼻子裏湧出,她漂亮的臉龐此時全是污穢,灰漬血污,鮮血從她嘴角和鼻子湧出,地板和她一樣狼狽。
每個人都不敢上前,卻對此現狀露出惡心反感又鄙夷的神色,這裏面包不包括我,我不知道,我沒有鏡子,也感受不到自己是什麽樣子,我跟林思諧一樣麻木。
她忍到警察來,也沒有在人前掉一滴淚。她緊緊咬着牙,眼神冷漠,仿佛屏蔽掉周遭的暴力,只留下一個空心的圓,那是她的內核,是她的心髒。
警察把涉事人員帶走,校方負責人也跟着去了。沒多久,聽說學校處分了林思諧,但她直接辦理手續,選擇了退學。
李慧倩的死,林思諧的離開,對我造成的沖擊,像導彈直接擊碎了我的□□,并攪散我的靈魂和知覺。五髒六腑團成血污,在壓力下化為齑粉,從此,我的內裏,蕩然無存。
在大學最後的時光,我過得渾渾噩噩,繼續享受父親給我愈加豐厚的生活費,這是他對我對李慧倩的死保持沉默和旁觀的獎勵,我開始用這些錢出去玩,像高中時那樣重新叛逆。但跟當時的叛逆不同,當時我是為了懲罰父親,為了獲得存在感,而如今,我更希望傷害自己,我希望自己堕落到地獄,這是我應得的。
大學草草畢業,我沒有抱負也沒有夢想,父親将我送到一間公司做普通的文員,上班清閑,下班準時,工資不高,但足夠糊口。
我開始抽煙酗酒泡吧,用盡一切方法去堕落去自傷自毀,我的身邊圍滿了狐朋狗友,我跟他們貌合神離,只為玩樂潇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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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這些行為,父親當然知道,他斷了我的生活費,更少回我們共同的家。
2018年底,父親再婚了,沒過多久,他的妻子為他生了一個玲珑可愛的大胖小子。
我攢了一點錢,很識相地從我和父親的那個家裏搬了出來,自己租了個房子住。父親終于回家了,但家裏,已不再有我的位置。
2019年,我沒有和他們一起過年,一個人坐在某酒吧門外醒酒,大年三十,市中心步行街有大型煙花燃放活動,我坐在酒吧門口,擡頭望着上空綻放的巨大煙花,美麗,轉瞬即逝,只為了剎那而活,這是煙花存在的意義嗎?
那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就這樣在自毀中消磨時光直至死去?還是不如趁年輕時,就直接死了算了?
我晃晃悠悠地前往蘆江大橋,身邊的那些狐朋狗友剛才喝完酒早就不知所蹤了,或許又去哪裏續攤了吧。
我站在橋上,閉上眼,感受風的吹拂,好熟悉的感覺,就像那日頂樓的風,原來,選擇離去時,連風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我的心情特別舒暢,遠處煙花還在燃放,隐隐約約聽見衆人歡呼倒計時的吶喊聲,大家都殷切地盼望新一年的到來,那是開始,是新生,即便我們都知道可能這只是扯淡和自我安慰,但能這樣安慰自己,未來終究還是有路可走的。
可我呢?我找不到方向,看不見未來,我早應該在十四歲的時候就結束這一切。
這多出來的時光,只為我帶來更多的傷,而快樂,卻如此短暫。
但我遲遲無法跳入江中,心裏似還有什麽不甘和蠢蠢欲動的種子,在胸口燃燒。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只是一種很怪的感覺,我沒有想透,隐隐覺得事情好像不該到此結束。
我陷入巨大的混亂,在這片混亂中,我的腳踩上了橋欄。
就在此時,有人喊住我:“哎,別跳!”
