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章

68第 68 章

◎我不是壞人◎

江藻在床上躺了一天。

不是他不想起來, 而是某人不讓他起,說着周末要好好休息,硬是拉着他從日上三竿躺到日暮西山。

如果不是林然打來的那通電話, 江藻覺得自己得躺到明天早上上班。

雖然比起去見林然, 他寧可躺到上班。

林然約他, 對此江藻并不意外,江母會知道他和容靜丞的事情, 江潼肯定不會随便說, 那麽就是林然說的, 雖然不知道林然是從哪裏知道的, 但以他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性子, 這段時間跑江家跑得這麽勤, 這件事八成和他脫不了幹系。

林然大概是為江母的事情找他。

江藻和他約在藝術館附近的一家咖啡廳見面。

江藻到的時候, 林然已經來了, 相貌出衆的青年僅僅是往那裏一坐, 就輕易地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尤其是這位美麗的青年還面帶憂慮之色, 更是讓人心生不忍,想要上前詢問他是否有什麽心事。

江藻笑了一下,不愧是光芒萬丈的主角。

“抱歉, 我遲到了。”江藻來到他的座位前, 開口。

說這話時江藻有些無奈,他本來是可以如約到的, 但容靜丞黏黏糊糊的,拉着他膩歪了好久, 才害他出門遲了——他本身可是一個很守時的人。

聽到聲音的林然回神, 擡眼看到他約的人, 是江藻。

他有許久沒有近距離見到江藻了, 上次只是在學校外、教室外看着,距離有些遠,看得沒那麽仔細,現在人就站在他的面前,林然不由暗暗打量起對方來。

面前的青年比起幾個月前所見,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那時的他消瘦幹枯,看着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讓人不禁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休息。而現在的江藻,骨肉勻稱,體型雖然還是略顯纖細,但給人的感覺已經大有不同。

一眼便知是被人好好呵護過,照料過的。

林然的手暗暗握緊,是被容靜丞呵護、照料的嗎?

“嗯?”見他發呆,江藻主動出聲,指着他對面的座位,“我可以坐嗎?”

林然驟然醒轉,匆忙點頭:“嗯,請坐!”

江藻大大方方地坐下,把手機背朝上放在桌上。

服務生上前詢問:“請問需要點些什麽嗎?”

江藻想了想:“水就好。”

面對林然疑惑的視線,他笑笑解釋:“一會兒要回去吃飯,喝了咖啡就吃不下了。”

聽到這話,林然表情瞬間變得僵硬,他硬擠出笑容,點點頭:“這樣啊。”

林然放在桌子下面的手用力握緊,他很想問江藻要和誰一起吃飯,但這個問題問出來,不說江藻會不會如實回答,就算得到答案,恐怕也是他自取其辱。

答案很明顯不是嗎,江藻要吃飯的對象是容靜丞。

這家咖啡廳就在容靜丞的私人藝術館附近,是江藻指定的,如果不是江藻當時就在附近,他怎麽會選這個地方,江藻不是喜歡故弄玄虛的人,所以他選擇這裏的理由就是,方便。

對林然來說,這裏對他同樣方便,因為他下午也在藝術館裏,進行樂團的例行考核。

藍聲樂團的考核一月一次,合格者晉升,不合格者淘汰,雖然規則略顯殘酷,但只有這樣才能保持這支精英樂團的實力,這也是藍聲樂團由容靜丞創建僅僅十年就跻身國內頂級樂團的重要原因之一。

考核在即,林然本應該全身心投入到練習裏面,奈何最近這段時間各種事務纏身,讓他疏于練習,不過好在平時的他足夠勤奮,也算有天賦,區區一個月度考核還不在話下。至少今天在他表演結束後,負責考核的餘添是面露滿意之色的。

但不等他松一口氣,緊接着他就接到了江母的電話。

原先答應了江母要去家裏吃飯,林然以為她打來是為了這事,想着正好考核結束了有時間,可以約在今晚,哪知接了電話後,他聽到的是江母帶着哭腔的聲音。

江母要他來家裏,把他送的那些東西全部拿走,她不要他的東西了!

