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粉紅海(1)
第30章 粉紅海(1)
“齊沅,醒醒!”
被冰冷海水包裹的窒息感不知過了多久後終于褪去,齊沅緩緩睜開眼睛。
灰白低矮的天花板印入眼簾,頂部的白熾燈有些刺眼,他躺在一張搖搖晃晃的硬板床上。
“快醒醒!這可是咱們第一天上工,快起床!”
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誰伸手輕拍他的肩膀。
他揉了揉眼睛,在微小的晃動中撐起身子從床上坐起來,發現身上的衣服變成了一件松松垮垮的背心和一條大褲衩。
萬幸的是,手環還在。
齊沅扭頭,小麥色肌膚的青年扒在床邊朝他露齒一笑,五官柔和陽光,八顆大牙潔白到反光。
謝臨不在。
入魇前,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個人應該是謝臨——被卷入浪潮之中時,他似乎還對自己說了什麽,只是當時的環境太惡劣吵雜,有點沒聽清。
原來即使一起入魇,也是會分開的。
不過他和謝臨的組隊早已廢除,這次他又為什麽要特地找過來呢?
齊沅有些茫然地眨眼,坐在床上沒動,于是身旁的青年再次出聲提醒他。
“醒了就快點換衣服吧,今早你負責上層甲板的維護保養。”他拉着扶手從床邊的小梯子跳到地板上,指了指角落裏的衣架。
齊沅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一套藍白相間的水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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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意識到青年身着同樣的服裝,胸前別了個小小的金屬名牌,上面寫着“霍光”,邊上是四個小字,初級海員。
“我去洗漱,你動作快點。”霍光轉身拉開一扇小門走進去,房間裏只剩下齊沅一人。
好像……進入了一種全新類型的魇境。
齊沅麻利地翻身下床,床下的小桌子上也放着一枚名牌,他拿起來一看,上面是自己的名字,職位也是初級海員。
房間裏的另一張床在他床的斜下方,兩張床隔空重疊了一部分,除此之外,只有一張小桌板,一面小鏡子和一塊小小的顯示屏。
這裏沒有窗戶,狹窄逼仄的空間給人一種壓抑感,灼目的光源照亮房間的每一角。屋裏的陳設很新,齊沅卻感到不那麽舒服,他摸了摸胸口,心跳的略微有些快。
這應該就是冉瑭曾經提到的情景類魇境,這類魇境的魇主擅長藏匿自身。淨魂師入魇後,會被随機分配一個需要扮演的角色,而他現在就必須好好扮演一個小水手。
齊沅伸手取下屬于自己的工作服,套上後才發現衣服略微有些大了,水手服短袖的深青色披肩順着肩膀延伸出去一節,勾着藍邊的白色長褲也有些寬大。
地板仍在微晃,和披肩同色的領巾有些難系,他站到小桌前對着鏡子調整,卻忽然意識到違和感的來源。
本該是軍藍色的領巾,在鏡子裏卻是紅色的。
齊沅瞬間皺了眉,寒意順着他捏着柔軟布料的指尖傳入身體,他強壓下心中的恐慌,抿着嘴彎腰對着鏡子仔細觀察,發現鏡子裏的領巾……大部分是紅色的。
那片深紅覆蓋了整條領巾和部分披肩,在頸側帶來黏膩的觸感,只剩零星的地方還能看見一點深藍。
就像是噴濺上去的新鮮血跡一樣。
“你怎麽了?”聲音驀地從齊沅身後傳來。
齊沅被吓了一跳,下意識回頭,只見穿戴整齊的霍光一臉疑惑站在自己身後。
“沒什麽。”齊沅勉強朝他揚起一個笑,又瞄了一眼鏡子,裏面的領巾已然變回深藍。
“是第一次正式出海,緊張了吧?看你額角都冒汗了。”霍光朝他了然地點點頭,遞給他一張紙巾。
齊沅道了謝接過,發覺紙巾的末端有點潮。
“哎,其實我也很緊張!你看我這手汗出的,別嫌棄啊。”霍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低頭看了一眼表,“糟了,還有十分鐘就到五點了!”
“我負責船尾,現在就得走——你也快點啊,咱不能坐電梯,頂層甲板你得連上四樓。回見!”
