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響貪歡(九)

一響貪歡(九)

凡人于苦難深淵中寄希望于神明,殊不知,心如欲壑,後土難填。

弑神,這輕飄飄的二字卻令人無端生出一陣惡寒。

萬年恩怨,今日化解,孰對孰錯,似乎都沒有那麽分明了。

——

景城外的山崖上,一股洶湧澎湃的瀑布奔騰而下,水花四濺,拍打在巨大的岩石上。

岸邊綠蔭蔥蔥,幾人席地而坐。

“那些人是不是瘋了?竟敢弑神?!”堂溪程做着怒目切齒的表情,但看起來似乎更傻了。

陳免皺着眉,他性子軟,又聽離淵将萬年前的事講完,他也不知曉該說什麽了,誰對誰錯,這些都不重要了,只得輕嘆一聲。

“人心叵測罷了,”衛如清将剛剛煉制而成的丹藥以不怎麽溫柔的動作塞給一臉蒼白的謝清然嘴裏,“做好分內之事即可。”

謝清然嘴唇被妻子粗暴地動作弄疼了,他無奈的笑了笑,靠在樹幹上,他文绉绉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初塵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堂溪程聽得雲裏霧裏,平日裏又不愛讀書,就只能大咧咧的問。

“人心危險難測,道心幽微難明,心念不亂,心性專一,行中正之道,這才能有所成就,”安客君背靠樹幹,随手撿起一顆小石子丢進河裏,看着石頭打了三個水漂,他的語調不似平常那般嬉笑,卻是慵懶中帶着莫名的肅然,好聽的緊,“寒白,不理解不打緊,你只需穩住道心,不偏不倚的走下去,前途雖未知,但未來可期。”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也沉沉的看着河面,不笑時的他從側邊看去帶着冷冽肅殺的氣息。

蘇臨舟本是一人坐在河邊調息,聞言,忽的分了神,去聽少年的話語,少年好聽的嗓音下似有萬般無奈,他不禁去想,這厮為何突然傷感?

水花迸濺的聲音持續響着,晶瑩的水珠在陽光的折射下五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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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溪程聽愣了,被離淵的嗓音帶着去思考,語畢,他心底有股奇異的感覺,似乎豁然開朗,難道這就是參透了什麽大道理麽?

他偏頭去看紅衣少年,忽的咧嘴大笑起來,“離淵,你何時變得和學宮裏的先生那樣了?一股書卷氣!”

“啧。”安客君丢起一顆石子,水花濺到臨岸而坐的堂溪程身上,“我這是在教你,你這不識好歹的!”

原本沉重的氛圍就這樣被打破,謝清然的眉頭倏然一平,看向嬉鬧的二人,他緩緩笑起來。

“哇,你笑起來真好看。”衛如清性子直,想到什麽就說了出來,她一臉花癡樣的杵着下巴蹲在丈夫旁邊。

謝清然眼一眨,看着妻子眼裏的傾慕,他莫名覺得臉頰有些燙,他連忙扭頭去看懸崖上的瀑布。

陳免也被離淵的那段話震驚到了,也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一臉溫和的笑看師弟,他真心希望離淵永遠那麽快樂。

打鬧玩笑了一會兒,一行人回城裏處理好事情,又在景城門口依依分別。

堂溪程虎頭虎腦的與好哥們擁抱,到了衛如清那裏,他揮了揮手,臨到一臉漠然的蘇臨舟面前,他與對方幹瞪眼了半響,直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蒼嵘,來、來抱一個?”他磕巴着問,也不轉個腦子想想人家這清冷樣是否會同意。

蘇臨舟面無表情的同這傻子對視半天,擡起手在對方肩上不輕不重的拍了下,回應他的是堂溪程劇烈的哆嗦了一下。

蒼嵘仙尊木着臉:“……”

“哎喲笑死我了!”安客君一手搭在師兄的肩上,一手捂住肚子笑個不停,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

陳免性子溫和,所以他憋笑,盡量不讓寒白尴尬。

“寒白這個小傻子,那麽怕蒼嵘麽?蒼嵘總不至于吃了他吧?”衛如清抱臂站在一邊,笑的很開心。

謝清然移開落在妻子臉上的視線,淺淺笑着應了一聲,他失血過多,體力有些不濟,身子便微微晃了一下。

這時,平日裏神經大條的衛如清又心細如發的察覺到了,她靠了過來,給他一個支撐。

此次事要盡快上報各自宗門,是以大家也就打鬧了一會兒就各奔東西了。

臨行前,沒了靈力的安客君站在師兄的拂塵上,他垂着眼看着下方的城池越來越小,最後縮于一點,但他還是眼尖的看見了城門口那個白點,與周遭的顏色格格不入,像是誤入凡塵的神明。

他驀地心尖一跳,他還沒和蒼嵘告別呢!

半柱香後,陳免抱着拂塵蹲在一邊等人,都飛到半空了,離淵忽的說要回去和蒼嵘道別,這有什麽好道別的,反正一個月後就見面了,何況,蒼嵘需要離淵的道別麽?

他一個人嘀嘀咕咕,想不通師弟與蒼嵘的關系何時那麽好了?

