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千金笑(十)
千金笑(十)
約莫到了第二天下午,安客君這才費力的睜開眼,就看了桌邊的人。
蘇臨舟一襲蒼青素衣,一手擱在桌上,手指慢慢摩挲着茶杯,桌上有一根燃了一半的蠟燭,俊美的側臉神色不明,整個人宛如一尊雕塑。
“你坐那幹嘛?”他啞着嗓子開口。
蘇臨舟扭頭看過來,那一眼可謂是驚心動魄,淺淡的眸子裏蘊藏着危險,卻又令人忍不住去看。
他動了動,端着茶杯走過來,杯沿貼上了安客君的唇。
安客君就着這個姿勢喝了一口,莫名有些怵這時候的蘇臨舟,于是,他幹巴巴的問:“蒼嵘你怎麽了?”
“安客君……”蘇臨舟許久未說話,開口嗓音有些沙啞,“你就沒什麽要同我說的麽?”
“啊?”安客君一愣,旋即立馬笑了笑,以掩蓋他的心思,“什麽啊?”
蘇臨舟将翻湧的情緒壓下,他半阖着眼,盯着對方水跡未幹的的嘴唇,吻了下去,這次的親吻來勢洶洶。
安客君閉上眼,被壓倒在榻上,呼吸有些困難,他攥緊了蒼嵘的衣衫,差點窒息後才被放開,他輕喘着氣,眼神迷茫,思緒微亂。
“你為何不願同我說一聲,哪怕一聲也行……”蘇臨舟将臉埋進對方的頸窩,聲音沉悶。
安客君神色一僵,看來還是被發現了,他忙道:“這不是萬全之策,我覺着還不能告訴你們……”
“你是不是要等着做了才告訴我?你倒是随着自己的想法去了,可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你走了,我該怎麽辦?我該去哪裏尋你?”蘇臨舟胸膛起伏,情緒激動,但話語依舊平靜,只是語速比平常慢了許多,一字一頓,似乎是在壓抑着什麽,“安客君,你怎麽可以這樣?你把我放在哪裏了,就這麽不重要麽?”
安客君徹底愣住了,這是蒼嵘頭一次如此失态,竟是因為他!他終于回過味來,有些無措的撫上對方清瘦的脊背,哄道:“對不起……我欠考慮了。”
“你就是這麽哄人的麽?”蘇臨舟的聲音依舊低落。
安客君撚了撚指腹,偏頭去吻了吻對方的頭發,“我把你放在我的心尖呢,仙尊啊,你是最重要的了,何必妄自菲薄呢?沉睡一事我也在考慮中,這事我也不願,好不容易和你在一起了,我可不想再睡過去,你信我,我一定會想出一個萬全之策的,畢竟我有上萬年的記憶,閱歷豐富。”
蘇臨舟一動未動,但一顆心卻慢慢落回了實處,他聽着安客君的承諾,心想離淵若是再瞞他騙他,他就……算了,希望不會。
“好了,別擔心了,起來,壓死我了,謀殺親夫。”安客君微微勾唇。
蘇臨舟直起身,坐在了榻邊,神色依舊平靜,瞧着似乎剛才什麽也沒發生。
“你不會……”安客君瞧着人扭頭看他,他笑了笑,“一夜未眠吧?”
蘇臨舟從不騙人,只有想說與否,他微微擡眼,一臉平淡的點了頭。
安客君笑了下,往裏挪了挪,“來,再陪我睡一覺。”
“你才醒,”蘇臨舟不贊同,“何況我不困。”
安客君樂了,他倒回床上,“來吧仙尊,躺會。”
蘇臨舟默了默,上了床,将人攬在懷裏。
院子裏的兩人一臉怪異的瞧着尚未開過門的房間。
堂溪程奇道:“不會吧,那麽能睡?”
