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青青,水藍藍。

青郁的山頭萦着一股霧氣,騰升的太陽暈出一片豔紅。李準村的後山,正是一片萬物繁茂的景象。

春正濃,伴着料峭的春風,樹木微動。山間,隐約見兩個人影沿着山路一路向前。

那人影便是程大夫與顧淵。

程大夫惦記着那山裏拔地而起竹筍與無人采摘的金銀花便喊着顧淵同自己上了山,多一個人總歸是多了一個照應。程大夫走上前頭,顧淵背着竹籃和鋤頭跟着後邊。那拐棍戳着春雨新翻後濕潤的泥土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腳底滑,程大夫拄着拐棍的身形搖搖晃晃令顧淵看得心慌。

好幾次顧淵都覺得程大夫要摔了,可大夫又頑強得很,拐棍用力一插,穩穩當當。

而後,大夫回頭看着顧淵,不服老的山羊臉透着一股子倔勁。抹了一把虛汗,得意洋洋,“小夥子,可別摔了去了。”

顧淵看了,心裏直搖頭。

終于登上了半山腰,入眼便是翠郁的竹林和竹林間雜生的新筍。筍長得極好,筍尖兒上還沾着初晨的露珠,把整顆筍都襯得清新生動。

往上瞧,莫約一個兩三尺高的山坡,邊緣隐約開着幾朵嫩黃的花骨朵。

“可瞧見了?”程大夫指着坡緣上的幾多黃花,興致勃勃地對着顧淵道,“蒂帶紅色,花初開色白,一、二日後色黃,故名金銀花。它有清熱解毒、疏散風熱、涼血止痢的作用,極适合于外感風熱、溫病初起的患者。這可是個大寶貝!”

程大夫瞧着金銀花臉上都笑出了褶皺,開心得似個孩童,吩咐道,“你在這兒挖筍,我上坡采金銀花。”

也沒等顧淵回答,自個便迫不及待地開始爬坡。顧淵見怪不怪,這幾日他都摸頭這老頭的氣性了,愛憎分明。醫者之善、赤子之心,像個頑童。

顧淵放下竹籃,拿起鋤頭開始挖筍。

挖筍也是極講究,深了不行容易損了根,淺了也不妥難以挖出。顧淵挖了些許個後才找到了點竅門,漸漸熟練起來。

日上了青天,竹籃也被竹筍填的滿滿當當。顧淵彎着腰,氣喘籲籲。他從未幹過農活,更別說什麽用鋤頭挖筍了。這會,汗已經浸濕了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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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瞅着被填滿的竹籃,覺得差不多了。往坡上一看,沒見着程大夫的蹤影。

采個花怎地這麽久?

顧淵心裏奇怪,撩起長衫擦了一把臉,準備上坡尋人。坡陡峭難爬,也不知那程大夫怎麽上去的。顧淵費了好大勁兒才上來,隔着兩尺在地上見到了程大夫的背簍。

那背簍滿是黃燦燦的金銀花,簍在,卻人不見了。顧淵感覺不妙,喊了幾聲也沒聽得人回應。

他走進一看,越過那背簍。

程大夫正坐在坑裏瞅着自己,小老頭兇巴巴的。

顧淵愣了一下,想着這坑還挺深的,半個人高。他琢磨是哪個獵戶或是村民設定陷阱來捕獵的,沒想成卻坑了程大夫。

“……您怎麽不吱聲?”

程大夫坐在坑裏紅了臉,嘴上卻理直氣壯,“你懂什麽?這得摔過才知味兒。你瞧此間林木青翠、景色宜人。我便停歇賞景,豈不快哉。”

“……”顧淵一時沒了話,程大夫這倔脾氣也是沒誰了。

“您是想坐在坑裏繼續賞景還是出來賞會?”顧淵好聲好語、态度謙卑地問道,只不過那話裏明顯掩不住的調侃。

程大夫聽得氣得漲紅了臉,暴跳如雷,“還不快拉我出來!”

顧淵嘆了口氣,把人拉了出來。途中還伴着程大夫氣憤的言語,“不識相的!我說什麽你還當真了?非要我說我摔進坑爬不出來,你才聽得明白?還是你非要調侃我一番?你個瓜娃子,一點不懂尊重長輩!”

小老頭一個勁兒躁,躁過了又消氣了。他順了口氣,瞅了眼顧淵,虛張聲勢,“我腿摔折了,你得背我下去。不準不背!”

顧淵背對着他偷笑,肩膀一聳一聳的。

他覺得這小老頭挺可愛,雖然嘴上硬得很不肯饒人,還愛虛張聲勢,其實心挺善的。

“還笑?飯點到了,還不趕緊下山!”

顧淵笑夠了,“您還得背好這簍子金銀花。”

程大夫哼了一聲,把大寶貝背好了,往顧淵背上一趴道,“那筍是帶不下去了,只得做兩趟來。”

來的是誰?不用說,還是他。

顧淵也認了,背着程大夫下了山。

山路漫長,顧淵找着話兒跟程大夫唠嗑。程大夫嫌他煩,一到家就甩開顧淵先清洗了一番準備處理一下腿。

“背我回來你也辛苦了,許你歇會再山上把筍弄回來。”程大夫還不忘他的筍,“今天飯我來燒。”

大概是“因禍得福”?顧淵心底笑開了花,用水沖着腳邊的泥巴。

近午時,程大夫準備坡腳進廚房燒菜。才走一步便瞅見不速之客,程大夫只得又坐了回去。

來人莫約四十五、六的年紀,身着灰袍,方臉端正。模樣倒普普通通,唯一不同的是腰板兒直得很,還有右臉眼下一顆顯眼的大肉痣。

他一來便自主地坐了下來,往程大夫手邊擱的茶盞裏望了眼,“喲,程大夫今兒喝的什麽茶?”

