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粉紅海(25)

第54章 粉紅海(25)

“齊沅,我不想傷害你。”

霍光清秀的五官被皮膚之下蠕動噴張的血管扯得有些模糊,只能勉強通過被擠壓變形的聲帶發出的厚重聲線辨認出他還是之前那個膽怯的新人海員。

斯科莫德的觸手像會動的絲網一樣在他身下纏繞,分散在身體周圍的幾根尤其粗大,如同已經融化進他的身體。

“但我不想再失去父親……十一年了,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和他靠得這樣近。”

随着他的話語,他身側兩根長長的觸手從海底伸出,帶着晶瑩且略微粘稠的水跡,順着後甲板的欄杆兩側攀附伸展,像是能抵達船的另一頭。

斯科莫德的觸手撚過金屬護欄和甲板的鐵質保護層時,有黏膩的聲音呲溜着滑過,摩擦着衆人的耳膜,讓人情不自禁就要皺眉。

“即使你知道這裏的父親只是存在于過去的,虛妄的幻影?”

齊沅直視霍光,他的聲音很輕,語氣卻帶着毋庸置疑的銳利。

孔國明早在三年前完成複仇計劃後就随銀月號一同身葬大海,如今殘留在這個魇境裏的,也僅僅是個記憶被禁锢在三年前的,充滿恨意的靈魂。

他所憧憬的父親再也回不來。

“不!這裏的父親也是真實的!他是個會鼓勵新人的,有決斷力的好船長……你都也看見了不是嗎?”

霍光有些失控地朝齊沅大吼。

“那你為什麽一直躲着他?”

早在最初分配工作的時候,霍光就主動領下了船艙內部不容易撞見人的後勤工作,船員會議的時候,他也瑟縮在齊沅的身邊,沒讓自己的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即使到現在,他也依舊不敢和他所深愛的父親相認。

齊沅想,這大概是因為身為魇主的他一旦出現在孔國明面前,雙方情緒的劇烈波動都會影響到整個魇境的穩定,同時也會喚起孔國明的靈魂在入魇前原本的記憶,造成崩壞,令魇境難以維持長久。

所以霍光自始至終都只是遠遠看着他的父親,隐藏着自己。

八年的時間足夠長,對于一個八年前正直青春期的少年來說,更是足夠徹底改變自身的形象,更何況他在此期間還和邪獸融合了。

以至于當年銀星號上的乘客們都完全沒有認出他就是那個死去的少年,甚至在他的刻意躲藏下,連作為父親的船長本人,在船員會議時都沒能認出霍光就是他的兒子孔輝。

他們兩人離得最近的時候不過一張長桌從頭到尾的距離,此刻再回想起來,卻遠得彷若永遠無法彼此觸碰的黃昏和晨曦。

“啊啊……為什麽……你不要再說了!”

霍光痛苦地捂住臉頰,紫色霧氣升騰間,他身下觸手的扭動翻攪出成片的高聳海浪拍打在銀月號的後甲板和船身上,眼看就要把甲板上的四人淹沒。

齊沅擡眼盯着眼前激起的水幕,手指輕微顫動,靈力包裹的銀白紙片螺旋着形成小龍卷,把撲面而來的水浪擊散,白皙的指尖有透明的雨滴滑落。

“噫,光是看着我都想吐。”陸準兩根濃眉擰成一團,他旋轉起手中的長棍形成防禦以抵擋水浪,緩緩朝齊沅的方向靠攏,“剛才燈光一照,我看到他那觸手尖尖都拉絲了!你們看到沒?”

“你自己看到就好,不要說出來惡心別人可以嗎?”宋以辭也從瞭望塔上控制光源的地方輕松撐着黑傘走下來,揉了揉眉心。

“話說回來,斯科莫德到底還是S級中階的邪獸,再怎麽弱也還是挺危險的。”

陸準把長棍抽出,朝前擺出攻擊的姿勢。

“确實。”

何況之前說它弱的也僅僅只有謝臨而已。

宋以辭掃了一眼不遠處站着的謝臨,水浪似乎在觸碰到他的前一秒就自動消失了。他的目光在後者耳側的銀色閃亮處短暫停留,沒再說話。

“魇主終于現身了,但卻這樣癫狂,怕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陸準的聲音有些焦急,“齊沅,你還有辦法嗎?我們一路走到現在了,如果心魔沒法解,你的方法還能成功嗎?如果只能直接斬殺它,我們可就得配合謝臨行動了。”

