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更
第一更
程夢秋長相俊俏, 上了妝後更加光彩照人,在臺上向來扮的是小生,但他打戲也在行, 因為他還是個練氣三層的修士, 要不是真心喜愛唱戲, 也不會一直留在日漸沒落的興盛班。
上妝時他就聽見了班主的長籲短嘆, 但他不以為意,畢竟興盛班又不是第一天賣不出票了, 如今有人花錢請, 已經很不錯了, 就算沒有觀衆, 這筆錢也夠他們興盛班再撐一段時日了。
程夢秋對着鏡子檢查自己的妝容,還笑道:“不是說朝歌城主是巨富嗎?要不我去勾搭人家, 請他包了咱班子?”
話音剛落,對面一個正在上妝的就笑出聲t了, “莫說班主答不答應, 就算應了, 人家城主還能瞧得上你?”
程夢秋就有些不高興了, “我一表人才, 不要錢白送上門,他還能忍住不吃?”
對面人頓時發出一個作嘔的表情,氣得程夢秋想去打他,正鬧着,武行頭走過,“小聲點, 白姐正難受呢!”
程夢秋等人立即低了聲音,白姐名喚白夢真, 從前是班子裏的臺柱子,她最風光的時候,許多人特地沖着她買票進園子看戲,臺下座無虛席,賞錢和絹花扔得滿臺子都是。
後來白夢真不知怎的,與一名外地男子相戀,那卻是不懷好意之人,剛開始的時候甜言蜜語殷勤備至,沒過兩個月就開始嫌棄白夢真,嫌她是個普通人沒有修為,又嫌她年紀大了不如小姑娘鮮嫩,到後來甚至批評起了白夢真的臺風唱腔,将她貶得一無是處。
偏偏這人在戲曲上還頗老道,每回都說得有理有據,白夢真跟他相處一段時日後,在臺上漸漸放不開了,這可不是好事,有人開始覺得白夢真功力不如從前了,觀衆也慢慢少了。
這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及時糾正回來自然能拉回老顧客的心,然而沒多久,興盛班的臺子被人砸了,一堆眼生的顧客在臺下對着白夢真肆意挖苦嘲諷,還往臺上扔臭雞蛋。
啪的一下,那枚腥臭的雞蛋砸碎在白夢真的額頭上,也将她整個人一同擊垮。
白夢真被壞了心氣,再也不敢上臺。
白夢真不能上臺,興盛班其他旦角又撐不起來,偏偏這個時候,他們的對手百花班憑着個貌美青衣大紅大紫起來。
要興盛班的人來看,他們覺得那百花班的青衣是遠比不上自家白姐的,無論身段、臺風還是唱腔都差了不止一籌,奈何實在貌美,就這麽搶了白夢真所有的風頭。
“聽戲聽戲,不聽戲光看那臉有什麽用?還不如上青樓去!”蔣班主去百花班看了幾場,回來後怒發沖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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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個勾引白夢真的男子,竟是百花班的少東!
為了砸興盛班的招牌,他們竟然用這種損招!蔣班主氣不過,與百花班的人打了一場,打完倒是解氣了,只是被百花班的人到處宣揚,說他們興盛班道德敗壞,眼紅百花班生意好就上門打人。
百花班用的詭計他們拿不出證據,可蔣班主上門打人卻是很多人親眼目睹的,興盛班就此壞了名聲,生意一落千丈。
每每想起這些過往,程夢秋都恨得牙癢癢。他小聲道:“待會兒讓白姐上臺嗎?她能上嗎?”
武行頭道:“肯定是要讓她上臺的,她也願意上,只看能不能過這道坎了。”
程夢秋心想,反正臺下沒幾個觀衆,白姐應該撐得過去。
白夢真此時已經上完妝,她攥緊了拳頭,一閉上眼,眼前就都是猙獰的面孔……可一想到臺下沒幾個人,她心中萬種猶疑愁緒,也都壓了下去。
反正沒人,反正沒人……
抱着這種心思,上臺後他們卻傻了眼。
只見臺下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還有攢動的人頭不停湧過來。谷內的火盆裏高高跳躍着火苗,那火光每跳動一下,白夢真的心跳就漏了一拍。
她整個人僵硬如木頭,側頭看向打簾人,嘴唇幾乎發不出聲,“不是說,沒人嗎?”
戲臺兩邊鑼鼓喧天,白夢真的聲音如海潮下的一粒水珠,還未落到人前就蒸發了個幹淨。
打簾人自然也聽不見她的詢問,他也奇怪,怎麽入夜前戲臺前都沒人,入夜後一群群湧過來,跟約好了似的。
也是他們初來乍到不曉得,朝歌大搞建設到處缺人手,白天的時候谷內無論男女老少都各有各的事兒做,活計再清閑,也沒有翹了工跑出去玩耍的,再說了城主專為他們請來的戲班子,入了夜才會開場,去早了又看不到,自然不舍得抛下工錢跑來湊熱鬧。
但下了工就不同了,朝歌向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晚是每個居民的休息時間,天色一黑下來,大家心裏的期待就再也壓不住了,紛紛結伴過來,這才有如此盛況。
而此時此刻,白夢真看着地下攢動的人頭,腳下跟生了釘子似的邁不出去。
打簾人聽見鑼鼓聲低下去,白姐卻還杵着不動,也是焦急,這麽多觀衆呢!這可是他們興盛班難得的機會!
