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 第3章
妙辭立在窗邊,此刻的心情堪比從前在學堂讀書時鬧了場精致的淘氣,卻恰被教書先生捉個正着,連個狡辯的事機都沒有。
月亮業已一搭黑、一搭白地懸在天上,那涼陰陰的月光灑在支摘窗的窗格子前,透露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倨傲。髹紅的窗格子橫七豎八地排落,糊在裏頭的一層皦玉色的紗透着慘黃的光。
妙辭趴在窗紗前看,猜想書房裏沒點大燈,頂多是亮了幾盞銀釭,半明半昧地忽閃着。
兄長淡淡的聲音打書房裏一圈圈地漾開。
“辦壞事了?”
可不是麽,辦了場粗心的壞事。
妙辭只覺脊背上面爬了一股細流,激得她腳一蹬地,登時立得無比規整,像被教書先生嚴肅點名。
妙辭把眉毛一皺,眼睛一阖,扒開屋門。
進了屋,她掉過身子,把兩扇戶牖湊緊,卻遲遲不敢轉身正對兄長。
她的眼睛在單薄的眼皮下面快速滾動,深吸幾口氣後,終于篤定決心,眯起一條窄窄的眼縫,打量起書房裏的陳設。
但因背對着,故而只能瞥見身側的支摘窗、綠粉牆還有一排放滿書的書架,都同她一道在昏暗裏孤零零地站着。
窗外的圓月亮被窗格子釘得肉骨分離,猙獰地流進屋內。月光灑在地磚上,是一灘軟溶溶的水;劈在牆根處,又成了森冷的月魄骨骼。
定睛一看,擺在書架上面的書籍要比從前更規整,像是提前被人收拾一通。
再掃眼一過——
“呀!”
妙辭驚訝出聲。
原來她的兄長正鬼氣森森地倚着書架,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瞳仁死死盯着她。
“兄長……”
妙辭躲在袖裏的手指扣起指甲,糾結要用什麽措辭來開啓今晚的話題。
“不要扣。”
兄長發話道。
她兄長端起一把銀釭滞在身前,銀釭上頭插着根蠟燭,把他的黑眼睛照得愈發明亮。
兄長花青色的襕袍融在花青色的夜裏,玉發冠和玉銙帶一板一眼地扣着,鬓發和身姿總是莊重得挑不出半點差錯。
仿佛是亂臣賊子重活了一輩子,因怕再受指點,所以這輩子幹脆把所有律法規矩都守了。衣領的盤扣永遠系着最後一顆,腰間的銙帶永遠饬得連鬣狗都撕咬不開。
可這樣的人卻不令妙辭覺得無趣,反而能感受出他身上那種深邃冷峻的美。
這樣的人親自将她撫養長大,這樣的人是她的兄長,鎮國公府世子席憬。
“兄長。”妙辭踱到席憬身旁,昂起腦袋看他。
席憬的臉上沒一點多餘的贅肉,皮肉緊緊貼合,臉上的線條精而瘦。銳利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從臉上探出,像麥稭稈探出一點尖,是點到即止的堅硬,卻很有威懾。
這時他微蹙着眉,眉壓眼的壞處就顯示出來——
無論是仰視還是俯視,但凡不是平視,從妙辭這處看,他就像是在生氣一般。
“怎麽不叫哥哥了?”席憬輕飄飄地問,“你只在想把我推遠時,才會叫我‘兄長’。”
妙辭及時改口:“哥哥。”
席憬眉間聚起悵然之色,“還是沒叫對。你只在心虛或是撒嬌耍無賴時,才會叫我‘哥哥’。”
在當下的場合裏,他合理認為,妙辭遲遲叫不對,是因為她心裏發虛。
這就是她的好哥哥,總在一些意料之外的時刻,莫名執拗于兄妹之間的稱呼。
難道這幾個稱呼不是同一種意思麽?
妙辭暗嘆口氣,心想她的好哥哥未免太了解她。他輕輕看一眼,竟就知道她心裏在打什麽小算盤。
“哥,你不要再難為我了。”妙辭把席憬手裏的銀釭奪去,擱在桌上。
“我是辦了壞事。”她如實承認。
席憬的眉頭松動了點,“哪一件?”