“我有。”齊沅沉吟片刻,“但需要先将孔國明帶出來,讓他恢複意識。”

他的話音剛落,霍光身下的另兩只觸手扭曲着朝他們直直攻來。陸準身上迸發出一道濃烈的紫色靈力,雙手把棍子橫握擋下最初的那一擊,随即腳下一蹬,奮力一推将觸手彈開,豎着給了觸手一記上揚的挑刺。

觸手被彈飛到半空,宋以辭抓住機會,手中長傘合上又打開的功夫已然變成淡藍色,長針般細密的靈力攻擊自傘面射出,猛地紮進觸手裏。

“孔國明?你在開玩笑嗎?”陸準高聲喊着,跳起來揮舞紫色長棍給了觸手最後一擊,把它打回海裏。

他煩躁地抹了一把眉間的雨滴,喘着氣說道:“你看清他在哪了嗎?在霍光——我是說在那個斯科莫德的肚子裏!比起斬殺邪獸或邪魄,把他帶出來才是最不可能的事!”

“冷靜點,陸準。”宋以辭推了一下眼鏡的邊緣,手中長傘逆着翻湧的風雨傾斜,聲音依舊溫和:“我們之前早就說好了不是嗎?按齊沅說的做吧。”

“這只斯科莫德的力量正在消逝,以我們的實力并非不能一戰。”

齊沅輕聲咳嗽,環視四周,除卻瞭望塔的燈光把後甲板和甲板前方霍光身處的那一小片海域照亮以外,周圍的粉海仍舊是昏暗的。

“只是現在還缺一點光亮。”

“小齊,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偷偷上過他們那淨魂師的課程——至少你比小陸看上去更像上過。”在剛才霍光出現時消失的黑貓奧利忽然出現在齊沅肩頭,于是他肩膀又一次很不體面地歪了一下。

陸準聽到自己的學識再次被貶低,又有點生氣,可不知為何他似乎不僅畏懼謝臨,還格外畏懼他的貓,因此只能氣鼓鼓地幹瞪眼,并沒有再說話。

“斯科莫德最擅長的就是潛伏于暗處發起進攻,例如這一只,在海底。”

黑貓濕漉漉的小爪子貼着齊沅的肩頭踩了踩,把他本來就被雨水洇濕的肩頭衣料再次踩出冰涼涼的小水坑,齊沅感受到他軟乎乎的肉墊,覺得還挺舒服,但奧利明顯不太滿意。

他嘟囔了一句“怎麽一個比一個硌”,圓溜溜的紫色眼珠在陸準和宋以辭身上轉悠了兩秒,果斷投奔陸準開闊的肩頭,小爪子滿意地在他衣服下突起的二頭肌上蹭了蹭,慢悠悠開口。

“剛才我下去看了一眼。這家夥的真身确實龐大,現在又躲在暗處……小齊呀,你們在這種狀态下肯定毫無勝算。”

黑貓毫不留情地出口打擊人。

“我明白。我們沒有足夠的光源照亮海域,夜間戰對我們不利。如果是白天,來自水下的攻擊能夠被清晰觀察,也就有了應對的時間。”

“聰明。不過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說,你可以……”

令齊沅有些詫異的是,他的眼神和奧利交彙的瞬間,後者忽然努力把腦袋往甲板的一側歪,整張貓臉皺成一團,連尾巴尖尖都在用勁。

齊沅順着他的視線,看到自霍光出現以來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謝臨。

謝臨……嗎。

齊沅必須承認,在自己原先的計劃裏,引出魇主之後心魔的破解路線不會這樣艱難而複雜,魇主霍光在想象中應該是個和李悠一樣“好說話”的人。

但霍光的心思卻比他想象的更為固執。

所以事到如今,他也沒有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計劃有變時開口尋求謝臨的幫助。他不想讓自己養成過于依賴他的習慣。

他不再注視謝臨挺拔的身姿,垂下眼簾,輕輕呼出一口氣。

之前他确實獨自以身涉險很多次,最後也都得到了謝臨的幫助,但那些時候事情的發展情況并沒有超出他所做出的最壞預設,因此他心裏多少有底。

但這次,在這個魇境之中最後的戰鬥,并不是僅憑他一人能夠解決的。即使有謝臨的絕對力量兜底,達成想要的結局仍然需要他正式配合自己,不能再像之前幾次循環裏那樣只做一些簡單的事情,大體上還是随心所欲地活動。