在酒精的沖擊下,我茫然地看向好心的行人,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面容看起來有點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在哪裏呢?我頭痛欲裂,想不出來,記不起來了。但冥冥之中又覺得這對我很重要。
男人穿着一身破舊的羽絨服,凍得鼻尖通紅,他說話時,嘴裏不斷冒出冷氣,讓他的面容顯得愈加夢幻。
我突然感覺,眼熟的他,好像曾出現在我的夢裏。
我情不自禁從橋上下來,搖搖晃晃走近他。男人小心翼翼地安撫我,“對,就這樣,走過來。”
我走到他面前,他個子不矮,面容略顯滄桑,看上去像經歷過無數風吹雨打。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他。
男人略帶疑惑地打量我,似在衡量什麽,許久,他選擇告訴我,“我叫張輝。”
張輝,張輝……我在心裏默念着這個名字,果然,名字和他的面容一樣讓我熟悉。
突然,像有一記響雷正中轟炸我的腦心,我瞬間想起了他。
這個人,這個名字,塵封已久,就像從遠古土地深處被召喚出來的石頭,老舊堅硬沉甸甸的,一經發現,當我的手将這塊石頭拿起,土地瞬間失去重心,流沙滿溢,伴随而來的,是源源不斷湧來的往事記憶。
伴随“張輝”這個名字,随之湧來的,是關于另一個人的記憶。
那個無數次侵擾我的夢境,讓我深陷噩夢,那個不斷敲打我的良心,讓我內心動蕩的源泉,那個我深埋心裏,此刻卻再也按噎不住的人,那個在我十四歲那年,和父親躺在床上,被我親眼目睹奸情的家庭教師,陳景薇。
我的世界突然一片安靜。
我終于重新記起了那個名字。
陳景薇。
我曾經的家庭教師,當年不過十七歲,死于常明路廢棄鐵軌,她當時的男朋友,就是面前這個男人,張輝。
張輝見我發愣,小心翼翼地問:“你,認識我?”
我不動聲色地反問:“你是蘆城人嗎?”
張輝撓撓頭,支支吾吾道:“小時候在蘆城呆過,後來走了。”
“為什麽走了?”我一邊問,一邊觀察着他的反應。
果然,張輝猶豫半天,還沒有想好一個穩當的借口。
“你這樣可不行,如果有警察問你怎麽辦?”我輕飄飄的一句話,讓他瞬間大驚失色。
“你,你……”他結結巴巴,一句話說不出來。
膽小怕事,是他的性格,不然當年他也不會那樣一走了之。
“放心吧,事情過去這麽久,沒人會追究你的責任。”我安撫他。
“你究竟是誰?!”張輝滿身戒備,他不自覺後退一步,随時準備撤離。
經過适才的生死糾結時刻,不知為何,我現在內心特別平靜,就像人臨死前那樣輕松舒适。我朝馬路對面使了使眼色,“那有個24小時的咖啡店,要不要去坐坐?”