霍光說完就匆匆拉開房門跑了出去,齊沅也穿戴完畢,伸手拿過衣架上的帽子戴好。出門前他最後看了一眼鏡子,一切如常,藍白相間的水手服穿在身上顯得人很精神,忽略剛才詭異的小插曲的話,這是一個還算愉快的開場。
霍光所言不假,他們的房間在整條船偏下的位置,齊沅在昏暗的走廊裏兜兜轉轉,終于找到了員工樓梯,一路小跑上了頂樓。
當齊沅氣喘籲籲跑到頂層甲板的時候,太陽正好從海平面那頭升起,把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染上濃烈的橘色,遠處的積雲翻湧着透出一縷縷熹微晨光,連波光粼粼的海面都泛着一層淺紅。
他正要感嘆如此的美景,卻又本能地感到一陣令他毛骨悚然的違和感。
被夕陽籠罩的海面似乎少了什麽顏色。
海水裏沒有藍色,一點兒都沒有。
這不對勁。
早上五點的甲板上空無一人,齊沅繃着神經 ,從帶有直升機停機坪的頂層甲板快步下到開闊的中層甲板,找到背光的地方,靠近欄杆往下一看,海面依然不是藍色。
是一種很微妙的,如夢似幻的淡粉紅色。
這個魇境有問題。
齊沅伸出左手輕輕搭在冰冷潮濕的欄杆上,試圖讓涼意給自己逐漸混亂的大腦CPU降降溫,海風腥鹹澀口直往他嘴裏灌,他控制不住地扶着欄杆彎腰咳起來,麻木地盯着船下激起的粉色浪花。
“第一天上工就摸魚?”潮聲翻騰中,一道渾厚的聲音從他身側傳來。
齊沅嗆咳着在風中側頭看去,身穿白色海員制服的高大絡腮胡男人叼着雪茄眯着眼睛一臉陰沉地盯着他。
即使身穿規整的制服,他胸口的肌肉輪廓也十分明顯,袖子挽起,露出的手臂汗毛濃重,肌肉虬結,看起來就不太好惹。
他的名牌上寫着“曾安”,邊上赫然是大副二字。
“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正式出海,有點緊張。”齊沅順着剛才霍光的說法找借口,“稍微有點暈船,來這裏緩了一會兒。”
暈船是假的,不過緊張是真的,四舍五入他倒也沒說錯。
“看你這一副快吐了的樣子就知道。你說你這腿細的還沒我胳膊粗,怎麽選上正式海員的?”曾安吸了一口雪茄,吐出的煙還沒來得及形成煙圈就潰散在風中,他走近兩步陡然湊近齊沅的臉,低聲恐吓道:“是不是走後門的啊?”
他身上的煙草味很濃,混在海風裏也隐約能聞到一點,齊沅手握緊欄杆才控制住自己不要下意識後退。
“比起無端的猜測,您似乎才是真的違反了規定的人吧?”他微笑着開口,聲音清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海員是不可以在吸煙區以外的地方吸煙的。”
齊沅回憶着路上随便看了兩眼的海員手冊,輕咳兩聲繼續說道:“您出現在甲板上的時候煙蒂就已經不剩多少了,代表您剛才在室內也吸了一路——我說的沒錯吧?”
“哈哈哈!”
曾安愣了幾秒,轉而放聲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用粗糙的手指捏滅了煙頭,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好小子。”似乎是被齊沅鎮定自若的态度驚到,他的目光中終于沒有了輕蔑,隐隐透出一點欣賞,“我算是相信你是被選出來的了。”
“這樣,我不計較你摸魚,你也別把我一大早偷偷過煙瘾這事兒告發給老孔。就他那板正的要死的性格,指定又得要耳提面命地唠叨。”
他走上前大力拍了拍齊沅的肩膀,讓後者又是一陣咳:“你快工作去吧,一會兒早飯多吃點,你這肩膀瘦的硌手,咱們水手可不能這樣。”
看來這位大副雖然看起來兇狠逼人,卻是個不拘小節,大大咧咧的性格,應該不難相處。
齊沅順從地點點頭,照着海員手冊裏獲取的知識走到甲板前方開始洗刷被染上污垢的地板,然後又跑去甲板後面的區域檢查各種設備的運轉,順帶觀察周邊的環境。
雖然他擁有的海員知識連三腳貓都算不上——但反正這是在魇境裏,不把船搞沉就行。
打工人的時間總是度秒如年的,正當齊沅在甲板上忙到滿頭大汗的時候,海平線那頭的旭日僅僅升起來一小截,經過校準的手環顯示現在是早上六點半。
大副曾安走後,甲板區域再也沒出現一個人,齊沅一邊收拾休閑露臺區的桌椅一邊調出虛拟屏,這個魇境的能量波動竟然超出A級一大截。
意識到這次的破魇難度之高,他輕點屏幕,查看淨魂師列表,三個id赫然在列——LINN,世界最強淨魂師,以辭。
果然謝臨也在這個魇境裏。
既然自己正在進行角色扮演,那其餘入魇的同行們估計也是一個狀态,只是不知道他們分別都是什麽角色。
目前看來,情景類魇境裏的魂魄或是靈魂都處于一種認為自己所處的就是現實的狀态,他還不清楚貿然讓他們意識到自身所處的空間是虛幻的話會發生什麽,而魇主在這艘船上的位置現在又不得而知。
“齊沅!”