“謝臨。”齊沅并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想到這裏,他便走向鉑金色頭發的青年,清了清嗓子開口:“你可以輔助我一下嗎?照明的事情我想拜托你。”

他問完,又帶了點窘迫地小聲嘀咕:“雖然我知道我不該這樣依賴你的力量。”

謝臨和他還有一段距離,齊沅估摸着他是聽不到自己的喃喃自語的,只是對這個如此自然萌生的,讓謝臨輔助自己的想法感到一絲荒謬,便小聲自嘲了一句。

然而就在他帶着一絲期盼等待謝臨回答的時候,又有四條觸手從兩側的甲板下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幾人襲來。

陸準和宋以辭再次配合默契地解決了兩條觸手的攻擊,正要擔心齊沅,卻見他周身白光大盛,鋒利的紙片自他背後幾乎是傾巢而出。

這次齊沅沒有留手。

螺旋翻飛的紙片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般,在電光石火間以雷霆萬鈞之勢劃開斯科莫德厚厚的皮膚,在兩根觸手上都割出數道又深又長的口子,紫紅色的血飛濺在甲板上又順着雨水暈染開,滲進木板間低凹的縫隙。

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謝臨松開了握着長刀的手。

“……我之前怎麽沒聽說,這家夥戰鬥力這麽強的?”

“……別問我,我也從未得知這種情報。”

陸準和宋以辭面面相觑。

齊沅無暇顧及兩人的詫異,對他這副糟糕透頂的身體來說,每次全神貫注驅動靈力都是不小的負擔,何況此次還是在這樣近乎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下,讓他本來就虛弱的體力再次雪上加霜。

短短應付觸手的這十幾秒,他的胸口就起了一陣又一陣的刺痛,後腦勺跟着跳着疼,喉間泛起一絲腥甜,身體一陣一陣地發冷。

之前所有循環之中經歷的一切勞累好像都在這場最後的風雨中冒了頭,他悻悻地想,這渾身上下傳來的不适讓自己攻擊的威力有所減弱,不然他有信心能把那觸手削成一節一節的。

斯科莫德受到了不小的傷害,它發出痛苦的嘶鳴,陷入混亂的霍光也跟着嘶吼起來,受了傷的四根觸手都被收回水中,水面被拍打出極大的震顫,銀月號的船身如同被吸附一般朝着霍光傾斜,甲板上本來就滑,齊沅幾人紛紛扶住周圍被固定住的器械才勉強保持身子平穩。

緊接着,有什麽東西自他們身後呼嘯而至。船上物體四散碎裂的聲音裹着雨珠傳來,齊沅聽到清晰的破風聲。

他只來得及在這個瞬間回過頭來,從剛才自己找到霍光的儲物間小門裏看到一條将整個門沖爛,裹挾大片紫色濃霧朝他襲來的粗長觸手——斯科莫德深海之下的身軀竟是龐大至此,不止以霍光為中心發起進攻,竟然還有其他觸手貫穿前甲板和二三樓的船艙,一路從水底直朝他發起陰險的攻擊。

也許他早該料到的,霍光并不是之前展現出來的那樣愚鈍的人。他們下意識把船體當作掩護,卻忽視了在身處海底的斯科莫德眼中,整艘船甚至整片海面都和透明的無異,他們根本沒有可以安全躲藏的地方。

只能說萬幸,為了盡可能維持魇境,霍光沒有也并不會選擇把船底破壞,制造沉船,這也是他們手握的最後有利條件。

齊沅短暫閉眼,蓬勃靈力帶着極強的壓迫感從身上迸發,飛舞的紙片貼着他周身的輪廓形成一層由靈力外殼包裹着的純白铠甲,打算和霍光的強力一擊來個硬碰硬。

然而他預感中的碰撞并沒有發生。

最初的幾秒甚至是安靜的,很快,璀璨星芒溢滿他的全部視線,他先是聽到富有彈性的重物墜地發出的沉悶黏糊聲,然後在逐漸消散的光芒中看到腳下流滿了紫色的粘稠血跡。

“留點力氣吧小齊,你不是還想把那個老頭搞出來麽。”

他聽到奧利清脆的童聲,然後自己不知怎的忽然間就卸了力,卻沒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撐住了身體。