陳免搖搖頭,“蒼嵘一夜未眠,這會應當是被離淵拉去床上了。”
雖說修仙之人不缺睡眠,可睡一覺也确實能令人身心放松。
兩人等到日落,裏頭那兩人才悠悠出了門。
小太監早早候在門口,見着人出來,舒了口氣,領着路往前走。
但還未到宮宴,一場巨大的氣波自某處宮殿炸開,掀翻了無數人,剎那間,皇宮之上的天色驟然陰沉,雷電慢慢醞釀。
大風呼嘯而至,如猛獸出籠,一路橫沖直撞,瘋狂的撕扯着空氣,吹得人仰馬翻,百年大樹被連根拔起,尖叫聲連連響起。
小太監一個踉跄就要被大風帶走,尖叫聲卡在嗓子裏時被人拉了回來,他扭頭一看,那白發仙君正隔空提拉着他,将他擱在牆角,順帶丢了道術法。
“謝謝仙君!”
幾位修士自上空而去,他們禦劍飛行,重心壓得很低,迎風而去,衣袍獵獵。
蘇臨舟的眼眸深邃的望着氣波傳來的地方,微微蹙眉,“早了。”
“确實,”陳免上前一步,手中拂塵微現,“有人動了手腳,那邪陣提前觸發了。”
“走吧,去會一會那人。”安客君一甩衣袖,化作一道紅色流光,朝着敏妃宮而去,身後幾人緊跟而上。
敏妃宮大門敞開,裏面的侍衛人仰馬翻,昏倒在地上,入目即是一片淩亂。
驟然間,一股化神期威壓落下,一黑袍人立于高牆上,兜帽下的面孔一片漆黑,只餘兩個猩紅的亮點。
陳免瞳孔驟縮,心髒似是被狠狠紮了一下,他倒吸一口氣,突然出手。
“南明?!”堂溪程一愣,他連忙回頭,“離淵你們先進去,我們替你們擋一擋。”
安客君也愣在了原地,卻被輕輕一拽,他回神,跟着蘇臨舟踏進敏妃宮。
“是你麽?”陳免慢慢擡眼,發絲淩亂,在空中狂舞。
他輕輕阖眼,再睜眼時眼裏一片清明,他猛地出手,掀起一片氣流。
堂溪程在身後布下符紙,操控着符紙化作長龍,直奔黑袍人而去。
黑袍人微微擡手,從容不迫地接招。
似是輕笑一聲,他慢慢說出一句話,“我徒南明,許久未見。”
“你為什麽沒死?!”陳免厲聲質問,幾百年來的不甘憤怒在這一刻爆發。
他閃身而上,罡風四起,落葉漫天。
密室裏氣流湧動,每一步都極其艱難,戾氣浮在空中,不停地尖叫着,刺耳至極。
兩人終是挪到了密室。
幾百人的怨氣疊加而起,果真難以承受。
安客君穩住身形,心裏默念清心訣,驅散侵入體內的怨氣,他看到了冰棺前跪着的人,忽而感覺這人當真是魔怔了。
蘇臨舟慢慢靠近安客君,運着靈力,冰寒的氣勁無形的為身旁的人擋住了許多怨氣,他盯着冰棺前的人,心裏毫無波瀾,道心依舊堅固。
冰棺前,蕭溪風一身玄色龍袍,長發披散,失了君子風度,狼狽的跪着,神情悲恸的看着冰棺裏的人,眼底卻慢慢浮現着點點希望。
“陛下,”安客君輕聲喚道,他并沒有勸人回頭的想法,只因他自己本身也回不了頭,卻是有些許感慨,他向前走了幾步,“您覺得,敏妃會希望看到你做的這一切麽?”
石臺邊的頭骨裏散發出幽幽綠光,森然駭人,攝取着整座皇城的活人氣息。
流淌的血水随着陣法紋路慢慢流向冰棺,發出汩汩聲。
蕭溪風沒回頭,他雙手撫上冰棺,輕聲喃喃,“她怨與不怨,都不重要了。”
他輕咳幾聲,“世間事莫要強求因果,否則适得其反,就會像朕這樣落得個這般下場,是以朕只想扭轉局面,她本不該死于這深宮之中,是朕對不起她。”
“可陛下,”安客君輕笑一聲,殘忍道,“敏妃的魂魄早就歸往黃泉,說不定早已投胎轉世了,您又要如何去救回她?讓她在新的人生裏白白遭受魂魄撕裂之痛麽?”