齊沅剛剛關閉屏幕,清朗的聲音正巧傳來,他擡頭,看見霍光站在頂層甲板上。
“快七點啦,咱們可以去吃早餐了!你餓不餓?”
齊沅的肚子适時地發出咕咕聲。
也對,天大地大,吃飯最大——畢竟吃飽了才有力氣思考對策。
“就來了。”
他擺好最後一張椅子,朝同事走去,暖色的晨光在他身後的甲板上拉出單薄颀長的影子。
這艘船整體設計偏向奢華,自助早餐在三樓甲板後方的觀景餐廳。當然,作為小小海員的齊沅他們自然是不能坐在被透明玻璃環繞,晨光照耀的精美桌椅前享用早餐的,船員的用餐區域在餐廳角落的小房間裏。
餐廳門口的數碼屏幕上滾動着這艘小型郵輪——銀月號的簡介,齊沅取餐的時候大致掃了一眼,這艘船供乘客活動的區域有四層,四層到二層對應三個甲板區域。四層有兩個餐廳,中間是露天活動區,最前端就是剛才他們來的頂層甲板。
二層和三層對應中層和下層甲板,室內有各類客房和多功能大廳,以及一些後勤區域,最前端則是駕駛室。一層是大堂和商業區,還有海員們的房間,負一層則是發電室和機房。
早餐對于海上航行來說是豐盛的,齊沅正餓着,林林總總拿了兩個面包,一些炒面,兩個煎蛋,一杯牛奶和一些水果,很快就全部消滅完畢。
七點半之後,陸陸續續有乘客從餐廳正門進來,霍光咬着熱狗,透過遮擋簾神神秘秘地說:“聽說這次的粉海尋寶之旅來了好多名人呢。”
“粉海?”齊沅捧着牛奶問。
“對呀,就是這片粉色的海域。傳說在粉海埋藏着海神的寶藏,這次出海就是一個神秘人為了尋寶召集的隊伍,乘客都是大人物呢。”霍光用胳膊肘捅了捅齊沅,“咱倆還是很幸運的。”
“這船上一共有多少人?”齊沅喝完最後一口牛奶,舔了舔嘴唇。餐廳裏這會兒已經進來了三個人,但都不是謝臨。
按照霍光提供的情報,謝臨如果是乘客,應該會在早餐時間出現在這裏。
“就十幾個人吧?具體的我也沒印象了。”霍光小聲說,“看,那個是最近大火的偵探小說家,楊柳!”
“咖啡沒有冷的嗎?”被晨光照亮的透明餐廳裏,霍光指着的方向,一個身穿黑色連衣裙,面容秀麗的長發女子站在取餐臺前,青蔥玉指在臺上輕點,微胖的廚師連忙跑去與她交涉。
“那邊是航海協會的會長周必橫和他的妻子李顏,他倆真是和新聞裏說的一樣如膠似漆呀!”霍光又朝另一張靠窗的餐桌指去。
在那裏,身披白色薄貂的美婦正親昵地給身穿黑西裝的中年男子喂菠蘿。
“我不管你們做多少遍保證,這個房間我必須換!”