謝臨鬼魅一般閃現在他身側,鉑金色的發絲在雨夜裏飄揚。

斬落後方偷襲而來的觸手後,他垂下眼睛看了看地上還在扭動着,有好幾米長的觸手,有些嫌惡地擡了擡握着長刀的左手,在大雨中也劇烈燃燒的金色火焰順着他的刀尖流瀉出,蔓延到那截觸手上,很快就把被斬落的殘肢燒了個一幹二淨。

不遠處的霍光連帶着斯科莫德又是一陣吃痛的嘶吼,海面劇烈波動起來,船體傾斜地越來越厲害。

黑貓奧利不知何時又重新回到謝臨肩頭,他似乎對謝臨的出手絲毫不感到意外,悠哉悠哉晃了晃尾巴,打趣一般感嘆:“你的要求這家夥已經接收到啦!話說謝臨,抛開它流逝的力量來說,以這個斯科莫德的體型和階級,确實是個值得花點功夫較量的敵人,對吧?”

“也難為你憋這麽久不出手。你是真能忍,我真怕你憋出內傷。不過我們小齊可是要他肚子裏那個活人——你這匹獨行狼懂什麽是配合不?照明工作記得好好做。”

奧利的小嘴話茬不停,但謝臨卻并沒有在意他,而是把目光投到身邊的齊沅身上。

“別想太多。”很輕的,他在齊沅耳邊說道,“你可以依靠我。”

“什麽?”齊沅被觸手上沾着的,撲面而來的粉色水跡糊了一臉,他揉了揉眼睛發問。

“我說……”謝臨停頓了一下,語氣由輕柔逐漸加重,像是一種強調,又像是一種隐隐的承諾。

“這種時候,你可以依靠我。”

謝臨壓下想要把心中那絲異樣的想法全都脫口而出的沖動。

無論多少次都可以,也沒必要總是逞強,在約定的那個機會徹底結束之前,在你需要的時候,我很樂意你可以一直依靠我。

“為什麽?”

齊沅抖着肩膀下意識發問,他想離開謝臨的支撐,但确實不剩太多力氣,只好半邊身子倚着那人的手臂,虛虛開口。

他沒有讓謝臨三番兩次幫助自己的理由。

謝臨低低笑了一聲,聽上去對他的答複有點不滿,刀柄随着他肩膀的輕顫很細微地發出咔嗒一聲脆響。

周圍的風聲雨聲都那麽大,耳畔還殘留着霍光低沉厚重的怒吼,但齊沅就是很清楚地聽見了他的輕笑,和他手中長刀的嗡鳴。

“還問為什麽。”

他用一種很罕見的,上揚且肯定的語氣說着,把長刀收回身側,擡手把額前被雨水完全打濕的鉑金色發絲撩到腦後,接着順勢在左耳的銀色耳飾上輕輕捏了一下。

他的額頭平時總被零碎的劉海遮擋,配合上總是淡漠的一張冷臉,和整整齊齊,幹淨到可以說是一塵不染的衣着,時常給人一種一直收着的,內斂克制的壓迫感。

到目前為止,他在魇境裏的表現也總是這樣平靜的。

此刻他随手的一個動作,讓額頭完全露出來,只餘幾縷淩亂的發絲還垂在上面。沾了雨水的金色眉毛顏色更深,淩厲的輪廓被勾勒清晰,高高的眉骨也展露無遺,襯得他眼裏自信的光芒更甚,除了一如既往的強勢,竟然頭一次顯出幾分濃烈的肆意張揚與潇灑。

成片的光芒順着他修長的身影不規則地延展開,如同赤金色的極光,把周圍昏暗的粉海都一并照亮。

齊沅看着那素來冷白幹淨的臉頰上滑落的淺粉色水珠,身在璀璨光芒的正中央,竟鬼使神差地忘了回應。

他愣愣看着謝臨,再一次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謝臨內斂而自持的寒冰軀殼之下包裹着的,是他自己都沒有完全意識到的灼熱內核。

與此同時,他感到之前幾次被救下時,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此刻在心中徹底生根發芽——好像他也曾是渴望着同謝臨一道并肩而立,在魇境中共同作戰的。

還好,在齊沅發愣的空檔,謝臨徑自解答了疑問。

“或許你還記得,我們早已組隊。”

隔着早已濕透的單薄衣料,齊沅感覺到他撐着自己胳膊的右手指尖輕輕顫動了一下。

潮旋浪湧的粉色波濤之上,他聽到那人輕聲的低語。

“依靠隊友,需要理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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