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2章 第2章
聽完這話,妙辭把腦袋放低,額前垂下一绺軟趴趴的發絲,遮掩住她的大半張臉盤,只留一抹慘白的下巴颏,細細發顫着,散發出一種單調的呆滞。
萬夫人心想妙辭是因東窗事發而犯怵,實則妙辭眼皮底下的眼珠子正轉得飛快,心裏打着算盤,迅速撥清利害。
她得辨明,她與兄長夜裏起争執這件事裏,哪些細情是萬夫人在意的,在意它好還是壞。若夫人在意哪個細情好,她該怎麽對付;若夫人在意哪個細情壞,犯了忌諱,她又該怎麽對付。最要緊的是,她明知道萬夫人最在意哪個細情,可卻萬萬不能說,得打幾層謎語掩蓋。
再擡起腦袋時,妙辭眼裏的呆滞已然消散。
“我雖是前日才剛認回祖宗,可認祖歸宗這等要緊事,卻是在春月裏就開始準備的。兄長出征的前一日,他有軍中事務要處理,我亦是一整日都待在祖祠裏。我二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天落黑才回到園裏。”
這是事情的前景。
原本拜過祖祠就該搬到南康郡公宅裏住,那是父親留給她的遺産。可那座宅邸年久失修,前段時日燒個盡毀,最早也要到年裏年外才能修葺完畢。妙辭一時無處可去,只能繼續在國公府裏寄居。
這是緩兵之計,也是因着緩兵,才給了萬夫人能問出這般私密話的機會。
妙辭繼續回憶道:“那晚兄長吃了不少酒,為怕發酒瘋被下人撞見,故而将下人提前遣散。不是有句話講‘胳膊折在袖裏’,家醜不可外揚嚜。之後他酒勁上頭清醒不足,進錯了屋。我怕得緊,随即給他攆到屋外,後來他便被小厮擡到屋裏歇息。”
這便是萬夫人想知道的關于“特意遣散下人”、“只身一人進屋”、“發生争執”的諸多細情。
不過萬夫人心裏仍存疑。說是這麽說,可她為何總覺着,細情到底不是這般清湯寡水的細情?
何況妙辭扯東扯西,偏偏不肯将那最要緊的狂悖話的細情說出!
那晚兄妹二人關起屋門,究竟說了什麽話,她既然選擇問,自然心裏已經摸了一些底。
眼瞧妙辭有意打掩飾,她心裏的猜想更是清晰。
她派去的眼線可看得仔細,尋常的兄妹争執,難道會像那晚那樣,争執到彼此衣衫不整的地步?!
妙辭不願說,萬夫人也只能裝聾作啞。身為長輩,總要把小姑娘的臉面護一護。但出于私心,她不會讓妙辭心裏太痛快。
萬夫人尖起嘴吹茶,茶霧沌沌,掩着她眼裏的機鋒。
“來龍去脈,你竟知曉得這般清楚。那我且問你,那晚你兄長的心情如何?出征前最講究平穩地過,他怎麽就兀突突吃起了酒?”
妙辭心裏告警,沒有直截了當地回應,迂回道:“到底是心情異常,說不上好或壞,只是打老遠一望,就瞧見他跟平常不同。自我及笄,您便時常在我面前強調男女有別。我将您的話記挂在心,記得哪怕跟兄長再親近,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親密接觸。近日以來,我二人各自忙各自的,常有大半天都見不着彼此,接觸次數不斷減少。知道兄長心情異常,還是從他跟前的親信那裏聽來的。”
即使妙辭撇得很清,可架不住萬夫人對她總有不滿。她拔一根刺,萬夫人複又紮進一根刺。
“你這做妹妹的,未免太過疏離。眼見兄長心情異常,這時倒裝起模樣,想起要避嫌。既有這般玲珑心思,難道竟想不起做妹妹的,怎麽着也得安慰兄長一番?”
妙辭接話道:“既然夫人覺着我疏離,不知道及時安慰兄長,那往後我在兄長面前,不若熱t絡一些,時常跟在他身後,整日整夜地把心思提溜到他身上?這樣好麽?”
萬夫人臉色一僵,她竟被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又擺了一道!
她分明比任何人都期冀兄妹關系疏離。疏離些,遠勝親密過頭。嫌妙辭舉止疏離,不過是場面話罷了。誰知這孩子,竟不着四六地當了真!
萬夫人面上吃癟,不肯就此罷休,搬出長輩的架勢拿喬。
“你在我這兒演一出“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也就罷了,可千萬別把你自己蒙騙得徹底!在室女最要緊的是名聲,可不要光顧着鑽不倫之事的空子,白白毀去你自己的名聲!”