突然,一道粗粝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一位戴着鴨舌帽,穿着夾克衫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身旁跟着一個穿着服務生制服,腰間圍着黑色圍裙的人。
“那個罵罵咧咧的是著名探險家王東,早聽說他脾氣臭,沒想到這麽過激……”霍光啧啧感嘆,但齊沅卻被王東身邊的服務員吸引了注意。
“你…您的房間是豪華海景房,窗戶外面就是大海,不可能有人能半夜敲窗戶啊。”
那位服務員一頭鋼針般的短發,身量也很高,站在高大的王東身邊并不顯得弱勢,只是此時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壓抑着的憋屈感,濃眉也緊緊皺着,一臉不耐。
“小小一個服務員還和我杠上了?說我騙人是吧?你等着,等我回去就和媒體曝光你們!你滾蛋吧!”
王東怒氣沖沖拉開椅子,朝棕發服務員揮手:“別再讓我看見你!”
那服務員明顯也早就沒了耐心,二話不說就轉頭離開,一臉怒氣地朝着齊沅所在的員工用餐區走來,一個和他同樣裝束的波浪頭女服務員趕忙笑臉迎上去安撫王東。
“別看了,咱們吃完還得繼續上工,別到時候被陳二副抓包,如果是曾大副就更慘了,他可兇了。”
霍光在齊沅耳邊嘀咕,但是齊沅并沒有聽清他都說了些什麽——他已經和挂着“陸準”胸牌的服務員遙遙對視了數秒有餘。
原來那個在醫療部見到的青年叫陸準。
他竟然也來了這個魇境。
雖然在醫療部的初見并不算得上愉快,但是在一個接近S級的魇境裏,精神和智力都正常的淨魂師肯定不會選擇因為一點小矛盾而放棄合作。
齊沅是這樣想的,陸準明顯也正有此意,他看着齊沅的目光雖然仍然算不上友善,卻也是一副稍微松了口氣的樣子。
“你還見到其他人沒?”
早餐後,齊沅和霍光道別,來到下層甲板後方的陰影裏裝模作樣地收拾纖繩和各類儀器,陸準悄悄跟在他後面也來到甲板,兩人終于有了私下交換情報的機會。
“沒有。”
齊沅看着身材高大的陸準一身緊致的包臀圍裙加白襯衫,隐隐有些想笑,考慮到後者一副“你敢笑我就宰了你”的表情,他還是正色回應。
“啧,謝臨遇不到四眼田雞遇不到,偏偏遇到你這個風一吹就倒的野小子。”
陸準的臉色又不太好看了。
“四眼田雞?”
“宋以辭,我隊友。”陸準沒好氣地瞪了齊沅一眼,說道:“也真是奇了怪了,我昨天給謝臨發消息問他和你解綁的事情,他沒回,轉眼就又和你一起到魇境裏來了。”
他撇撇嘴,繼續說道:“情景類的魇主善于僞裝躲藏,不好找,想直接斬殺都沒法,也不能随意動用靈力打草驚蛇,麻煩得很。先找到他們兩人再說吧。我的房間在客房區,能看到乘客那邊的動靜——應該還有幾個人沒出來吃早餐。”
“嗯,你就盯着客房區吧。”齊沅點點頭,“最下層的區域裏應該有他們兩個其中一人。”
“你怎麽知道?”
“海員手冊裏有寫,這艘船上的高級海員只有船長,大副和二副。船長姓孔,大副姓曾,二副姓陳,只剩普通海員。負責上層區域的是我和霍光,那就只剩負責底層的機工了。”
“……你還挺會分析。”
陸準詫異地看了一眼齊沅,他被籠罩在陰影裏,水手服寬大的披肩蓋過了他瘦削的肩膀,白色長褲勾勒出筆直纖細的腿部線條,竟然還帶着領巾和海軍帽,帽檐把他的劉海壓到靠近大眼睛的位置,整個人顯得格外幼态,像個還在抽條的少年。
其實蠻可愛的。
陸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感覺臉上有點燒,他在齊沅疑惑的眼神中狼狽退後幾步,嘟囔了一句“分頭找有事傳訊”,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齊沅看着他肩寬背闊的背影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加速了手上的動作,想争取早點完工留出一點時間來找人。