“哪一件……難道我竟做了那麽多件壞事?”
妙辭怏怏紅了臉,不免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裏,她哪曾惹下恁多壞事?難道還有什麽事,能比看守書房失職這件事壞得更離譜?!
席憬驀地不回了,令妙辭搞不清他憋着什麽壞招。
“哥,我知道你曾提點過,說這擺在明面上的硯臺盒不重要。可它到底是從書房裏消失了,尚不知流落何處。我怕‘萬歲臺’這三個字,或多或少會對你造成不利。”
妙辭的頭頂低頂低的,下巴颏凝重地偎緊胸膛。話聲也是頂低頂低的,唇瓣小心翼翼地翕着。
席憬盯着她毛茸茸的發旋出神,她的氣息萦在他身遭,抓也抓不住。她整個t人更是那張挂在牆上的山水畫裏的一行草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
她離得這樣近,不設防備,忽然就令他感到一股古怪的奮激。太過古怪,就沒聽清她到底在嘀嘀咕咕的說什麽。
席憬擡起手,想揉一揉妙辭的腦袋。可妙辭偏生有個靈巧的腦袋,他剛有動靜,她就往旁邊躲。
“哥,你到底聽沒聽見我在說什麽啊。”
她躲他攆,到底沒躲閃成功,反而被狠狠揉搓着腦袋瓜子,末了還迎來一個不輕不重的腦崩兒。
等揉搓完了,席憬把粘在她額前的碎毛捋順,再把黏在她鬓角的幾绺發絲纏到她耳根後面,最後又把斜插在她腦後的一股竹節釵撥正。
至此,她虛籠籠的頭才不再毛躁,他才總算笑了笑,把臉上的棱角笑淺幾分。
“妙妙是一個呆呆。”
席憬把腰杆壓彎,與妙辭平視,指腹點了點她的鼻尖。他一彎腰說話,熱烘烘的氣息便從她的發旋墜落到她的兩腮。
妙辭這才瞧清,席憬哪裏是在生氣,他那眼裏分明滿是哄逗。只因他的眉壓眼給他提供着天然的屏障,才叫她被騙得心裏惴惴不安!
“席!越!崖!你耍我!”
妙辭徐徐反應過來,原來方才席憬帶給她的壓迫感,全都是他在故意使壞,裝腔作勢!
“直呼哥哥的字,真是沒禮貌。”
席憬捏了捏妙辭的腮幫子,雖是在說她“沒禮貌”,可語氣輕柔,完全不是在斥責。
妙辭氣惱得吹胡子瞪眼,偏偏席憬還莫名起了興致,捏完她的臉,又捧起來揉着,揉完再用掌心撮一撮。她的臉蛋無處可躲,在他的掌心裏滾來滾去,沾滿他的氣息,渾似裹滿粉末的湯團。
“所以,哥——”妙辭掰走席憬的手,“那個硯盒怎麽去尋,還有你問我辦了‘哪一件壞事’,是指什麽,我不明白。”
“硯盒不重要。”席憬倚着書架,從容說道:“物件丢了,倘若想尋,用心總能尋到。”
妙辭誠懇地點點頭。她信席憬,他說不重要能尋到,那事實就是如此。
因他這句話,她心裏犯了錯的罪惡感也都少了許多。
席憬仿佛能聽到她的心聲,繼續說道:“看守失職亦不重要。這點小事根本稱不上犯錯或做壞事。起碼要到像小時候你耍淘氣,從石階上面往下蹦,結果蹦到大水甕裏溺了水,連發三日高燒那種程度,才得好好想想要怎麽認錯。”
妙辭聽得心裏發毛,不禁又垂下腦袋。
“你的長處什麽時候成了低頭?”
席憬把她的頭掰正。
“覺得自己無用的時候,就會低頭。”
妙辭撓了撓頭,卻聽席憬說:“無用的人,往往是最有用的。”
一時妙辭沒搞清席憬話裏的意思,可接下來他脫出口的話,卻令她醍醐灌頂。
“妙妙,你有沒有将我們之間的事告訴萬夫人?”