今日邪陣啓動,他才發覺,這敏妃的魂魄竟是早就散了。
蕭溪風猛然回頭,目眦欲裂,“怎麽會?!國師告訴我,她的魂魄還在肉.體裏……”
蘇臨舟淡淡擡眼,聲音涼薄,“你被騙了。”
這則消息如五雷轟頂,穿透他的皮肉,沿着四肢百骸,彌漫全身。
蕭溪風頹然的靠上冰棺,難以名狀的絕望席卷了他,心髒處傳來一陣陣刺痛,喉頭哽咽,連呼吸都痛的幾近微弱。
他五指成爪,緊緊揪着自己的衣衫,臉色慘白。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陸雪柔彈的那首無名曲,他好像看見了陸雪柔一躍而下的決絕,如此鮮明,如此真切。
他終于看見她了……
這三年來,他從未夢到過她,他一直都很痛苦,渴求自己能在夢裏看她一眼,可這個願望從未實現過,直到今日。
蕭溪風猛然咳出一口血,他仰天大笑,笑聲凄慘。
他突然想起争奪皇權的那年,他給陸雪柔住的那個莊子寄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詩——相思如柳,飄滿城,盡飛絮。
他突然……好想她。
“仙君……沒可能了麽?”蕭溪風無力的垂下手。
安客君搖頭,“緣分已盡。”
蕭溪風肩膀一塌,眼裏的情緒轉為麻木,再也掀不起一絲波瀾,他自嘲的牽起嘴角,嘆道:“夢醒了……”
他站起身,将冰棺裏的人抱出來,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周身彌漫着深深地絕望。
是他活該。
待人走後,安客君垂下眼,揮出一道法力,挪開了冰棺,左手五指成爪,右手快速結印,嘴裏無聲地念出咒語,空氣中便出現了許多紅色絲線,盤根錯節,眼花缭亂。
他瞳孔一點猩紅,而後輕輕喝道:“來。”
白色的流光順着絲線聚攏,慢慢落到安客君的手裏,化作一截白骨,再慢慢流入安客君的掌心。
他的身形一晃,蘇臨舟心裏一跳,連忙伸手扶住了他,低聲問:“怎麽了?”
安客君驟然擡眼,眼神狠厲,“龍骨裏被人下了咒……”
與此同時,堂溪程和陳免慌忙的跑進來,就看到了安客君嘴角流血的一面。
“落沉在和我們打鬥的過程中忽的彈出一指靈力,方向是朝着密室來的,”陳免臉色微沉,“離淵你……”
安客君抹去嘴角血,安撫的拍了拍面沉如水的蘇臨舟,啞聲道:“這是魔神之咒,我大意了,竟沒察覺。”
“會有什麽危害嗎?!”堂溪程急着問。
安客君又咳出一口血,“鬼城和皇宮的龍骨都被下了咒,直到這一次才顯現出來……我現在體內靈力紊亂,孽障纏身,可能會陷入瘋魔,不過我暫且能壓制,不必擔心。”
這次他不敢有所保留,只能把危險之處說出來,也好讓人小心。
“魔神還有意識?”蘇臨舟點上了安客君身上的幾處大穴,輸送純淨的靈力來清除安客君體內的孽障,順帶轉移安客君身上的痛楚。
陳免和堂溪程在一邊護法,共同壓制離淵身上彌漫出來的魔氣。
安客君皺着眉,慢慢道:“這些年誅神大陣松動,祂應當是會清醒一段時間。”
他現在的神魂似乎是被割裂,一半在無妄海裏,感受着海底的湧動以及魔神的暴躁,另一半神魂身處此間,整個人恍若分裂。
蘇臨舟面若寒霜的道:“既如此,我們待會去看看這祭祀之力流向何處,去一探究竟,以防還有別的隐患。”
“好……你們不用給我護法了,可以了——師兄你去看看。”安客君無力的倒在蘇臨舟的懷裏,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眼神渙散,但體內的靈力卻好了許多。
陳免當即上到石臺上,他運轉靈力去感受陣法,忽而擡眼,迅速地收回手,卻仍是被反噬了一下,他毫不在意的啐了口血,眼神幽暗。
“是哪裏?”堂溪程沒瞧見陳免的神情,只是看着陳免一動未動,便催了催。
陳免背對着衆人,“謝家。”
堂溪程心裏咯噔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