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千金笑(七)

千金笑(七)

自那事以後,陸雪柔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她日複一日的發呆,似乎還沒能走出來,旁人與她說話,她只是點頭或者搖頭,卻并不出聲回應。

蕭溪風每日都抽出時間去陪她說說話、解解悶,就算她不理他,他也一個人說的起勁。

他會在陸雪柔睡着後,替人掖好被子,吹了燈,在門外待上半個時辰,确保裏面的人睡熟了,才慢慢的離開。

可奪權一事,一旦有了開頭,便回不了頭,只會愈演愈烈。

九皇子出事後,一場風波席卷而來。

蕭溪風決定将陸雪柔送出宮,這樣才能讓她避免受到更大的傷害。

出宮那天,馬車一路向外,朝着京都外走。

到了地兒,蕭溪風将人扶出馬車,指着前邊的一處莊子,笑道:“那是我及冠那年在外邊悄悄盤下來的,現在春天來了,住着也不錯。”

他低頭看向神色冷淡的女子,沒忍住,擡手摸了摸女子的側臉,輕聲道:“你且安心住在這裏,等我回來接你,可好?”

臨走前,數日未說話的陸雪柔開口了,嗓音沙啞,“殿下。”

蕭溪風欣喜地回頭,“雪柔?”

陸雪柔靜靜地看着馬上的男子,問:“你會來接我嗎?”

“會。”蕭溪風毫不猶豫。

但陸雪柔卻再未說什麽了,只是被人引進了莊子,身影漸行漸遠。

蕭溪風在馬上看着人進了莊子,這才回神道:“差人将她的琵琶送過來,再多叫幾個丫鬟,好好服侍她。”

“是。”

可待一切塵埃落定時,彼時剛剛登基的新皇,卻找不見那個人了。

蕭溪風站在空蕩蕩的莊子裏,盯着池塘裏的幾條錦鯉,手裏拿着一張只有一行字的信,呆了很久。

紙上只寫了五個字——曲終人亦散。

他顫抖着手,将信紙慢慢撕碎,灑進池子裏,疲憊道:“回去吧。”

可接下來的幾個月,蕭溪風總會想起那個女子,一颦一笑,随着時間的流逝,竟是愈發明顯。

某日,他站在窗前,瞧着天上圓月,聽到身後的皇後關切的問:“陛下,夜深了,您為何還不歇息?莫要着涼啊。”

皇後溫婉,待人溫和,卻不是他喜歡的類型,那麽多年下來,兩人始終像是隔了層紗那般。

可這次,他憋不住了,忽的哽咽一聲,輕聲道:“我找不見她了。”

皇後知曉他說的是誰,只得沉默,卻說不出安慰的話。

年輕的帝王抽噎一聲,“我想聽曲了。”

約莫又是一年冬,蕭溪風南下微服出巡回來,他剛剛勘察了南邊的水患,一路奔波,在京城的客棧裏歇了腳。

入夜時,他如當年一般出去散步,行至秋香閣時,他盯着不複當年繁盛的閣子看了許久。

可餘光卻不小心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他驀地睜大眼,疾步追了上去,那人步子很快,又對這附近很熟悉,一個拐角,就找不到人了。

蕭溪風站在逼仄的巷子裏,頹然坐下。

後來,他着人去這附近找,終是找到了人。

那天,天氣放晴,初雪消融。

蕭溪風有些忐忑的踏進這七拐八折的巷子,在一處房屋前,看到了她。

陸雪柔一襲灰色布衣,手裏挎着一籃菜,搭在門上的手凍得通紅,看到他時,似乎怔愣了一瞬間,便轉為平靜。

“你在這啊……”蕭溪風一身貴氣,出現在這個格格不入的巷子,引得街坊鄰居頻頻回頭,視線在二人間不停來轉。

陸雪柔索性推開門,“進來吧。”

“好。”蕭溪風緊跟着踏進去,将門合上,連忙接過陸雪柔手中的籃子,一把捂住了陸雪柔凍僵的手,眼底流露出心疼。

“你為何躲我?”

陸雪柔将人引進屋子,卻沒有暖和多少,“信中寫的很清楚了。”

蕭溪風臉色微變,“曲終人亦散?”他苦笑一聲,“憑什麽你說散了就散了?!”

“陛下……”陸雪柔似是嘆了一聲,眉眼蕭索,“你我不是一路人,不合适。”

蕭溪風眼底流轉着難以置信,“不合适?哪裏不合适?!”