林然一頭霧水,他不懂前幾天還開開心心收下禮物的江母為什麽突然轉變了态度,這是他的親生母親,雖然沒什麽感情,但林然并不想和她産生龃龉,尤其是察覺到她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于是林然壓下疑惑,先全力安撫她。

電話裏的江母一直在哭,林然安撫了很久才讓她稍微平靜一點,能好好溝通了,在林然的耐心引導和詢問之下,江母将昨晚的事情和盤托出。

姑且不論其他,最令林然震撼的是江藻居然和江母斷絕關系了。

正因為如此,江母怨恨他,怨他是他将江藻和容靜丞的事情告訴她,是他在她面前一直稱贊容靜丞,讓她知道這麽個天之驕子和他們這些普通人的差距,是他讓她生出江藻配不上容靜丞的想法,如果不是他從中作梗,她根本不會對江藻說出那些話!

對于這些無端的指責,林然所做的只有沉默,雖然他有無數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解,但他現在面對的是一位失去心愛孩子信任的母親,他就算有再多的理由,現在也只是徒增她的悲傷。

對方的悲傷林然感受得情真意切,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在最後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他聽到對方歇斯底裏的叫聲。

“你現在說對不起有什麽用,你把小藻還給我!”

嘶吼完這話,那頭傳來嚎啕大哭的聲音。

林然沉默了很久,最後做了個決定,他對電話裏痛哭的女人說:“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會努力修複你們的關系,請您不要再難過了。”

那頭還在哭泣,林然已經挂了電話,望着窗外發了很久的呆,然後他給江藻打了個電話。

林然輕輕吐出一口氣,無論如何,這件事都是因他而起,他有義務解決。

林然擡眼,看着對面的江藻,對方雙手交握搭在桌上,唇邊帶着淡淡的微笑,直視着自己。

林然莫名覺得心頭一顫,他忽然想起在他和江藻的生日宴會上,他看到的江藻的眼睛。

那是一雙能看透世間一切的眼睛。

林然的眼神閃了閃,輕咳一聲,開口:“江藻,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向你道歉。”

“嗯?”江藻用微笑表示疑惑。

穩住心神,林然說:“我從江媽媽那裏聽說了你們的事。”

“嗯。”江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點了下頭示意他繼續說。

林然略略低下頭:“你和容家主的事情,是我告訴她的……”

他猛然擡起頭看着江藻,表情非常急切和認真:“但你要相信,我并沒有惡意,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因為跟她閑聊的時候正好提到了你,想着這是我們的共同話題,就和她聊了起來。我以為她知道你們的事情,結果說了之後才知道原來她也不知道!”

因為過于急迫,林然沒有控制聲音,他的聲音突兀地在咖啡廳裏響起,驚得不少客人都奇怪地看過來。

意識到自己的事态,林然面上一紅,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以掩飾情緒,等他放下杯子,情緒已經被壓了下去。他輕輕吸了口氣繼續說:“江媽媽對容家主的事情很好奇,她問了我很多,我就把我知道的一些情況告訴了她,”

林然語氣再次急切起來:“我發誓,我說這些的時候,一句你們的壞話都沒有說!至于江媽媽會對你說出那些話……”

他搖搖頭,“是我也沒想到的。”

“江藻。”林然看着一直沒說話的江藻,咬着嘴唇,“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請你相信我。”

他的表情真誠,眼睛裏閃着泫然欲泣的水光,很怕江藻不相信他,好像這對他來說是一件比天塌還大的事情。

江藻本來捏着杯把在轉杯子玩,現在被他盯着,放下杯子,輕輕笑了一下,說:“我相信你。”

林然睜大眼睛,一副難以置信的驚喜模樣:“真的?”

“真的。”江藻微笑着說。

林然閉了閉眼睛,拍着胸口松了口氣,睜開眼睛時臉上多了笑容:“那你是不是能原諒我了?”

“咦?”江藻疑惑,“為什麽?按你所說的,你并沒有做錯什麽,既然沒有做錯,又何需我的原諒。”

林然被他反問得卡了一下殼,不知該怎麽說,頓了頓,才讪讪地又問:“那你能不能原諒江媽媽?”

