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和景明三月時,煙雨江南朦胧雨。
邱家的小坡上,遠遠地,幾個卷起褲腿沐雨而歸的哥兒戴着鬥笠踏着潤綠的草色談笑間緩緩走來。
少許的泥濘沾在白皙的腳踝上,河上柳家的哥兒彎着腰兒拂了一把泥土,末了抹在了一旁的雜草上。
“柳哥兒,你腿真白。”一旁皮膚比較黑澤的哥兒羨豔道。
“柳哥兒家境好,不像我們每天風吹日曬的。多好,現在的公子都喜歡細皮嫩肉的哥兒。”邱家的哥兒搭腔道。
柳源聽了彎起唇笑得合不攏嘴,細嫩的手揮了揮,“我也就被寵了些,現在的公子哪裏會找我們這種小莊子的啊。他們喜歡那些個會彈琴寫詩的诶。”
“說起彈琴寫詩,慕哥兒你爹肯定教了你吧瞧,慕哥兒天天和咱們下活,也沒見得黑!可真的是天生的。”那個哥兒說着,瞧着慕臨安又是一頓羨慕。
慕臨安走在前頭,這會聽了他們的話才回過頭笑了笑,“我爹那時整日忙,我也沒學個什麽。”
“也是……可惜慕先生……”那個哥兒有些神傷。
“分道了,明兒見。”沒等他說完,慕臨安匆匆一句,拐了個彎朝着他家方向走去。
“哎,慕哥兒是真難相處。難道,會墨水的就和咱們不一樣了?”邱家的哥兒看着那抹苗條的身影恍神地嘆道,“不過,那可真是白啊。”
柳源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笑得眼睛彎彎,“可能不是一道人吧。不都說文人清高嗎?”
……
慕臨安走遠了,他家在河邊。那地兒是他爹選的。他爹是個秀才,當過官也做過點小生意。頗有點傲骨,看不慣官場的污穢又不甘願淪落為賈人。學那些隐士搭了一間屋子,隐居在這個村子裏當了個教書先生。
大概是他爹太過于自命不凡,反而一生過得平平淡淡又坎苦不斷。
他想着心下發疼,踏着泥濘,腳下的步子越發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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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先生是個迂腐的文人,連着屋子都是臨河臨竹的,後又生出了個臨安。寓意着安安穩穩過一生,從此脫塵當個逍遙人。
慕臨安遠遠看見自己的竹屋前頭有一堆什麽東西,烏漆墨黑的,他皺着眉走進一看,是個人。
那人髒兮兮的,頭朝下,趴在地上。慕臨安心下一跳,有些遲疑地上前。
“喂……”他撿起一根棍子戳了戳那人,毫無動靜。
不會死了吧?
短暫地思考後,他慢慢走了過去,翻開那人,将食指擱在這人鼻下。微弱的氣息噴在指上,雙手試探的動作順而改成扒在男人腋下将人費力地往屋裏拖。
他将人拖進家,看着眼前從這人身上一直漫延到屋外的污水,不禁有些頭疼後悔。
慕臨安将挂着的鬥笠又拿了起來,正當想套上頭的時候,又隐約聽到躺在地上的人發出微弱的呻—吟。
他嘆了口氣,又将鬥笠放了回去,走去燒水。
顧淵醒來的時候很疼,全身都很疼。冷風從窗外鑽來,割在大大小小的傷口上,疼得他直冒冷汗。
“你別亂動!”清亮的聲音讓他混亂的思維開始鎮靜。
眼前模糊,他咬着泛白的嘴唇狠狠捏住摸在他身上的手,開口,音色虛弱嘶啞:
“……你是誰?”
他捏得太緊,慕臨安吃疼地甩開他的手,嘭的一聲,墜落的手打在床板上又砸得他骨頭疼。
慕臨安倒吸了口冷氣,瞪了他一眼,“你先等着,我去喊郎中過來。”揉了揉被捏紅的手,說完,拿起鬥笠往屋外走去。
躺着床上,一些斜雨從窗戶打漏在臉上。顧淵盯着竹木的屋頂,耳邊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濕漉漉的氣息和着腐肉發爛的臭味一齊沖擊他的感官。
他疼得打滾,結果越滾越疼。
不知過了幾時,屋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我說慕哥兒你這招了什麽人回來多不好……”
“哎,程伯您別管那麽多,先幫忙看一看吧。我看那人幾處傷口都發爛了!疼得不行。”
“啥?”那郎中頓住,瞪眼看着慕臨安,“你還看了他的身子?”