于是打簾人也顧不得了,在觀衆看不見的角度,将白夢真推了出去,下一刻,簾子落下,白夢真踉跄着出現在觀衆眼前。
戲臺上的燈籠照在她臉上,精致的妝容與打光讓她的面容看上去如同細膩的白瓷。
熟悉的奏樂響起,白夢真腳下步子淩亂了好一會兒才停住。
這是個極大的失誤。如果是熟悉這出戲的老戲迷瞧了,一定已經開始議論了。
白夢真心裏慌亂,越發不敢往下看,吟誦過千百遍的戲詞堵在了她喉嚨口,怎麽也吐不出來。
蔣班主一看情況不對,立刻開始調度。
于是片刻的功夫,奏樂一個急轉,節奏由舒緩轉向急迫,鼓點聲一陣一陣,仿佛象征着主人公慌亂的內心。
《五大惡山神》這出戲的開頭,原本是貌美的女主角春日出來踏青卻被惡山神看上擄走的情景,開場節奏舒緩,奏樂輕快,引着觀衆進入女主角雀躍的內心世界。
然而白夢真出場時出了漏子,她不安的神情與錯亂的步伐根本不符合女子春日出游的情境,于是蔣班主緊急換了奏樂。
這段奏樂的名字叫《夜霧鎖深林》,配的是女主角出逃的戲份。
蔣班主心情忐忑地在旁邊看着,好在白夢真只是慌,不是失了智,奏樂一換,她立刻明白了班主的安排,于是唱戲也順勢換了,她還随機應變改了一小段,讓整段唱詞更符合眼下的情景。
而她慌亂不安的模樣,也恰恰與此時的情境相合,立刻就讓觀衆明白了她眼下如驚弓之鳥般的處境。
臺下,郝姥姥一家搶到了一個後排靠中間的位置,這個位置看得最清楚。這主人公一出來,她就被吸引住了。
她怎麽踉踉跄跄慌慌張張的?哦,原來是正在被追殺啊!
再仔細聽,她唱得婉轉低回,還有些顫音,唉,是怕得都要哭了吧,可憐的孩子。
接着慢慢看下去,她就被主人公那白瓷一樣皮膚,柳枝一樣的身段吸引了,從她的唱詞裏,郝姥姥了解到這是一個無辜姑娘被山妖擄走的故事,心裏升起了憤慨,因為當初他們一家,就是在投奔親戚的路上被擄走賣為奴隸的。
“天殺的山妖,還敢稱山神,我呸!玷污神仙的名聲!”郝姥姥看得入了迷,不禁唾罵起妖怪來。
跟郝姥姥一樣入迷的觀衆還有許多許多,谷內沒什麽娛樂,看戲對他們來說就是新鮮事,有些從未看過戲的人都呆住了。
天,世上竟有這種事?姑娘好可憐,山妖好可惡……
“娘,她的衣裳真好看我,也要穿!”有個小女孩指着臺上主人公的衣裳,滿臉向往。
臺上,雖然一開始有些不順,但白夢真到底唱了很多年的戲,功底還在,開始漸入佳境。等唱到山妖出場,她即将被擒住時,一個東西忽然從臺下飛了上來,砸在她的裙角上,又落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白夢真面色煞白,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又在她眼前翻湧,她身體僵硬,視線卻不禁落在聲音的源頭。
是一枚銅錢,咕嚕嚕在地上轉了幾圈,最後停在她的鞋面前。
是賞錢,不是石頭臭雞蛋。
白夢真眼神僵硬一瞬,她木頭人似的忘了規矩,朝着臺下瞥去一眼。
臺下,一張張臉正擡頭看過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滿臉興奮,有人雙眼癡迷,有人露出贊嘆,有人還在鼓掌……
沒有人低頭與同伴說話,沒有人中途離場,更沒有人露出不屑鄙夷之色……仿佛她不是一個過了氣的戲子,仿佛她又回到了曾經風頭無兩的日子。
白夢真呆了一呆,這時銅鑼敲響,好大一聲!将她渾噩的三魂七魄又震回體內,也将那些鎖住她的迷霧震得潰散無形,露出柳暗花明的好風光來。
對面的“山怪”正在桀桀大笑,白夢真揮出手中馬鞭,打得那“山怪”踉跄後退,仿佛也打倒了籠罩在她心頭的那道陰影……
***
咚的一聲!樂師的奏樂亂了一拍,仿佛驚堂木,t将殿內群臣從方才那種歌功頌德其樂融融的幻夢中震醒過來。
群臣靜寂一瞬,都從遲一懸的那句“綿薄之力”聽出了不好的苗頭。
眼見太子一言不發,丞相只得道:“真人所言極是,若是能出力,我等自然義不容辭,只是國庫空虛,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
這話說得漂亮,但意思很明顯,就是要遲一懸包攬一切了。反正這位真人素來菩薩心腸,他連上萬人牲奴隸都養了,肯定也不在乎他們這些人多吃幾口。
遲一懸臉上仍帶着笑,“無妨,我是個大善人,既然能開這個口,就必定是你們能做到的。你們想必也知道靈脈修複有多難,想要修複鳳城靈脈,得耗費不少靈力,我雖願意幫這個忙,但我朝歌子民還要指望我,只好委屈你們多幫些忙了。”
群臣忙道應該。
遲一懸道:“第一條,立法廢除所有奴籍,從今日起,東萊國境內不允許有奴隸,不允許有人牲。”
話音落下,太子裴顯玉驚訝地看向他,群臣也面露訝異,心想這還真是個大善人。
“怎麽?有難處?”
座上真人耐心垂問,座下群臣在猶豫片刻後紛紛搖頭,相比起一些奴隸,能讓修為增長的靈脈才是重中之重。
殊不知眼前這位“菩薩”的用意才剛剛露出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