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響貪歡(八)
一響貪歡(八)
某一日,幻境的這處漏洞驟然崩塌,魔氣從裂縫裏傾瀉,黑灰的手指扒着裂縫,一群魔物從裂縫口鑽進來,卻被一道靈力轟然擊飛。
蘇臨舟周身威壓釋放,他一手執劍,從飛揚的灰塵中走出來,毫無波瀾的眼眸睨着烏泱泱的魔物,似是在看一群蝼蟻。
“蒼嵘,我們現在去哪?”安客君一瘸一拐的跟在後面,膝蓋那裏隐隐發酸,他的步伐便慢下了許多。
“景城。”蘇臨舟薄唇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而後不冷不熱的看了眼小瘸子,道:“落沉仙尊對你很嚴厲?”
安客君微愣,也是,蘇臨舟何等敏銳聰明,看到自己膝蓋和後背的傷立馬就能猜出這些來,他點點頭,語氣輕松,“是啊,我性子頑劣,師父自然嚴厲些。”
蘇臨舟不置可否,蝶魄劍在前面開路,湧上來的魔物被蝶魄劍毫不留情的捅穿,不一會魔物就死完了。
二人一路來到景城,那些魔物不知又從何處冒出來,餓狼撲食那般沖進了景城,開始啃食城裏的凡人。
“蒼嵘?!”安客君愕然的看着這人間煉獄般的場景,心裏一陣發寒,“就算他們是幻境中的人,我們把魔物引進來會不會太過殘忍?”
人群尖叫逃跑,推推搡搡,連小孩摔在地上都沒人去扶一下,魔物大張着獠牙,一嘴咬穿了人的胸膛,以至內髒肺腑都流了一地。
整座城陷入一場無盡的大屠殺中。
沒得到回答,安客君便打算跳下屋檐去救那個摔在血泊的小孩,雖說幻境裏的命運既定,他無法改變,但能救一次也是好的,這樣心裏也會好受些。
“回來,”蘇臨舟不耐的将人拉回來,他眉峰下壓,更顯五官淩厲俊美,“幻境而已,你能救得了誰?”
安客君的手腕被緊緊攥着,他也不掙紮,只是低聲道:“我只是看不下去。”
“你可知我為何要把本不該出現在這的魔物引到景城?”蘇臨舟見他沒想跑,便松了手。
兩人立于屋檐上,俯瞰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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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客君高挑單薄的身影在風中有些脆弱,他沒什麽情緒的笑了笑,“知道啊,我又不傻。你在擾亂此地幻境,這些魔物萬年前本就不存在,一下子出現那麽多,幻境定然會崩塌,屆時‘河神’就會被迫現身。”
“那為何還要去救?”蘇臨舟微微挑眉,在他眼裏這些都是萬年前就死了的人,于他本就無甚關系,何必多此一舉去救人?
“那個小孩和我很像。”安客君斟酌良響,給出這麽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他也不是說要救誰,他只是想救當年的那個自己。
蘇臨舟眉梢微動,他順着對方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那孩子跪坐于屍山血海,親人死絕,孤苦伶仃一人。
像?
那大概率是的,聽聞離淵仙尊入玄昆宗之前是一戶平凡人家的兒子,奈何天意難測,家破人亡,這才得了機緣入仙門修仙。
“那現在還要救麽?”他難得有了點人情味,只是眼裏仍舊含着冷意。
安客君也有些詫異,但他很快搖了搖頭,他環視這座城,逼真的場景有一瞬間的扭曲,幻境快崩塌了,但那個小孩還是免不了一死。
就在魔物的爪牙快要把小孩穿膛破肚時,一只素白幹淨的手掌遮在他的眼前,沒有過分貼近,卻恰到好處的遮了下方的場景。
小孩或許已經死了,但他看不到了。
安客君倏然擡眼,而蘇臨舟此刻也冷淡的看了過來,波瀾不驚。
下一刻,蘇臨舟一把拉過發呆的安客君旋身至高空,一道罡風擦着二人的發絲而去,慢一點就能要了二人的性命。
“回神。”蘇臨舟掀起眼皮冷冷的掃了一眼這二愣子,目光冰冷的看向對面。
安客君側身看過去,與對面一人對上了視線,心底泛起一絲異樣,他覺得這個人很矛盾。
那個人一襲灰袍,身子單薄,像是一張紙片,風一吹就随風而去,他的五官平平無奇,屬于丢進人群就找不見那種,唯獨那雙眼令人難以忘懷。
那是雙悲憫萬物的眼,每一眼都很沉重,似乎随着歷史長河,跨過萬年看過來,像神明的視線一樣。
但矛盾之處就在于他的眉宇間萦繞着一絲戾氣,與那雙富有神性的眼很違和。
“河神淵阿?”安客君皺起眉頭,不确定的喚道。
蘇臨舟卻搖了搖頭,“他是河神的一縷邪念……”
“邪念?神為何會生出邪念?這得是何等怨念?”安客君只覺不可思議。
蘇臨舟勾起嘴角,像是一抹譏諷的笑容,“寒霄殿有古書記載,河神并非是因為神力耗盡而隕落的,而是因為……人性。”
安客君從對方的笑裏感到一陣惡寒,他不禁喃喃:“人性?”