“金銀花茶,清熱敗火,村長要來杯麽?”程大夫問道。

“來啊,金銀花好東西啊!”村長笑道,眼下那顆大肉痣跳了幾下,生動得很。

程大夫望了眼村長,朝着後院喊道,“顧淵你泡杯金銀花茶來。”

顧淵應了聲,将熱茶端來。

那村長見顧淵一出來,神色微愣,轉頭跟程大夫道,“這是你家遠親?長得的确不凡啊。”

村長也不在意程畝羊回不回答,轉頭,一臉笑眯眯、和藹地問顧淵,“小夥子,可還習慣?家裏幾個人?可成家了沒?”

這便是探底來了。

顧淵知道其中有些貓膩,不動聲色,看了眼程大夫。程大夫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就一小娃子,能非凡到哪兒去。村長,不喝喝我這茶?這是曬過幾日的,味道好得很,別浪費了。”

“喝!怎地不喝。”村長端起茶就是一口,一雙眼睛埋進茶盞裏。

“顧淵這孩子也是可憐,父母逝得早。老家又發大水,才來投奔我。我瞧他可憐,便讓他在我這個打個下手讨生活。”程大夫三言兩語胡捏道。

“這樣啊……是怪可憐……”村長放下茶盞,擔憂,“你來我們村也有些時日了,便知道我們村的人都很熱情。雖然說你不是村裏人,我們照樣也會照顧些你的。”

這話說的巧,把界限分得明明白白。程大夫心底冷哼一聲。

“你跟慕哥兒一個年紀罷?”村長思惆,“也該是娶親的年紀。哎——慕哥兒我也是瞅着長大的,這些年他待在河上。也不怎地喜歡和村裏邊交流,到了年紀也沒和人對上眼。我看你長得一表人才,又是程大夫的遠親,許會和慕哥兒談得來。也好結個伴,可以多了解一下。”

他話一出,程大夫臉就黑了。

這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果然是惦記慕哥兒的事,令人生厭得很。

上面要登戶籍了,戶籍算人頭,人頭分田地。慕哥兒本來不帶田,這冒出人頭又得均田。那夥人是巴不得外地人湊一塊兒別占了他們的田去了。這是狗急了跳牆,逮到外地人就給慕哥兒說親事,生怕慕哥兒嫁了村裏人。

程大夫氣得想趕人,誰想和你們攀親戚了?

“村長,這孩子們的事讓孩子做決定,我們這些糟頭子摻和個什麽?!”

見程畝羊發怒,村長幹笑了幾聲,“這不,我瞅着也為年輕的焦急麽?”

“急也沒用?”愛登怎麽登!程大夫憋氣,“這點了,你家的還等着你回家吃飯罷?村長還磨蹭什麽?我這可沒有多餘的米。”

他話裏話外都是趕人的意思,程畝羊是個硬脾氣。還是村裏唯一一個大夫,貴重得很,不好惹。村長見他氣急,笑了笑。

腆着臉皮不死心地朝着顧淵道,“年輕人多認識一下也是好的。不說了,我得趕緊回去吃飯了,我家那位可是個暴脾氣。”

村長又朝程畝羊笑了一下,那笑皮笑肉不笑。小眼睛藏着晦暗的光,微微一眯,挺着身板,走了。

村長一走,程大夫立馬躁了起來,罵咧,“這是膈應誰呢?一個個淨是臭不要臉,臉皮子怎麽就這麽厚呢?哪天我用針紮紮看到底有多厚!真是氣人!市井小民!目光短淺!”

他一轉頭對上顧淵,“我現在瞅着你是挺好的,總比村裏那些王八羔子好。慕哥兒就是嫁你也不會嫁那些人!想當初老慕免學費給他們娃兒教書,他們感激過什麽?還在老慕去世後針對慕哥兒,腆着臉來分慕哥兒的地!老慕要是泉下得知,肯定會氣得個半死!”

顧淵聽他說了一大堆,雖然聽出了個利弊。可惜聽了一大堆,他抓的重點居然全在慕哥兒嫁誰身上去了。

慕哥兒會嫁人?

大男人嫁大男人?

這個世界本是這樣,尚且接受。只是,程大夫說,慕哥兒就是嫁給他也不會嫁給村裏人。

他?

顧淵設想了一下,想起和少年那些日的相處,倒也不反感。甚至,想着想着,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發熱。

不對勁……

“等下吃完飯,你記得上山把那框竹筍帶下來,再去河上幫慕哥兒拔筍罷。想他一個人忙前忙後,也難為他了。”程大夫道。

他心底有私心,不願意看慕哥兒以後還要被村裏人欺負。倒不如先遂了村長的願,讓顧淵和慕哥兒先接觸會。

程大夫本隐約有這個意思,這幾日下來,見顧淵還可靠便加固了這個念頭。

作者有話要說:

程大夫:現在你可知道了?我哪裏是故意刁難你,我是在用考驗你,為慕哥兒選親。理直氣壯.J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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