萬夫人這話說得相當直白,可妙辭實在不能明白話裏的意思。
她既沒殺人犯法,也沒閨裏偷腥,怎麽好端端的就被長輩提醒要在意名聲?
“什麽鑽不鑽空子的……”妙辭話裏焦急,“我與兄長之間從未有過逾越之舉,也從未想過要去逾越。從前沒有,往後更不會有。”
妙辭一素是個溫吞性子,眼下嘴裏的字像豆大的雹子一般迅速射出,反将萬夫人打得措手不及,一時不知還能往下接什麽話。
姑娘的腦子轉得快,卻是個只會走單向路的。
她做妹妹習慣了,心裏從沒想過那等不倫之事,可保不準做兄長的那位不曾肖想過!
這些話,萬夫人只敢在心裏琢磨,怪只怪那當兄長的沒法即刻從戰場脫身回家,故而她只好選擇好捏的軟柿子來敲打。哪想妙辭這軟柿子竟也會充氣變硬,鬧得彼此下不來臺。
恰有嬷嬷打簾進來,急匆匆地朝面色發僵的兩位主子納了福,随後三步兩腳趕到萬夫人跟前,低聲說了幾句。
長輩把聲音降低說話,自然是不想令她聽見。萬夫人沒發話,走是走不了的,妙辭索性歪着腦袋朝屋的出口張望。
簾子被嬷嬷甩在身後,簾面鑲着的珍珠幔子高高蕩起,重重落下,一幔壓着一幔,相互擠壓碰撞,活似珍珠亂撒。
萬夫人觑了眼妙辭,“你身邊的信使遞信說,後園裏出了些事,要你這當主子的過去處理。既是如此,那你且去吧。對了,你且記着,出的這茬子事,我已命人好生着實打着問。你只需盤問,不需操心責罰之事。千萬要在你兄長回來前,将此事處理妥帖。”
萬夫人的語氣淡得品不出什麽滋味,其實不然,話裏有言外之意的講究。
“打着”是二話不說,直接上刑;“好生”是刑罰認真,石布袋喂泥鳅,樣樣來個遍;“着實”是不放過犄角旮旯,刑具一氣兒落,但不至死,總能留口氣,反反複複地照顧。
萬夫人既如此發話,顯然是嬷嬷已将後園出事的具體情況告知于她。
萬夫人言辭認真,叫妙辭聽得心裏驀地壓起一口氣。該是怎樣的事,才會讓萬夫人這尊蛇面蠍心的菩薩出手,特令“打着問”?
妙辭匆忙離去。之後繞過垂花門,走在抄手游廊裏,恰與信使打了個照面。
這信使不是旁人,而是她屋裏的一位貼身女使,葭合。葭合臉蛋黃潤,平直的眉眼,細高挑兒的個子,流動着一種令人信任的美。
“奴婢本想給小娘子送信”,葭合把信遞給妙辭,“只是今日前園管得格外嚴,不讓從後園來的人随意走動。奴婢只好懇求萬夫人跟前的嬷嬷遞個口信兒,自己在這裏等小娘子。”
妙辭握緊信箋,因葭合顫抖的話語,她的心情也緊張起來。
“你既來了,直接将事情口述一遍,信我就不拆了。”
葭合說好,趴在妙辭耳邊小聲禀:“世子書房裏進了幾只老鼠。”
鎮國公府裏的老鼠,素來是從外面溜進來竊取機密的探子。運氣不好時,老鼠就是哪家貴胄私養的死士,被抓到時當場服毒自盡,再問不出什麽。
兄長出征前曾把書房交給妙辭看管,當下一聽書房裏出了事,妙辭的眼睛立即瞪得渾圓。
因問葭合:“什麽人?”
葭合回:“是敵家派來的野探子。做事不幹淨,恰被園裏的侍衛抓個正着。”
妙辭再問:“書房裏可有物件移位?”