整理和清潔前後甲板的工作并不輕松,卑微打工人小齊勤勤懇懇從早上八點一直幹到十點多,甚至偷偷動用靈力去移動物品,才總算是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站到護欄邊上吹吹海風舉目遠眺,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砸在欄杆上濺了一些到他的臉上,涼涼的感覺沖淡了一些海風的腥氣。雨滴落入水中就細細密密地暈開,他看着水汽氤氲的海面,竟然逐漸接受了海水是粉色的這一現狀。
看來不管在哪裏,長時間幹活都是會掉san的。
齊沅有些無奈地自嘲,一扭頭看到曾成又出現在甲板上。
“人看起來弱不禁風,幹活倒是挺利索。”大副環視一周甲板後,朝室內揚起下巴。
“進去歇會兒吧,雨要下大了。”
得到喘息之機的打工人小齊絲毫沒有推辭,果斷轉身進入室內,和後甲板聯通的地方是船的二層,他在客房區的中段茶水間和陸準再次碰頭。
“找到人了嗎?”陸準顯得有點煩躁。
“還沒。我在工作間隙去一層繞了一圈,沒見到人,其餘時間都在前面三層甲板和後面的甲板,除了航海協會的會長夫婦來過,沒有其他人。”
“啧,我這也差不多。”陸準說,“這兩層別的人我都确認過了,都不是,還差三個人的房間一直沒動靜,我也不好随便進去。”
“看來真的要往最下層找了……”齊沅食指抵在唇前思索着,“我正好是休息時間,一會兒正好去負一層找找。”
“我也一起吧。”陸準語氣有點別扭,“我那個服務員女同事對待工作熱情似火,我也就是在房間裏待命的份。”
齊沅點點頭,茶水間卻忽然響起一道穩重雄厚的男聲:“所有船員請注意,所有船員請注意。請空閑人員立即前往宴會廳準備今日中午12點将要舉行的迎賓派對。”
這……
兩人對視一眼,皆是嘆了口氣。
當個打工人很難,當個自由自在的打工人更難。
宴會廳在銀月號一層靠前的位置,一進門就是富麗堂皇的各類桌椅擺設,正中央有個小小的舞臺,上面有一面很大的鏡子做背景,一位樣貌随和的男子站在舞臺不遠處,見到兩人到來朝他們招了招手。
“來,你們負責把食物擺到對應的自助餐盤裏,端到取餐臺上固定。”胸口寫着“陳順哲”和“二副”的男子手指向不遠處的餐車。
兩人任命般開始再次打起臨時工,中午的菜肴很豐盛,憨厚的廚師站在餐車前招呼着,名牌上寫着陶磊。
“中午有糖醋排骨,照燒雞腿,香酥大排……小夥子們都喜歡吃吧?一會兒等客人他們取完餐,別拘謹,放開吃!”陶磊胖乎乎的臉上笑容滿滿,讓人不禁産生親和感。
一陣閃光燈忽然襲來。
“菜品倒是不錯,就是不知道口感如何,用料是否真實?”一道尖細的女聲伴随燈光響起,拿着便攜話筒的短發女子忽然出現在陶磊身前,身旁跟了一個舉着相機的高挑長發青年,兩人都是西裝打扮。
“趙女士,宋先生,本次派對十二點開始,現在還在準備階段……”陳二副趕忙跑來阻攔女記者的采訪,“還請二位稍作等候再來。”
齊沅把幹鍋包菜端到餐臺,饒有興致地看着這場小鬧劇,身旁的陸準卻忽然繃直了身子。
“是四眼田雞……”他從嘴巴縫裏蹦出四個字。
齊沅愣了一下,随即把視線重新聚焦在攝影師身上。那人對着餐車,廚師和二副一陣猛拍之後總算放下了鏡頭,帶着單片眼鏡的清俊面容也就顯露出來。很明顯他也注意到了齊沅這邊,正彎着嘴角看過來,眼角微挑,人在淺灰色的西裝包裹下顯得溫文爾雅。
“人家不是四眼。”齊沅輕聲打趣。
“那就三眼田雞。”陸準面色忿忿,“宋以辭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在這整什麽花裏胡哨的單眼鏡,還穿西裝。”
“……那是人設吧。”齊沅扶額。
“等等,他有話要說。”陸準和宋以辭對上視線,放菜的身影一頓。
齊沅默默接過他手中的碟子,示意他過去,于是陸準便借着從餐車上重新拿菜的機會接近沈攝影師。