“您可少說點,我是請您來看人的。”
“好罷好罷,我待會再與你說。”郎中走上前,查看顧淵的傷口。
“這……好幾處都腐爛了,看來只得刮肉。”他說着,打開木匣子拿出一把小巧的彎刀。
“慕哥兒你這可有酒和火折子?”郎中側頭問道,“你尋些來,再找些繩子和幹淨的布料。”
顧淵雖說疼得發暈,但神智還是清晰的,滿腦子都是那郎中說的刮肉。
“小夥子,這小莊子沒麻沸散,你且忍着點,別亂動。”郎中接過慕臨安手中的火折子,彎刀在火焰上烤過,再用酒消毒。
冷汗将顧淵整個人都浸透了,他極力反抗,奈何他現在疼得無力只能仍由他人擺布。
泛着寒光的彎刀越來越近,他面色猙獰,目瞪極大。
一雙冰冷的手撫上他的眼睛,溫聲好語傳進耳中,“別看,一會就好了。”
刀生生地将肉刮下,一聲一聲猙獰的嘶鳴被埋入布料之中。
幾欲暈闕。
慕臨安看着這人被割得血淋淋的傷口,胃裏翻滾。
“程伯……他暈過去了。”
郎中擦了擦了汗,“也好,省事了。”
房中燭火隐約,郎中在盆中淨手,慕臨安遞過布巾。
“你明天到我這拿幾服藥。”郎中接過,擦拭着手。
“有勞您了。”
“慕哥兒啊……不是我說,你雖然心好,可也不能這麽唐突地把一個男人帶進來啊。這對你的名聲多不好!要是被別人知道可不得了了!”郎中頗有點恨鐵不成鋼,“這事我權當不知道,你可別讓他亂溜達!好了就趕緊着讓他尋別處去。再不濟,來找我。”
“我知道的,謝謝您了。我送送您?”
“別了,你也好生歇着吧。”郎中收拾好工具,離開。
慕臨安目送走郎中,回頭看着昏厥的男人。
這人疼得眉毛都皺起來了,他輕聲嘆了口氣。
隐約聽見窸窣的動靜,入眼,燭火明滅,斑斑點點将屋外的人影拉至床前。
來的人端着一碗刺鼻的藥,靜默地看了他一眼,擡颚,“醒了?你可好些了?”
顧淵看着眼前的人,長裳藍袍,束發及腰。眼前一陣恍惚,他有些艱難地開口,“這是哪?”
慕臨安腳下微頓,遙隔三尺,說道:“李準村。你倒在我屋院中,我便把你帶了進來。”
“這是哪......?”他好似沒聽見,恍惚地又問了一遍。
慕臨安皺眉,“你從哪兒來?”
顧淵無神地看了他一眼,這人清隽的臉和着窗外深綠的竹影,出塵得有些不真實。
這是哪?腦袋疼得厲害,顧淵閉上眼,緩緩又睜開。定定地環顧着四周,觸及到眼前端藥的人,眼中驀然騰起驚恐。
半響,“......你能送我回去嗎?”
他嘶啞的聲音配着狼狽的模樣倒顯得格外可伶,慕臨安将藥碗擱在木桌上,坐下來,說道,“你倒說你從哪兒來的?”
“我......”開口,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現在什麽年代?”
慕臨安怪異地看了他一眼,“崇治十四年。”
“......”顧淵艱難地擠出一絲笑意,“別開玩笑了。”
“我為何要說笑?”手指在木桌上敲了幾下,慕臨安忽而來了興致,好奇地問他,“你可是連朝代都忘了?”
慕臨安看着他笑意僵在臉上,又似無趣地嘆了口氣。
“你将這藥喝了罷。”
恍若無聞。
他明明記得他還在晉升宴上,副董向他敬酒,打笑着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他升為經理。他接過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合不攏嘴。氣氛很好,他開始肖想未來,繼續向上爬,娶個美嬌妻,美美滿滿過完一生。他三十好幾終于熬出頭,想想他過去種種,又想想現在,竟然熱淚盈眶。
他甚至還記得,副董用掌心拂了一手他的額頭,說,“哭什麽!喜極泣淚了?以後得叫顧經理了,小顧啊,你有前途,好好幹!”
然而一覺醒來卻告訴他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好似天地眩暈,打得他個措手不及。
怎麽可能?他癡愣愣地望着屋檐。
“喝藥罷。”慕臨安碰了一下他,見這人沒反應才吃力地扶着他坐起。
這人竟然像無骨的軟肉一般,要不是他攙扶着,怕一松手就又倒在床上了。慕臨安有些惱怒,“既然忘了,何不随遇而安呢?好歹撿了一條性命,如此癡癡傻傻又有何用?”
那人依舊毫無反應,眼神空洞。
慕臨安瞪了他一眼,“你好生坐好了!”
他松手,想去端藥碗,結果那人就如此倒了下去。腦袋砸在木制的床板上,好似不知疼痛。
慕臨安看着他那副表情,一動不動的模樣,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他爹。
他爹最後那些日子,也是卧病在床。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吩咐他自己死後的事宜。
他爹說,“安兒,我死後,你便把我和你阿姆葬在一起。我對不起他啊......還有我的那些書,藏在後院的竹葉青,你自由處置罷。”
他爹說了好多,說了多少對不起,他自己都不知道。連着他的那些書已經被蟲蛀得看不清了也不知,一生糊塗大抵如此。
慕臨安想着,心中悲涼。
他平緩了一口氣,再次走了過去,将人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