陸雪柔一臉疲憊,下了逐客令,“我累了。”

蕭溪風咬緊牙關,紅着眼離開了。

他們好長時間再未見面。

再次見面時,她病重了,卻連治病的錢都拿不出來,好心的街坊拿着她的那枚玉佩,打算去當了,給她換些藥回來。

殊不知,那枚玉佩乃是皇家之物,被人一眼看出來,一路往上報,報到了蕭溪風面前。

當夜,蕭溪風不顧皇後阻攔,馬不停蹄地出了皇宮。

他推開那扇破舊的門,沖進了裏間,看到了那個奄奄一息的人,登時紅了眼,一顆種子就此埋下。

陸雪柔的這場病持續了一個冬天,直到來年春才轉好,她坐在榻上,病恹恹的看向外邊抽出嫩芽的樹,忽的道:“我想彈曲。”

丫鬟遞上了她的琵琶,她坐在榻上,彈了一支曲。

蕭溪風站在門口聽完,推門而入,沉默的看着榻上之人。

他走上前,彎腰抱緊了陸雪柔纖細的腰肢,将臉埋進對方的頸窩,顫聲道:“你瘦了。”

陸雪柔嘆了口氣。

“我要娶你,”蕭溪風擡起頭,神色認真,“你嫁給我吧,我對你好。”

陸雪柔卻是笑了,笑容蒼白,“你強求是沒有結果的。”

“若我偏要強求呢?!”蕭溪風突然強勢,眼神駭人,卻又無端悲傷,“朕要娶你。”

他用了“朕”來自稱。

“朕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後來新皇封了妃,後宮裏迎來了第二個女主人。

衆人不認識這位妃子,只知這個妃子很好看。

新封的敏妃很受寵,但她的身子似乎很差,隔三差五就要大病一遭,皇帝為此費了許多心思。

可後來,新皇登基不久,朝中勢力動蕩,他為了平衡權利,娶了許多大臣的女兒,以此來制衡彼此。

西南大将軍的女兒惠妃嚣張跋扈,她見不慣如此受寵的敏妃,開始對敏妃百般刁難。

而陸雪柔從不會告狀,受的委屈通通咽進肚子裏,日複一日的沉默。

直到後來,自家宮裏的婢女沒憋住,向皇帝告了狀。

皇帝震怒,将惠妃罰了一通,然而适逢西南動亂,西南大将軍不願自己女兒受欺負,便暗裏威脅皇帝。

蕭溪風沉默了,惠妃的背後是整個西南的兵權,而陸雪柔的背後什麽都沒有。

他現在也找不出第二個能接管西南兵權的人,就算有,也很難去大動幹戈的換人。

為了邊疆,蕭溪風做出了退讓。

他的沉默助長了惠妃的氣焰。

陸雪柔落了水,病了一場,痊愈後,她整個人更加憔悴。

“雪柔,對不起……”蕭溪風愧疚的坐在她的床頭。

陸雪柔淺淺一笑,嗓音輕柔,“陛下,你可知我為何一直躲你。”

蕭溪風一愣,“為什麽?”

“我們不合适。”陸雪柔一字一頓的說出來,如一把鈍刀插進了蕭溪風的心髒。

他慌不擇路的跑了,還未娶她時,他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對的,可他現在知道了。

不合适,真的不合适,階級是難以跨越的鴻溝,他連心愛之人都護不住……

他連她愛不愛他,都不敢去确認。

原來有時候,身不由己也是一種罪。

後來陸雪柔躺在樹下的美人榻上,慢慢的抽着煙杆子,紅衣凄美。

她想,娘說得對。

不該把希望寄托于男子身上。

彼時她跪在娘的榻前,答應的很幹脆。

可她還是不可避免的走上了阿娘的老路。

秋分時節,落葉紛飛。

敏妃宮有一處空中樓臺,是皇帝為她建的,站上去可以将眼前的皇宮一覽無餘。

那日,陸雪柔差人取來了壓箱底的琵琶,輕輕擦拭,慢慢調試。

“你下去吧,我一個人待會兒。”她偏頭對丫鬟說道。

“是,娘娘有事叫奴婢。”小丫鬟蹦跶着下了樓。

陸雪柔坐好,雙手撫上琵琶,深吸了一口氣,開始随手彈奏。

這是那首無名曲,是娘自己譜的曲子。

以前她覺得這曲調太過哀婉凄慘,太過低沉,不适合彈奏,只因彈奏下來太過勞神費心。

現在她徹徹底底的明白了曲中意,也彈的更好了。

她本想在巷子裏過完自己的餘生,雖是苦了點,卻也不難過,算得上自在。

如今看來,當真是世事難料。

她這一生跌宕起伏,從未平淡過,她一生所求,皆為空。

蕭溪風聽到了久違的琵琶曲,一時間沉浸其中,聽到一半,他忽的反應過來,開始不顧形象的奔向敏妃宮。

陸雪柔将琵琶摔到樓下,四分五裂,驚了樓下的小丫鬟和侍衛。

她站到欄杆旁的凳子上,自高處俯視皇城。

她輕移視線,看到了一臉絕望的蕭溪風,她看着他一臉狼狽,跌跌撞撞的跑向她。

陸雪柔展開雙臂,自高樓墜下,紅衣翩翩,她像一只血色的紙鳶,輕飄飄的落到了地上,染紅了大地。

她還是沒能飛出皇城。

蕭溪風跪在地上,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竭力伸手去拉她,卻被人拖拽着,他猛地甩開人群,小心翼翼的抱起了一身是血的陸雪柔,痛哭出聲。

他錯了,他不該強求。

可你怎能如此狠心?

曲終人亦散,非要以這樣慘烈的方式告訴我,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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