齊沅站在餐臺邊,看到陸準彎腰取菜,然後站直的時候和宋以辭擦身而過,後者嘴唇細微動作了幾下。
“他說有人盯他,我們先暫時不要和他交流。”陸準端着辣子雞丁走回來,湊到齊沅耳邊小聲說,“但他給我塞了張紙條。”
在陳順哲和陶磊的輪番勸說之下,趙姓記者終于勉為其難領着宋以辭退場,齊沅和陸準又忙活了一陣,總算在會場裏時鐘的時針完全指向12之前完成了擺盤,宴會廳中的各色彩燈也完全亮了起來,照得滿屋飄香四溢的美食愈發可口誘人。
之前在早餐廳見過的乘客們陸續步入宴會廳,二副和大副換了班,大副曾安穿着西裝出現,陸準現在的搭檔,一頭金色大波浪的女服務員韓靈兒和霍光也來到了現場,卻仍不見謝臨的身影。
12點整點,複古時鐘上層的小布谷鳥叫聲連連,宴會廳內早已站了十來號人,中央舞臺的燈光略微黯淡下來,身穿船長制服,頭戴船長帽的中年男子出現在臺前,他的鼻子很寬,兩鬓已經斑白,面容十分慈祥,但仍具有健壯的體格,聚光燈打在他挺直的脊背上。
“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歡迎搭乘銀月號參與本次的粉海尋寶之旅。我是這艘船的船長孔國明,我在這裏衷心感謝你們的到來。”
齊沅和陸準對視一眼,借着暗下去的燈光往會場的側門移動。
“宋以辭讓我們去資料館找信息。”
陸準把一張皺巴巴的小紙團遞給齊沅,兩人在走廊裏快速奔走,齊沅匆匆打開,看見上面用墨水筆寫着“資料館”,然後畫了一艘船,在船底标了紅點。
“資料館就在一層。”
齊沅事先記住了這艘郵輪的結構圖,帶起路來顯得輕車熟路,很快兩人就來到了目标地點。
資料館不大,正門口放着一艘模型船,兩側的走廊裏則張貼了一些關于這艘銀月號建造時期的一些圖片和資料記錄。
“銀月號的建造要追溯到20年前……”陸準湊到一張海報上看了看,“這麽大篇幅,我們要怎麽找到有效信息呢?”
“不用找。”齊沅彎腰從船模型下摸出一枚小芯片,“他已經替我們找好了。”
陸準接過芯片,大吃一驚:“這是用在淨魂師手環上的……你怎麽找到的?”
“紙條上畫着呢。”齊沅指了指他的手環,“快打開看看吧。”
兩人躲進資料館走廊的盡頭,陸準小心翼翼捏起芯片插入自己手環的凹槽,在虛拟屏上點開彈出的文件。
“昨日,銀月號郵輪發生沉沒事件,截至目前死亡人數已超過十人……”
“悲報!粉海之旅竟成了諸多名人的最後一次旅行?銀月號沉沒的原因還在調查中……”
“經調查,銀月號打撈出水的部分船艙裏有大量血跡。傳聞中引人發狂的粉海難道是真?”
大量新聞頭條出現在兩人眼前。
“看來宋以辭已經查出這個魇境的背景了。”齊沅的目光停留在資料館海報上的一角,那裏的“銀月號最新全景照片”停留在三年前。
那是銀月號沉沒前的最後一張照片。
“如果我和他想的一樣,現在的時間點應該就是……”
齊沅的話說到一半,資料館驟然陷入一片漆黑,只剩虛拟屏幽幽的冷光照出兩人的臉。
“什麽情況?”陸準問道。
“回宴會廳看看。”齊沅點開手環的手電光,奔跑起來。
“你是在命令我?”陸準剛想發怒,卻看見眼前人只留給自己一個果決的背影,氣沖沖跺了跺腳,還是選擇追了上去。
“怎麽回事,停電了?”
“嗚嗚,老公,你在嗎?”
“這艘破船還能不能行?哪哪都出問題,我要上報!”
“小宋!攝像機夜視模式開一下趕快拍,素材不能漏!”
“大家不要驚慌,暫時不要随意走動,我和大副都還在這裏。”
臨近宴會廳,齊沅把手電默默取消混入了人群,陸準也順勢照做,人們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吓得不輕,宴會廳處在一樓中央,即使打開房門都沒有什麽自然光照進來。
這陣黑暗持續了将近五分鐘,齊沅跟陸準在一片漆黑之中也找不到宋以辭,只好等在靠近角落的位置,卻久久不見光明重現。
“怎麽還不亮?這艘船果然有問題!”
