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慕臨安端着藥碗置于顧淵面前,“喝下去罷,別浪費了這些藥材。”
顧淵聞之,視線愣愣地從屋檐轉到了慕臨安的身上。
兩相對視,分分明明地,他從這雙琥珀色清澈的眼中看到了這幅軀殼,模糊卻又如此真切的存在。
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慕臨安輕咳了一聲,“藥涼了功效就沒那麽好了。”
在慕臨安幾分關切的視線中,顧淵抖着手接過藥碗,垂眸看着湯藥在碗中輕微地蕩漾。
看了半響,然後仰頭一飲而盡。苦澀的餘汁流連在唇齒之間,難以吞咽。
“……謝謝。”幹澀地道過謝。
慕臨安掠起眼皮看他一眼,将藥碗接過擱回桌上,向裏屋走去。
顧淵看着他翻翻找找,不一會見他手中多了塊潤白的玉佩。
“這是我在你身上發現的。”他将玉佩遞了過去。
玉佩只有一半,刻着一只生動的錦鯉,在燭火下瑩瑩生光。
玉擱在匣子裏久了,冰涼的,又是細膩的,看起來是極好的玉件。
顧淵握着玉佩,心下一片茫然。
他這方想着,刮肉刺骨的疼愈發強烈起來。
這個身軀并不是他的,垂至腰間的發顯然不是他該有的。他的左胸離着心髒不遠的地方有一處不深不淺的傷口,像是被劍刺的。那幾處分布在他腰側、後背的傷口更像是滾下什麽地方被石頭、樹枝弄傷的。
極其可疑,但此時他不想深究這些。冷汗漸而又流淌了下來,躺不下只好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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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着罷。”慕臨安看着他難受,開口。
他将枕頭擱在顧淵胸下一寸的地方,扶着他趴了下來又小心地蓋好被子。
接着走去關掉窗戶,囑咐道:“喝完藥困了便睡,若是疼得受不了,你就喚我。”
三更的時候,慕臨安從裏屋走了出來。
顧淵并沒有喊,只是将嗚咽聲埋在了被子裏,冷汗一遍又一遍打濕了額前的頭發。
顧淵迷糊間想着,生不如死還不如咬舌自盡算了。反正他什麽都沒了,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說不定還能誤打誤撞地回去。
他胡思亂想着眼眶發燙,一雙溫熱的手撫上他的額頭。
“你發燒了!”手下滾燙的溫度讓慕臨安心中發亂。
之前喊程伯喊得匆忙,并沒有開退燒的藥。這會,慕臨安有些亂了陣腳。
他家離村落又比較偏遠,更別說離郎中的家裏。唯一較近的便是河上的柳家了,三月春,傷寒易行,稍有錢的人家會備些藥草防止家中孩童患傷寒不能及時醫治。
顧淵的情況怕等不上去找郎中,他想去河上柳家借些藥材回來,可現在三更半夜去借藥材難免怕他家藏了個男人的事洩露。他一個未嫁的清清白白的小哥兒和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共處一屋說出來,只怕是流言飛起。
急病亂投醫。慕臨安思來想去,從屋裏找來一件厚披風,又拿了幾個火折子。瞥了眼床上隐忍的顧淵,心一橫,出了門。
昨夜又下了一場雨,路面泥濘濕滑。慕臨安心急如焚,一沒注意便摔了一跤,泥水順勢将火折子熄滅。
他立馬爬了起來,揪着眉頭,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重新打起火折子,朝着柳家的方向奔去。
屋外響起一陣匆促的敲門聲,柳源翻了個身,手枕在頭下側眠。
那聲兒愈大,他哎了一聲。翻起,伸出腳去勾床榻下的鞋子。四周烏黑一片,踩着鞋,摸着桌邊想去拿擱在中央的油燈。
點燃——
燈火通亮,他透過窗子隐約看到他爹走進大院。
“智雲,是慕哥兒!”他爹朝屋裏喊了聲,接着就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
柳源開着窗遙遙一望,見他阿姆披了件衣服就走了出來。
他關了窗,披好衣服,走出房門的時候頓了一下,将鞋子後跟拔直才又走向院中。
“慕哥兒這是怎麽了可是摔了一跤”柳阿姆拉過慕臨安的手,“手都是冰涼的!快進來換件衣服罷。”
“不了!”慕臨安急忙道謝,“多謝柳阿姆的好意,這麽晚打擾你們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我需要借您家退燒的藥草,還請您借點給我。”
“怎麽你發燒了?”柳阿姆伸手去摸慕臨安的額頭,被慕臨安下意識躲開。
柳源這方安靜地打量着,瞥到自家兄弟從東廂走過來。
“這是慕哥兒怎麽了?”柳泉腳下的步子加快,“怎麽都濕透了?”
“你這麽毛毛躁躁幹什麽?”柳家爹瞪了眼兒子,“你一個男人盯着一個濕透的哥兒像什麽話還不進屋!”