炎炎烈日下,綠樹成蔭,站到下面能得到短暫的涼爽。

“為何又回來了?”蘇臨舟本是看着那個火紅的團子縮小在天際,不料這人竟是又回來了,不意外是假的。

安客君骨頭縫裏依舊冰冷刺痛,但他疼慣了,面上便也不顯,只是站在毒辣的太陽下暴曬,曬的身上冒汗。

他咧嘴一笑:“忘了和你道別。”

“……”蘇臨舟掀起眼皮,不冷不淡的看了過來,“就這個?”

安客君默了默,輕聲問:“你的傷如何,嚴重麽?”

其實先前在幻境時他就嗅到了對方身上的血腥味,卻一直忘了問,方才想起來,就問了。

至于為何會忘記,只因蘇臨舟太強大了,他靈力強悍,聰明機智,處事從容不迫,從不暴露自己的弱點,他孤傲又冷漠的俯視衆人,以至于讓人常常忘了他也是個人,他也會受傷。

蘇臨舟點漆似得眸子沉了又沉,心底劃出一絲異樣,酸澀滾燙,很不舒服,這不該是他會有的情緒,他眸子一冷,“無事。”

“……”雖說這厮的表情萬年不變,但安客君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對方的疏離,他兀地一噎,“啊,額,那好吧。”

“離淵,你對寒白說的話很有道理,”蘇臨舟一臉冷淡,語調漫不經心,“可你自己呢?在幻境裏,你道心不穩,差點入魔,你可曾想過你自己?”

他忽然輕笑一聲,“我倒是真的很好奇,你究竟在怕什麽?”

安客君揚起的嘴角慢慢壓平,他的臉色忽的陰沉,桃花眼裏黑沉沉的,沒有一絲光亮,竟有種偏執的意味,“那還請蒼嵘仙尊收起你的好奇心。”

美好的畫面倏然破碎。

只留一地瑣碎。

蘇臨舟勾起嘴角,眼眸晦暗不明,他轉了身離去,再未回頭。

“師兄,走吧。”安客君揉了揉臉,一臉疲憊的叫上還在蹲着數螞蟻的師兄。

陳免瞥見他的臉色,大吃一驚,“不是去道別的麽?怎麽還吵架了?”

“師兄,”站在拂塵往上飛,安客君很想松了手墜下雲端,但他又怕死,所以他連忙收起那份想死的心思,“道心不穩的人會落得什麽個下場?”

陳免聞言鎖眉,斟酌道:“道心破碎麽,有的人堕入地獄,成為魔修,有的人重塑道心,重上巅峰,有的人碌碌無為,得過且過。”

他偏頭只看得到師弟下垂的腦袋,心裏猛地一沉,“蒼嵘和你說了什麽?你的道心不穩?”

“師兄、師兄,”安客君将額頭抵在師兄的背上,小時候他比師兄個子矮,而今他長的比師兄還高了,做這個動作屬實有些奇怪,但他也不管這些了,只是悶悶的喊了兩聲,“你知道我在思過堂裏看到的、聽到的是什麽嗎?”

他不等陳免回答,眼神倏地陰冷,自顧自地接上自己的話,“我看到了天慢山的村民,他們朝我哭,和我說他們要被燒死了,叫我不要再放火了,說他們好疼,叫我去救他們,可是我怎麽救?我該怎麽救?我……救不了啊……”

“離淵?”陳免察覺到身後人似乎魔怔了,便喊了一聲,卻沒得到回應,于是他停下拂塵,轉身就對上了師弟那雙猩紅的眸子,他心一涼,喝道,“安客君!”

安客君倏然回神,猛地咳出一口血,猩紅退下,只留下濕漉漉的雙眼。

“離淵,”陳免将比自己高的師弟拉進懷裏,安慰性的拍了拍對方的背,溫聲道,“不是你的錯,十年了,離淵,你該放過自己了。”

“你不是同寒白說前途雖未知,但未來可期嗎?這句話你也得記好,”陳免心疼極了,“天慢山的村民已經投胎轉世了,他們會有另一段人生,你也該有新的人生了,而不是沉湎過去無法自拔。”

聽到“投胎轉世”二字,安客君在陳免看不到的地方紅了眼,他直起身,仰頭憋回眼淚,給了師兄一拳,“走吧陳老媽子,哪有你那麽操心的?”

陳免被捶的往後退,他細看師弟已經好多了的情緒,也笑了笑,嗤道:“我那麽操心為了誰啊?我容易麽我?”

兩人又繼續說笑了一會兒,陳免察覺到身後人綿長的呼吸聲,無奈的笑了笑,這厮又站着睡着了。

然而,抵着陳免背脊的安客君迷茫的睜着眼,他無聲地笑了笑,一滴淚直直落下,砸進白雲,戳了個小洞。

投胎轉世?

哪有什麽來生呢……

回到玄昆山後,落沉聽聞自己的小弟子又犯病了,索性直接破例讓陳免帶着靈力全無的安客君飛上山,而後召集宗內醫者給安客君配藥檢查身體。

宗內弟子總是憧憬般的感嘆:要是我的師父也是落沉仙尊就好了!

安客君躺在軟軟的床上,喜滋滋的嘀咕道:“這是我師父!”

床邊小桌上還放着師父親手煲的湯。

身處化神期的落沉隐身在小桌前,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煲的湯,又看了眼美滋滋的離淵,毫無波瀾的眼裏難得染上笑意,只是這份笑,莫名透出絲絲寒意。

安客君若有所感的扭頭,看向空蕩蕩的房間,他皺皺眉,随即雙腿夾着被子,腦袋一耷拉就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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