“萬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凡人弑神。”蘇臨舟嗓音很輕,嘴角露出譏笑,眼裏卻如深潭一般深不見底。
安客君瞳孔驟縮:“弑神?!!”
音落,淵阿已經殺了過來,眼裏是濃烈的恨意。
“既知弑神,緣何阻我?”淵阿的靈力化作罡風,帶着不可抵擋的氣勢撲面而來。
安客君心下一驚,就算是一縷邪念,這厮的力量也不可小觑,他召出懷蕭,與蘇臨舟合力劈出一道靈力,将罡風打散,靈力相撞,發出巨響,震耳欲聾。
淵阿一擊未成,又連着揮出上千道靈力,摧枯拉朽,連下方的城池都被飓風卷過,化作齑粉。
“蝶魄萬象生——”蘇臨舟一點蝶魄劍,只見蝶魄忽然變化作萬千白梅花瓣,柔軟的花瓣竟成了鋒利的武器,将淵阿的靈力悉數攪碎,天邊就像是下了一場雪那般。
淵阿目眦欲裂,他暴躁的吼了一聲,幻境扭曲的更加明顯,顯然是他抽走了維持幻境的靈力,他手裏凝出一把劍,朝着二人劈下來。
安客君旋身閃避,而後猛地落地,落地時身體陡然一沉,靈力驟然消散,他面色大變,這該死的病症怎麽好巧不巧就在這時發作呢?但他一仰頭就見蘇臨舟已然和淵阿對上了,但蘇臨舟再怎麽天縱奇才也只是個金丹期巅峰,就算加上自己這個金丹中期也未必是河神的對手,何況自己現在神魂不穩,連靈力都沒了。
是以蘇臨舟與淵阿每每對上一招臉色都會白上幾分。
“蒼嵘拖住!”安客君很慶幸自己是陣修,有的陣法不需要太多靈力也可運轉,陣法講究萬物法則,一草一木一石子都可成陣。
他開始拖着冰冷刺痛的身軀去布陣,指尖破了一處又一處,還需時時警惕随時會出現的魔物。
最後一筆落下,他已然因為失血過多而眼前發黑了,他輕喘一口氣,看着這森然個大陣,他咽了咽唾沫,随即在識海裏喝道:“蘇臨舟,把他引過來!”
蘇臨舟會意,他翻起手腕對上淵阿的一劍,佯裝體力不濟而被一路壓着往下掉,最終落至大陣中央。
他迅速看了遍這個陣法,果斷将蝶魄插進地裏,與陣法外的安客君對上視線,二人齊聲念了句咒語。
“嗡——”
大陣先是狠狠一震,而後在四周凝起蝶魄劍意紛紛刺向陣中人。
安客君費着最後的力氣将蘇臨舟拉了回來,避開了亂飛的劍意,他跌倒在地上,“哇”的噴出一口帶着寒氣的血。
“離淵?”蘇臨舟眉心一跳,立馬看出來安客君的神魂在劇烈動蕩,連靈力都潰散的不成型,他目光一沉,也不管大陣裏淵阿憤怒的嘶吼,果斷割破自己的手指,擠了幾滴血在少年的嘴裏,低聲道:“神魂,歸位!”
安客君昏死的意識驟然聚攏,他從蘇臨舟懷裏坐起來,嘔出許多血來,他顫抖着嘴唇,想說出一句“謝謝”,但對方壓根沒給他機會。
陣法裏的劍意像是淩遲在淵阿身上,将淵阿剮的鮮血淋漓,而幻境也在漸漸崩塌,天邊破了幾處大洞,吹進些許山風。
“這邪念有那麽容易殺死?”安客君步履拖沓的上前,謹慎地看着陣法中央跪着的河神。
蘇臨舟召回蝶魄,他的食指和中指并攏,輕輕搭在劍身,而蝶魄也回之一陣劍鳴,他收起劍,解釋道:“邪念不足本體的十分之一,且他被困于此地萬年,早就沒什麽力量了。”
似乎為了印證這句話,周遭的幻境徹底粉碎,卻成了一片片回憶——
山海醞一子,名淵阿,淵阿性溫和,他游遍天地,見衆生悲喜,悟萬物之源。
他掌河海清平,受世人供養。
而後魔神降世,世道混亂,人心惶惶。
人們開始異想天開,将人性剝離的面目可憎,他們觊觎神明的長生和力量,所以,他們想要弑神。
弑神、弑神,拆其骨,啖其肉,便可重獲新生,長生不老。
然魔神狡詐,祂慣會利用人心,在幕後推波助流,賜凡人弑神法陣和弑神利器。
于是,在弑神的那一天,河神淵阿站在弑神大陣裏仰天大笑。
稚子好奇:“娘親,他在笑什麽?”