張輝吸溜一下鼻子,凍得不輕,他的羽絨服已經破舊到裏面的絨毛翻飛,看上去已經不怎麽保暖。
他始終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許久突然松氣,也可能自暴自棄,說:“走吧。”
我倆在咖啡店坐定,他來回張望,心神不寧。
“還記得我嗎?”我則穩如泰山,氣定神閑。
他仔仔細細看我,眯着眼之後又睜開,眼珠子瞥向上方,埋頭苦思冥想,就這樣折騰了幾分鐘後,他投降,“你告訴我吧,我真記不起來。”
這不意外,畢竟我小時候只在他面前短暫出現過幾次,很微不足道,但他對我來說,卻意義重大,所以我對他印象深刻。
“我是舒童。”
張輝支着下巴又開始思考,想了半天,好像想起來了,他皺皺眉,想問又說不出口,因為如果想起我是誰,他不可避免會想到陳景薇。
張輝試探性地看我眼色,見我一臉鎮靜地盯着他,于是不得不承認:“你是不是那個小姑娘?大領導的女兒。”
我點點頭,補充了一句:“還是陳景薇的補習學生,她帶我見過你。”
聽到陳景薇的名字,張輝的臉色果然變了又變,他欲言又止,想要試探卻又不敢亂來。
“她的事,你已經知道了?你是要帶我去自首嗎?”張輝顯然對此不抗拒,或許他這次回來,也是橫了心的。
“我知道,我當時看到了,你和陳景薇發生争執,然後你将她推倒,發生意外後,你跑了。”我平靜地敘述整個過程,期間眼睛始終死死盯着張輝。
張輝垂下頭,手焦躁不安地來回搓着,最終認命道:“是我的錯。我不該見死不救。”
他顯然沒有意識到,我說這些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張輝咂摸過味兒來,一臉疑惑:“等一下,你說你看到了我們的争執,那你也看到陳景薇出事了?你當時沒有……”
“沒有。”我利落回答。
張輝随即又氣弱下來,“也是,或許她當時已經……你還那麽小……”
我搖搖頭,打斷他的猜測,幹脆承認道:“不,你走後她并沒有死。她死于顱內出血,當時我看着她死去,如果叫了救護車,她或許能活。”
張輝不可思議,音量不禁擡高:“那你為什麽不救她?你怎麽能如此冷靜地說出這種話?”
“因為她該死,她跟我父親上床,這事你知道嗎?她毀了我的家庭,她毀了我之後的人生。”我像是發洩般,終于将曾經深埋于心的秘密,對着張輝大肆傾倒。
張輝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愣,後來竟低聲笑了起來,只是這笑聲任誰聽了,都充滿嘲弄諷刺和無奈。
“你笑什麽?”我仍然被自己胸口的那股惡氣撐着精神。
“你跟你父親一樣,都是禽獸。”他的聲音放低,但一字一句我聽到很清楚。
“你說什麽?”不知為何,他這麽罵我,我反而感覺痛快。
“都是禽獸。”話從他咬緊的牙縫中蹦出來,“陳景薇長期受你父親的侵犯,你的母親對此熟視無睹,她有苦說不出,而你們全家人都在壓榨她,甚至壓榨她到死。”他一邊控訴,一邊流淚,末了自嘲一笑,“我也是兇手,我有什麽資格說你。”
我像一具傀儡,坐在他對面。如果擱以前,我肯定不相信張輝的說法,認為他是為了脫責而污蔑父親,但現在,我竟對此無法提出異議,也許他說的,都是對的。
但最重要的,是我才得知,原來離開并支撐我許久的母親,扮演着沉默的幫兇的角色。
我和父親,我們不僅害死了陳慧倩,還害死了陳景薇。
“你這次回來是做什麽?”我問張輝。
他恢複冷靜,回答道:“很多年沒回來了,回來看看,過幾天就走了,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早就沒家了。”
張輝多年沒有回來,而他一回來,就同正要自殺的我相遇,無意救下了我,還讓我知道了真相,這是老天降下的神谕嗎?
我突然陷入一種光怪陸離的思考中,往事如走馬燈在我腦海中輪番上演,曾經的每一幕都如此真實,如此痛徹心扉,而我在李慧倩死後,将自己扔進麻木的巢穴中,只顧舔舐自我,而全然忘記我能夠做些什麽。
如果,我可以做些什麽,試圖去修正一些問題,那是不是我這罪惡的小半生會迎來一點曙光?我是否可以救贖自己?
我突然明白,我站在橋上那股不甘心從何而來。因為該被指責,該受到懲罰的那些人,還在逍遙,還在為絆腳石的自動消失而喝彩。
我怎能讓他們得逞?
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絲勇氣,但真正讓事情發生轉折,還是在第二日張輝給我的一本日記開始。
那是陳景薇的日記,是張輝保存的最後一樣東西,這麽多年他一直随身攜帶,當寶貝一樣保護。
在日記中,我才知道,陳景薇從未放棄過鬥争,她始終向陽直至死去。
關于她的事情,我會講的,但不是現在。
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