葭合道:“只那個萬歲臺金花銀硯臺盒沒了,旁的都還留着。奴婢已派人去找,只是目前尚未找到。”
妙辭心裏一驚,“萬歲臺硯盒原是安定郡王賞給兄長的物件,褒賞兄長慧眼識真龍。硯盒無足輕重,要緊在那‘萬歲臺’仨字,錾刻的是帝王規制。倘若傳出去,那兄長助安定郡王篡位造反的罪名就落實了。”
“不過——”
妙辭說完,話頭一轉。
想起兄長出征前曾跟她提過,但凡某個物件敢明着放在書房,定是那物件無足輕重。真正機密的物件,除了他,誰都踅摸不到。
“萬歲臺”這三個字雖有僭越之意,可兄長既敢明着放,定是不在意這種程度的僭越。
這類要緊事上,妙辭對她兄長總是願意信任。
萬夫人想是也對兄長抱有信任,因此方才雖聽嬷嬷禀明事情,可她并不算很在意。
妙辭稍定了下心,“既有勇氣做反賊,那就有底氣處理各種意外。”
她吩咐道:“要把園裏的內鬼好生查查。今日事發突然,定是內鬼混跡在下人堆裏,趁人不備,與那幾只老鼠裏應外合,一道把硯盒移走。否則僅憑幾個野探子,根本掀不起什麽波瀾。”
然而今下野探子的确是辦壞事已成,妙辭疑心是敵家仗着她兄長不在,後園只她一個主子在看管,而她從不曾接觸過這類陰險狡詐之事,因此敵家暗自潛伏,一旦找準時機,認真鑽個空子,就能得逞。
妙辭又道:“萬夫人特意提醒,要在兄長回來之前将這事處理妥帖。兄長的脾氣誰都清楚,內鬼要是落他手裏,那就是‘用心好生着實打着問’的下場。屆時事情化大,定鬧得沸沸揚揚。”
葭合聽得心裏愧疚,“是奴婢沒派人看守好……”
妙辭搖搖頭,“老鼠想鑽洞,誰攔都沒用。事情既已發生,再追究是誰失職完全無用。”
妙辭遞給葭合一個寬慰的眼神,“此事不好鬧大,只能悄摸細查。兄長那頭暫且不管,先按我的法子照做。”
一句接一句地吩咐着,總算寬了葭合的心。
妙辭暗松一口氣,臉色淡定。能有什麽辦法呢?做主子的不淡定,只會影響士氣,讓本就愧疚的下人更感惶惶。當下查事情要緊,但封鎖消息,安定人心也同樣要緊。
妙辭一邊朝前走着,一邊打量園景。
清早她被萬夫人叫過去時,雞犬尚都沒打哈欠。眼下終于被萬夫人舍得放走,已是日影西仄,眼看人就要被暮色浸透了。
即使入了秋,可看這園子裏的景色,仍覺得秋日不像秋日的樣子,像從竹水管裏勉強擠出來的兩滴水,略稍意思一下。
妙辭揾帕,擦掉額前的汗珠。
別瞧她方才三兩句就将事情吩咐好,其實她心裏也一樣緊張慌亂,只是不好顯露在外人面前。
折扇雖丢失,可好歹算是找到了。硯盒雖丢失,至今下落不明,可說到底,這并不算是一件要砍頭的大事。
她心慌,是覺得此番意外令她辜負了兄長的信任。她對自己一向要求嚴苛,那樣重要的地方,那樣信任她的兄長,她白白地辜負掉了!
妙辭急着走回園裏,想早點回去處理事情。可越是走,路越是漫長得不見盡頭。
這時在心裏埋怨起鎮國公府的寬敞,前後園各自倚山而建,國公夫婦住在前園,她則跟着兄長,一直住在後園。因為後園栽滿了石榴樹,所以也叫榴園。
這些不夠灼熱但足夠晃眼的暮光破成小小的光斑,撒到綴在白粉廊牆上的碧桃花架上面,像是在绛紅綢布上燒了小小的卷起毛邊的一片。這一片那一片,簡直要一路燒往妙辭的心裏,把她燒得懸心吊膽,三步一回頭,唯恐有人在背後議論她沒辦好兄長交代的要緊事!唯恐有人在背後責怪她對兄長不起!
可回眸張望,只有嵌在複廊上的菱紋漏窗撒着光影兒,朝她伸出狹長生冷的黑暗,再沒旁的動靜了。
沒人議論責怪她,可她卻仍心驚膽戰地走了一路。
天黑的時候,妙辭并葭合主仆二人,停在榴園裏的一間疊落廊底下。
油紫的廊面隐匿在油紫的天裏,檐枋前面挂着小琉璃球燈,矮牆上頭擱着落地油燈,影影綽綽地照着明,不算亮。
主仆二人腳下冷清,前頭卻很是熱鬧,遠遠瞭見一群人拿着長杆兜網,擠在臨水的吳王靠旁,朝那棵斜在水面上的石榴樹伸出杆子,試圖兜來樹上結着的圓潤石榴。
霓兒斜倚廊柱,右腿橫在左腿前,握着牙簽細細剔牙。那張小翹臉不得閑,一邊朝旁吐幾口空氣,一邊使喚兜石榴的人,“欸,我說那邊的!記住把兜下來的最圓潤的石榴,給咱家小t娘子留着!”