“你不也在這兒嗎!簡直太古板了!”柳泉氣惱地說道,瞥到慕哥兒尴尬的神情,後知後覺溫聲道,“你還是跟我阿姆進屋換身衣服罷,我先進去了。”
柳源看着他說完,三步一回頭,戀戀不舍的模樣,心下嗤笑。
“是啊,臨安你就進來罷。”柳源笑着道,“這裏可有人會焦急的。”
“真的不用了,麻煩您借點藥草給我罷。我趕時間。”不知如何作好,他又不好解釋原因,只得生硬地對着柳阿姆說。
“別磨蹭了!怕是急用,智雲你去給慕哥兒拿些藥草來。”柳家爹說道。
“阿姆等等!我,我去拿!您歇着!”柳泉急忙喊道。
“你這混小子!還不進去作甚!”柳泉被自家爹罵了一句,卻笑得咧開嘴,大步走向屋裏。
不一會,“你怎麽要用這些藥草,如此匆忙你生病了?”柳泉将藥草找來遞給慕臨安,擔心道。
“不是……”慕臨安擡頭看了他一眼,迅速垂眸,“多謝了,我先走了。打擾到你們,實在抱歉。”
“沒事沒事!有事再來!天黑,回去小心啊,可別又摔着了!”柳泉急忙應答。
一旁的柳阿姆瞥了柳泉一眼,從後邊擰了一把這快笑成傻子的人,笑着說:“诶,讓柳泉送送你吧!這天黑的,路又滑,你一個人怕不安全。”
“對、對啊!慕哥兒我送你吧。”柳泉立即改口附和。
“不用了!”慕臨安顯得有些緊張,“打擾你們已經很抱歉了,我一個人回去就行。我,我先走了。”他說完,像有人追似的,轉頭就走。
“哎——”柳泉扒着門縫,癡愣愣地看着那道離去的身影 。
“你小子可真是傻!” 柳家爹看不得兒子那癡樣,恨鐵不成鋼地罵道,罵完便被柳阿姆拉回房了。
“你瞧你,人都走遠了,你還盯着個看做什麽?”柳源嗤笑了一聲,“沒出息。憑本事去追,別眼巴巴看着。”
柳泉哪兒還聽得進話,愣愣地喃喃,“你說,慕哥兒的藥草是用來幹什麽我瞧着他也沒像生病的模樣啊。”
“那指不定是給誰用的。”柳源接過弟弟的話,笑着,“這三更半夜的,也難為他了。什麽事這麽急兒?”
他笑着,往屋子裏走去,“睡覺去了,別老傻愣着!”
“诶,你這話什麽意思?”柳泉沖他問。
柳源拉着房門,眼睛溜溜,“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說完,将門合上。
又是一夜折騰,煎藥、喂藥、擦拭,臨了滿身泥濘還未淨掉。也不知道這是個什麽人,從哪兒來又打哪兒去守了小半夜,慕臨安覺得腰背酸痛,摸了手顧淵的額頭。确認退燒無誤後,起身,随意洗漱了一番便上了床。
辰時,慕臨安就起了床同村裏幾個哥兒一塊去播種。
“慕哥兒,你在嗎?”屋外傳來叫喚聲,柳泉站在蔬菜田邊隔得遠遠兒伸頭張望。
他實在是壓不下心中的疑惑和好奇,柳源那話好似千萬只螞蟻,啃咬着他心頭,又痛又癢,讓他整宿睡不着覺。今早兒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突然被褥一掀,立即拍案決定去探個究竟。
“慕哥兒?”難不成慕哥兒這麽早就去播種了想他出門時柳源還在床上睡覺呢!慕哥兒可真勤奮,不愧是他看中的小哥兒,長得又俊俏!
柳泉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幾聲,“慕哥兒你在不在家啊?慕哥兒?臨安?”
他走到窗前,見沒有動靜。正打算離開,忽而聽見裏邊傳來一聲咳嗽,柳泉腳下一頓,“慕哥兒你感冒了?”
裏邊還是沒有回應,柳泉正猶豫着進不進去時又聽到一聲咳嗽。
“慕哥兒你怎麽不應聲啊?是嗓子啞了嗎?我進來了啊。”
顧淵在睡夢中被一個極其洪亮的聲音給吵醒了,叽叽喳喳的喊着什麽慕哥兒的,他猜測是屋主人的名字。他盯了好一會屋檐,沒出聲。隐約還記得慕臨安出門前對他說,如果有人來了別出聲,更別讓人發現。
但是咳嗽止不住,他正想着怎麽應付,門就突然被打開了。
“慕——”柳泉掃過一眼,目光觸及到顧淵,臉上的笑僵了話也止了。
他愣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是誰?”
顧淵看了他一眼,一個莫約十五六長相俊秀的少年,表情震驚直愣愣地盯着他。
“你又是誰?”他開口,聲音沙啞。
“我是柳泉……我……”柳泉傻住了,猛得回過神,“慕哥兒呢?”
“他出去了,你找他有事嗎?”顧淵看着眼前的少年覺得幾分可愛,像極了他小組下的一個剛畢業冒冒失失的小子。他想着又有些失神。
“沒什麽事……你到底是誰?”柳泉說着邊打量着顧淵,突然一乍起,“你居然穿慕先生的衣服!”
“你說!你是不是小偷你潛伏在慕哥兒家有什麽意圖!”柳泉憤恨地瞪着躺在床上的人,接着嘴角往下一撇,“還是說,你和慕哥兒……你們……不!我絕對不會相信的!”
“你是哪裏來的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哼!一看你面相就知道你不是什麽淳樸之人,你肯定是打哪裏騙了慕哥兒才留在他家的!你居然還穿慕先生的衣服!簡直太可惡了!”柳泉氣得跺腳。
眼前這名叫柳泉的少年實在是聒噪,顧淵被他吵得腦袋疼,他眉頭一皺拿出上司教訓下屬的架子呵斥了一聲,“閉嘴!”
柳泉瞬間噤了聲,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吵死了,嘶——”他不小心扯動傷口,又痛又煩躁,“你擅自闖進別人家毫無禮數吵吵鬧鬧還有理了?”
“你……你……”柳泉顫着食指指着顧淵,正想發難反駁什麽。
忽然聽見屋外擱下重物的聲響,他腦筋極速轉動。難道是慕哥兒回來了?
身體下意識做出反應,立刻一陣風似的竄進了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