人群中的質疑聲漸漸多了起來,即使孔船長盡力溫言安撫,也仍然無法阻止人群之中蔓延的恐慌。
“只是跳閘,別想太多。”
場面愈發混亂之時,一道清冷磁性的聲音從宴會廳門口傳來,語氣隐隐透出幾分随意和淡然,人群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這聲音……有點耳熟。
齊沅下意識屏住呼吸,燈光開始忽明忽暗的閃爍,大廳片刻後果然完全恢複了明亮。
齊沅第一時間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一道身穿黑色連體工裝服,肩寬窄腰的人影。他的面色比往日還要冷峻一些,一頭金發淌着熠熠流光,一條發帶系在額間遮住了他淩厲的眉峰。
那人深邃幽藍的瞳仁也定定望着齊沅的方向,好像早就知道他站在那裏一般。
冥冥之中,他們在一片漆黑中也準确定位到了彼此。
齊沅看慣了一身黑風衣的謝臨,如今突然看到他一身工裝加腰帶和發帶的休閑打扮,腰側還綁了個工具包,忽的有點不适應。
對于普通機工來說,那人的氣場貌似過于強大了點。
不過這身打扮也蠻帥的。
雖然自己理應抗拒書中所謂的“渣攻”謝臨,但真的看到他的一瞬間,齊沅竟莫名感到有些安心。
這麽想着,他對謝臨彎起唇角,卻在下一秒聽到一聲凄厲的尖叫。
“他要回來了,是他,他要回來了……”偵探小說家楊柳手中的盤子應聲落地,噼裏啪啦碎成好幾片,她細長的手指顫抖着指向舞臺中央,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裏看去。
舞臺背景的鏡子上,一行深紅色的文字赫然出現。
“大海會記住每個謊言。”沈以辭伸手在單片眼鏡邊緣輕按,緩緩讀出鏡面上的字。
那行字應該是剛寫上去不久,紅色的液體順着鏡面往下滴落,蜿蜒出條條血絲般的痕跡,就像是有人真的在鏡子前嘔出了這麽多血,用手沾着一筆一畫寫在鏡子上的一樣。
“真的是他……”航海協會會長夫人李顏緊緊挽着丈夫的手,雙腿發軟,淚流滿面。
“大家先不要慌張,這肯定是誰的惡作劇……”經驗豐富的老船長站在臺上,也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徒勞地安撫。
大副曾安顯得異常憤怒,他拿着一塊抹布怒氣沖沖出現在臺前剛要擦,卻發現那行血字以一個極快的速度消失在玻璃上,就像剛才的一切只是衆人的幻覺而已。
“我就不該來粉海,報應,都是報應……”王東張皇失措地抱頭大吼,“這艘船已經被他詛咒了!我們一個都逃不掉!”
場面陷入更甚一步的混亂。
“不好意思……大家能聽我說兩句嗎?”齊沅不知何時出現在鏡子邊上,謝臨在嘈雜中也走到他身邊站定。
“你一個小水手有個屁發言權?”王東激動地沖他大吼。
“這不是普通的鏡子。”齊沅冷白的手指在鏡子上輕按,觸感很涼,在鏡子光滑的表面上隐隐有許多未幹的水漬。
“你看看這個行不行?”陸準從人群中擠出來,遞給齊沅一支打火機。
“可以,謝謝。”齊沅接過打火機,指尖輕輕發力,細小的火苗出現在他掌心。
“小夥子,你這是要幹什麽?”老船長一臉疑惑地望着他。
“解開你們說的詛咒。”齊沅朝他笑笑,把打火機湊近鏡面上的水漬。
剛才那行血字浮現的時候,他也關注了鏡面的邊緣,上面隐隐有些模糊的霧氣,證明當時的鏡子具有一定的溫度,而剛才血字消失後,鏡面卻是冰冷的。
“如果我猜的沒錯……”
火苗搖曳間,附近透明無色的水漬再次變成猩紅。
“這是!”場下的衆人紛紛顯出驚愕。
“一種遇熱變紅色的透明液體罷了。”齊沅收起打火機,對着一小截血色字跡輕輕吹了口氣,肉眼可見的,紅色又淡了下去。
“這就是你們所說的,詛咒的真相。”
“不對,停電的時候大家都很慌張,照明恢複的時候鏡子前也并沒有人。”航海協會會長周必橫說道,“你的推論不成立。”
“那是因為這面鏡子自帶加熱和冷卻功能好嗎。”陸準一臉看弱智的表情看着他,手中舉着一根電線,源頭竟是那面鏡子的側面。
“防霧化玻璃總見過吧?一個原理。”
臺下的宋以辭聞言輕輕笑了。
“這個鏡子的溫度應該是遙控的。”齊沅環視臺下衆人,發現每個人的面色都不算太好,他一時竟然也找不到什麽懷疑的對象,只好繼續說道:“如果各位同意搜身……應該很快就能知道誰是這個小小惡作劇的主謀。”
謝臨在他身邊站着,自出場後就再沒說一個字,只是默默注視着他。
“那就搜吧!”王東高聲吼道,“誰怕誰啊!”