妙辭一下就明白,原來席憬在意的所謂的“壞事”,是指他們那一晚鬧争執,鬧到他的銙帶散到她手裏,而她的外衫蒙在他頭頂這件事。
我們之間?兄妹正常相處數年,唯一弄出點不夠清白的,不是那件壞事,還能是哪件?
“我沒跟萬夫人說那部分最要緊的細情,你放心。”
妙辭心覺荒謬。
就在剛剛,她的哥哥還在回憶幼時她的糗事。她也順着他的回憶,內心感慨當哥哥的一路操心,真不容易。可眨眼間,她的哥哥就把話頭一轉,關懷起他們之間的“不清白”。
妙辭心底湧起一股輕微的穢亵感,擡腳往後退了兩步。
“不聲不響地回家,不聲不響地躲在書房裏吓唬我,就是為着問這一件事?哥,不……席越崖,我告訴你,在這個世道,哥哥生來就是哥哥,妹妹生來就是妹妹。就算不做兄妹,那我們也做不成旁的關系。不管別家兄妹可以不可以,反正我們就是不……”
然而還不待她把情緒宣洩完畢,窗紗外面的天就轟隆響起雷聲。
一聲、兩聲……
緊接着雨水嘩嘩落下,頃刻将外面的牆壁淹濕半截。外面刮起酣風,竭力撼動着石榴樹,使石榴不斷砸落,滾在泥漿裏,繼而被雨水劈開。石榴汁水流了一地,散發出成熟果實的糜甜味。
那飽滿的雨點子斜着打透支摘窗,窗紗濕得瀝水,即刻令妙辭看不清外面的景色有多可怖。只有果實的糜甜味混着雨水泥土的腥氣,一齊撲向她的鼻腔,使她意識到,哪怕她正待在屋裏,可早已浸泡在雨水的漾漾之中。
風擠進屋,強勁地撲滅銀釭燭臺。屋裏登時陷入一整片漆黑,牆上挂着的字畫磕噠磕噠地敲着,似能把牆敲穿。
妙辭被這場失禮的暴雨吓得丢了繼續說話的心思,只是還沒來得及發抖,就見席憬将銀釭重新點亮。
燭火在風雨裏艱難搖動,而席憬朝她走來,一步、兩步,停住腳,在她頭頂撒下一片意味不明的陰影。恰有燭火往下一挫,陰影又疊加一層,悶得她瞥過眼,臉朝牆的方向面壁。
他二人的影子都被燭火拖到牆壁上,那影子長長的、黑黑的,因角度适當,兩條細長影兒便交織在一起,看起來像在擁抱,即使他二人之間當真還隔了一段距離。
她以為席憬會接起剛才她沒說完的話,豈料他僅僅是在她面前站了站,旋即踅到支摘窗旁,抻手把窗棂摁了下。
原來那扇支摘窗沒阖緊,雨水澌澌地滴着。窗紗上頭印着一個潲濕的月亮,赤裸裸地袒露,被席憬用手摳着。
他立在沒有光的所在,聲音也是黯淡的。
“相不相信,有些時候把手合攏,即使不用力,也可以抓緊某些東西。”
話音剛畢,支摘窗的撐杆就滑落在地。窗戶“咯吱”一聲響,徹底阖緊,屋裏的風聲戛然而止。
這類支摘窗是朝裏開的,換句話說,只要臨窗的人不願開窗,窩在屋裏的人便無法逃脫。
意識到這點,妙辭的身骨倏地一抖。
“哥,你這次回來變得好生奇怪。”
話說得奇怪,事行得也奇怪。
眼前的場景令她想起話本子裏寫的一出奸情戲——
潘金蓮支窗時沒把撐杆拿穩,那長杆子恰砸向西門慶,自此二人亂得一發不可收拾。
恍神間,妙辭聽到席憬輕笑出聲。
“我們分開得太久,你驟然看到我,認為我言行奇怪,實在正常。”他忽然變更話題,“随我來。”
席憬将手熟稔地湊到妙辭的袖旁,還沒等觸碰到,妙辭便惶惶躲掉。
“妙妙?”席憬疑心是屋裏不夠敞亮,才令她沒看清他的動作。
他添起一盞銀釭,将他二人周圍照亮,亮得不能再容忍一次“沒看清”。