對啊,笑什麽?笑這荒謬的世道。
“爾等心思不正,妄想弑神,”淵阿失望的看着人群,“吾便以神的名義詛咒爾等,不得往生,不入輪回……萬年後,邪念出世,便是你們的因果循環……”
音落,淵阿的身影驟然消散,化作淡金色的光芒,歸往天地,霎那間,河水透亮明淨,山巒翠綠。
神明隕落,萬物重生。
與此同時,參與弑神的人血肉腐爛脫落,白骨森森,狀若惡鬼。
不知情的人欣喜地看着天地間的清明,殊不知這是神明的隕落。
——
幻境徹底消散,荒蕪虛空中,一人着灰袍,緩緩而來,他的眉目依舊悲憫,一如萬年之前。
他悲憫溫和的目光落在兩人身上,神情似有解脫,語氣卻依舊涼薄。
“我從未原諒蒼生……”
“蒼生本不配,但還是有人願意去守護,”淵阿輕笑,“萬年前的詛咒落到了現今,早已深入骨髓,确實需要神族後裔的血脈淨化,但我未曾料到竟真的有人願意放血,是我膚淺了。”
他拂袖,空中浮現出一面水鏡,鏡中一個巨大的淨化陣法悄然運轉。
而陣中人一襲天藍色衣袍,清俊出塵的面容已經一片慘白,四肢的血緩緩流進陣法,又被轉化為神族靈力輸入泉水,而被淨化的泉水流向景城,滌蕩着蒼涼的城池。
淵阿收了水鏡,看向身後兩人,語調緩慢,“我以水悟道,見衆生悲喜,最後也死于凡人弑神。可謂是,生于蒼生,死于蒼生。”
“而今,大道泯然,故人已去,我也該去了。”
音落,淵阿對二人遙遙一笑,其實他說了假話,故人就在眼前,卻非彼時人,相認與否都不重要了。
執念消散,大徹大悟之時回想的竟還是這人間。
淵阿看着自己的身軀消散,突然很是感慨,他想:我還是喜歡這人間的。
安客君看着河神消失,心裏一空,心情莫名低落。
“咒術解了。”蘇臨舟冷淡的聲音将他的神智喚回,他看着對方冷酷的側顏,鬼使神差的問道:“蒼嵘,你修的不是無情道麽?為何還要拯救蒼生?”
蘇臨舟微微挑眉,玩味的重複道:“拯救蒼生?”
他涼薄的笑了,“我為何要拯救蒼生?蒼生與我何幹?”
“那你……”
“離淵,”蘇臨舟向前一步,拉進了二人之間的距離,但他身上的血腥味更加濃重了,他的眼烏沉沉的,窺不見一絲亮光,“我不過是,在其位、謀其職罷了。”
淵阿留下來的虛空驟然破碎。
安客君腳底一空,整個人往下跌。
掉進水裏時,他頗想破口大罵,這幻境怎的是在河面上?不是在山上入的幻境麽?!!
但還未來得及罵呢,他就被河水嗆了一口。
現下他靈力潰散,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壓根沒什麽力氣去游上去。
于是,安客君吐了幾個泡泡,就放任自己往下墜,任憑冰冷的河水将他包裹。
嘩啦——
一只蒼白有力的手一把揪着少年的衣領,猛地往上一拽。
破出水面的那一刻,安客君重重的咳起來,随即他就被人丢到了岸邊的青石板上,身上濕漉漉的衣衫也被人掐訣烘幹,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露出少年精致的鎖骨。
“你要摔死我麽?”嗓音沙啞慵懶。
蘇臨舟看着這厮不人不鬼的模樣,眼裏再度閃過一絲嫌棄,“摔死算了。”
安客君笑起來,沒了靈力支撐,他現在就是個普通人,連最基本的禦寒都做不到,骨縫裏還滲着絲絲寒意,但這副模樣太狼狽了,他不願在人前那麽脆弱。
于是他強裝鎮定的爬起來,不料後背的傷口又裂開了,被布料一摩擦就疼的要死,他的五官有一瞬間的扭曲,“……”
身上一暖,他詫異擡眼,卻見蘇臨舟淡漠的目光落在河面。
這人居然給他施了禦寒術,還以為就是個冰渣子呢。
“在看什麽呢?”
蘇臨舟輕輕搖頭,“能走麽?”
“我能說不麽?”安客君懶懶笑着。
結果就是他被蘇臨舟提溜了一路,硬是提到了淨化陣法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