“厲害,這甚至可以當作小說的新素材。”楊柳的神情逐漸恢複冷靜。
“孔船長,您怎麽看?”曾安走到老船長身邊詢問。
“嗯,就按這位……小齊說的做吧。”孔國明掃了一眼齊沅的胸牌,點點頭,“這樣性質惡劣的惡作劇不能被容許。”
在船長和大副的指引下,會場裏的十來號人整齊列隊站好,齊沅掃了一眼隊伍,隊首是乘客,隊末則是海員們。
“之前都沒發現,我招來的小海員竟然如此見多識廣。”老船長站在齊沅身側頗為贊賞地看着他。
“那當然,也不看看我們是什麽學歷!”陸準一臉理所當然的驕傲,就差宣稱自己是世界最強淨魂師。
“是嗎。”老船長笑了笑,和大副一起也走到隊伍的末端,“你們的身,就由我來最後搜吧。”
齊沅點點頭,站在隊首的是那名李姓女記者,她快走兩步上前,舉着麥克風似乎是還想在被搜身期間采訪他們,齊沅有些無奈,便拜托陸準喊來自己的服務員同伴幫忙搜她的身。
就在這時,“轟”地一聲巨響自船底傳來。
猛烈的震蕩襲擊了整個宴會廳,頂部的吊燈叮當作響,光線又開始忽閃。
“什麽情況?”
人群再次陷入混亂。
震動明顯源于負一層,陸準兩人留在宴會廳內配合老船長穩定秩序,齊沅則和大副一起從側門跑出大廳,在颠簸中來到通往負一層的樓梯口,謝臨雖然臉色不太好看,還是跟在他身後。
“可能是內艙進水了。”
水浪聲從樓梯口傳來,曾安臉色一沉,率先走下樓梯,齊沅和謝臨跟在他身後,越往下走越聽見淅瀝的水聲回蕩在負一樓狹小的通道中。
“分頭尋找進水點吧。”曾安大手一揮,齊沅二人和他在走廊裏兵分兩路。
“這層就是你入魇的位置吧?”齊沅一邊順着水聲搜索一邊問身側的人。
“嗯。”謝臨輕輕點頭,不太願意說話的樣子。
他平時話就不多,齊沅在這樣的危急關頭也就沒太在意,他正要問問謝臨為什麽特地跑來和自己一起入魇,卻忽然聽到一陣爆破般的巨響。
他的耳朵在瞬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火光閃爍間,有溫熱的液體順着耳朵和嘴巴往外流,齊沅沒去看,但明白那是血,因為他看見謝臨的鼻子裏也不斷淌出許多鮮紅的血。
兩個人在瞬間都有些愣神,只是互相注視着彼此。然後臉上還在嘩嘩流血的謝臨率先反應過來,藍光自他眼中閃過一瞬,他朝齊沅伸出手,像是想要拉住他。
但他沒拉到。
海水從距離他們很近的門口大量湧出,在頃刻間灌滿了整個走廊,謝臨的手伸到一半就被沖開,他竟也沒再掙紮,眼中藍光很快熄滅下去。
齊沅在快要被撕裂的疼痛中下意識想去回拉他,但身體被席卷而來的海水瞬間吞沒,在冰冷強橫的水流中,他很快失去最後一絲力氣,意識像之前電燈跳閘的房間,徹底陷入昏暗。
“齊沅,醒醒!”
被冰冷海水包裹的窒息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褪去,齊沅緩緩睜開眼睛。
灰白低矮的天花板印入眼簾,頂部的白熾燈有些刺眼,他躺在一張搖搖晃晃的硬板床上。
“齊沅?這是第一天上工,快起床!”
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