他再次伸手,可妙辭有她自己的脾氣。
“哥,我們早已不是需要互相牽手才能走穩路的小孩了。如今行事,該如萬夫人強調的那樣,講究男女有別。”
妙辭觑了席憬一眼。他的眉毛和鼻梁都縱了起來,那雙黑咕隆咚的眼睛裏面裝有破碎的凜凜月光,還裝着一個耍脾氣的妹妹。
幼時她性情膽怯,碰上暴雨夜,總會哭喊着往席憬懷裏躲。
在昏黑的雨夜,他們擠在窄仄的窩裏,臉貼着臉,身靠着身,手牽着手,腳并着腳,緊緊依偎。他們的肌膚同樣溫熱,手背上有同樣的筋脈在翕張,甚至他們骨子裏的血液,也都在以同樣的速度流動。
妙辭蜷起手指,慢慢補充道:“除非遇上萬分緊急的情況,否則平時沒有再牽手依偎的必要。”
“好,不牽手。”
席憬竟輕松應下。可下一瞬,他就扣住妙辭的手腕。雖只是虛虛扣着,可她卻像被無形的枷鎖箍得半點動彈不得。
“牽手腕。”
席憬把妙辭的手腕擡起,直到與他的眼睛同高。
他的眼睛是凍在寒潭底下的一顆黑石子,外面的冰碴生硬,裏頭更是遍布深幽的鋒芒,裏外同樣的不近人情。
妙辭被他盯得肌膚泛寒。回絕的話語阗噎在喉,遲遲說不出口。
她了解席憬的脾氣。凡是說話,他說第一遍時,是告知不是請示。當他再次重複,那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氣兒以如願為目的。
明明幼時他也曾強勢扣住她的手腕,監督她好好用膳……
明明這類她躲他追的事疊出不窮……
可當此時此刻重蹈覆轍,為何她竟是心神簸蕩?
妙辭任由席憬把她帶到書桌旁,看見他從螺钿箱籠裏捧出一個打扮精致的木偶娃娃。
“這是在一位苗疆老妪那裏央着買下的。”席憬把木偶娃娃端到她面前,“妙妙,我想你會喜歡。”
他羅織措辭,解釋道:“以此娃娃,作為我不聲不響,驟然回家的賠禮之一。”
他以為妙辭會問其他賠禮是哪些,誰知她把木偶娃娃緊緊抱在懷裏,愛不釋手,反倒問起那個挂在娃娃脖頸上的玉球。
“挂個小玉球是什麽意思?”
那是他忘記摘下的私物,可他沒有向妙辭t解釋緣由。
妙辭眉梢欣喜,這個木偶娃娃實在合她的意。她想今晚枕邊會來個新玩伴,同她之前擁有的那堆木偶玩具一起陪伴她入睡。想得認真,便不曾在意席憬突如其來的觸碰。
揉過妙辭的腦袋,席憬的指腹滑到她的脖側,停穩,撚住。
他先是用手感受到了,再是用眼睛看清了——
妙辭的脖側正爬攏着一個小小的月牙兒紅印,宛如一尾凍在清水湖裏的魚,泛着粼粼的光,耀眼又可愛。
每當她心覺無比歡喜,她的身骨便會升溫發燙,旋即就有形似月牙兒的淡紅印記爬到身上的這一處、那一處。
待體溫回落,那月牙兒便會消失幹淨,像從未顯現過。
妙辭捋着木偶娃娃頭頂的布條發絲,“哥哥,你在聽嗎?小玉球到底有何深意呀?”
席憬突然頭皮發麻。
他眼巴巴望着那個被妙辭親近的木偶娃娃,總覺得妙辭仿佛不是在給娃娃捋頭發,而是更像在把手指亘在他生澀的發裏,一根、一根地順過。
想及此,席憬唇邊揚起一道幽邃的笑紋。
“‘歌舞送飛球,金觥碧玉籌’。妙妙來猜一猜?”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