一聽要給小娘子送石榴,衆人愈發起勁,長杆子紛紛朝石榴樹伸去,兜網打架纏成結,石榴“噗通噗通”墜入水裏。
顯然,書房失竊的消息不曾在榴園廣泛傳開,事情控制在最小範圍,這是好的。
可院裏下人演的這一出,卻令妙辭眼前一黑。她反思平常是不是太寵着下人,從而導致他們過于歡快自在。
待郡公新宅修好,她會帶着下人一塊走。只是那麽多下人,哪裏能全都帶走?那一部分沒被帶走的下人,倘若日後到了別處伺候主子,還像在她這裏這般放肆,豈不是白白找罪受?
那個愛在下人堆裏使喚人做“小主”的霓兒,是另一個常在妙辭屋裏伺候的貼身女使。霓兒不比葭合聰慧,唯一至好的點是對妙辭這位主子絕對忠誠,就連“做主子”,也會把得來的奉承全都獻給妙辭。
趁妙辭發怔,葭合趕忙将不長眼的下人遣走。
待妙辭再擡眼,只見葭合扯着霓兒的衣袖,把霓兒往她眼前帶。
頂着妙辭犀利的目光,霓兒手裏那個肥碩的紅石榴,握也不是,丢也不是。
妙辭問:“霓兒,那把落在萬夫人手裏的紅羅折扇,是不是因你看管失職才弄丢的?”
霓兒懊惱點頭,“的确是奴婢看管失職。那折扇原本好好地擱在箱籠裏,奴婢日夜守着。只在前日有過半刻,奴婢被小廚屋的媽媽叫去幫忙擇菜。因怕中途出變故,就找來一個年青小女使替奴婢看守箱籠。那小女使來園裏做事有一年半光陰,先前幹着灑掃活兒。奴婢對她沒印象,但聽旁的媽媽說她做事伶俐,是個好的,奴婢就讓她接了看守箱籠這活計。”
霓兒把石榴攥得死緊,話聲發顫。
“只有半刻!後面我幹完事回來,便将她轟走。想着她是好的,便沒開箱檢驗。誰知今日被葭合阿姊告知,那折扇早就丢了!還落在了萬夫人手裏!奴婢罪該萬死,急求将功補過,就拉來一群人摘石榴,想着小娘子愛吃石榴……”
妙辭心裏的答案落了地。早在萬夫人亮出那把折扇時,她就已猜到是身邊的女使霓兒犯了錯。不過那會兒為着不落下風,她便将萬夫人往榴園裏安插眼線這一事扯來,胡亂糊弄過去。
其實要緊的從不是折扇丢失,這點她和萬夫人心知肚明。萬夫人借着丢扇冷嘲熱諷一番,是在點她辜負兄長的好意。
兄長贈她名扇,是因在乎她這個妹妹。可那柄扇卻丢了,這不是明晃晃地在打兄長的臉麽!
妙辭問:“那個年青小女使何在?”
她心裏的另一個預感愈發強烈。那個年青小女使有問題,興許她本身就是內鬼之一。折扇丢失,硯盒失竊,原來本質上都是同一件事:內鬼在內闱裏興風作浪,致使她出錯,深深辜負了兄長!
不過還不待霓兒回話,忽有一隊甲胄凜凜的侍衛從南頭的抄手廊逼近,那鋒利的盔甲泛着寒光,有着能把天空活生生撕碎一道口子的威武氣勢。
霓兒怕了,往葭合身邊躲。
傳話的嬷嬷雙腿剪得飛快,只是還不等踱近妙辭身旁,就被為首的侍衛攔下。
為首那位氣宇軒昂的侍衛,妙辭自然認得,那是兄長的侍衛親信,賴良子。
賴良子朝妙辭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內鬼已被世子擒下,世子特令‘用心好生着實問’。小娘子不必為此小事煩心。”
果真跟妙辭猜想的如出一轍,她那位兄長果然要将這事往大處查。只不過兄長不像萬夫人,不肯将刑訊這類血淋淋的事直接告知她,因此派賴良子傳話時,特意省去“打着問”這層意思。
可她的兄長,不是遠征渤海國遲遲未歸麽,怎麽此時此刻突然帶着親信回了家?!
妙辭有千百疑惑亟待問出,恰好賴良子指着書房的方向,“小娘子,世子要見你。”
夜幕已經完全落下了,一撇月影兒凝在磁青的天上,因為太過遙遠,故而看着朦胧有餘,深刻不足。
順着賴良子指的方向看去,那座書房被寬廣的黑暗簇擁着,像一戶張着大口的棺椁,迫切地想将她吞噬。
妙辭擡起腳,一步一步地朝那戶棺椁移去。
她的思緒亂糟糟的,滿腦子想的都是兄長會對她的失職作何反應,因此一時沒聽清從書房裏飄來的那一句話。
直到那句話被書房裏的人重複提起。
“妙妙,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