江藻不說話了,只是看着他。

林然頓時有些心虛,但也只能硬着頭皮往下說:“江媽媽說那些話,并不是想要拆散你們,她只是擔心你在這段感情裏受傷……”

江藻打斷他的話,有些好奇:“為什麽要擔心?我是一個成年人,能夠處理好感情的事情,為什麽要先做我會受傷的假定呢?”

他笑了一下,“又為什麽要假定受傷的一定會是我呢?”

對于這番回應,林然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抓了抓桌角,幹巴巴地重複:“她只是在擔心你……”

江藻又不說話,微笑看着他。

林然攥住手,他知道江藻還是那個問題,為什麽要擔心。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不信任了。

不信任在這段外人看來的失衡感情裏,江藻能占據上風,不認為他是擁有主動權的那一方,覺得他只是高高在上的容家主一時興起選中的玩物。

在這段感情裏,江藻沒有低頭,是他們先替他自卑起來。

林然好像知道江藻不高興的點了。

林然低下頭,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江藻了,因為在此之前,他也是這樣想的。

他一直在想江藻憑什麽虜獲容靜丞的心,江藻也不過是腦子好使一點,其他的地方普普通通,能和容靜丞在一起,一定是交了天大的好運。

是的,林然把一切都歸功于運氣,江藻是因為好運才被容靜丞看中,如若不然,林然恐怕會嫉妒死——盡管他百般避免去想江藻和自己的差距,還是難免在控制不住的時候嫉妒心滋生,想着處處不如他的江藻憑什麽搶走容靜丞。

如今看着江藻這樣的自信,林然心頭酸澀不已,現在在他心裏流淌的不是嫉妒,而是羨慕,即使是他,在天之驕子般的容靜丞面前也會産生強烈的自卑感,可江藻就如此自信、從容。如果他也能擁有江藻這樣的自信,是不是在很久以前,他就能夠走到容靜丞面前,結識對方,那樣的話,他們之間會不會有其他的可能性。

“林然。”江藻忽然出聲。

林然渾身一顫,從美好的想象中被拉回現實,看着面前的江藻,他的臉頰迅速紅了起來,他在想什麽!

怕被江藻看出端倪,林然渾身繃得很緊,但好在江藻好像什麽都沒發現,自顧自地說着。

看他一眼,江藻說:“我知道你是想幫馮阿姨說情,但事情已經到這一步了,我沒有回頭的打算,希望你能明白。”

“馮阿姨很好,她對我的好我銘感于心,只是,”他頓了頓,搖搖頭,似乎嘆息了一聲,“回不去了。”

在那些話語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就回不去了。

江藻垂了垂眼。

“可是——”

林然的話才剛出口,江藻打斷他。

“林然。”江藻說,“你不累嗎?”

林然一愣:“什麽?”

“你很善良。”江藻輕輕嘆了口氣,“但你不累嗎?”

林然愣愣地看着他,很善良,不累嗎?

會覺得累的善良……

林然抿住嘴,指甲死死摳着手心,迫使自己不往下想,但大腦還是忍不住地活躍着,思考着,最後得出答案。

是僞善。

他的腦袋如同被尖刀插入,突然痛得厲害。

他僞善嗎?

許多人稱贊他善良,但其實他的善良都是僞裝出來的嗎?

尖刀開始在腦內翻攪,毫不留情地翻出許許多多被他壓抑住掩藏起的情緒,那些是厭惡、仇視、嫉妒、貪婪、傲慢、憤怒。

他是一個正常的人類,他也會有許多負面情緒,但他會把這些情緒隐藏起來,不讓他人察覺,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從其他人那裏得到“美好”的評價。

林然是個美好的人。

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林然心裏都會生出滿足來。

因為要做一個美好的人,所以他要善良、體貼、樂于助人,哪怕他不喜歡某個人,也會微笑着伸出援手,因為,這是最得好感的做法。

林然猛然捂住嘴,一副要吐的模樣,但幹嘔了幾下,什麽也沒吐出來。

他能吐出來什麽呢,那些醜陋的情緒可不是吐一吐就能夠排除的,否則他何必苦苦壓抑,但即便如此卻還是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讓它們跑出來,用力拉扯他的神經,讓他變成醜陋的兩面人。

但現在,那些情緒開始反攻了,它們開始迅速滋長,它們在喧嚣叫嚷——

林然,你厭惡江藻!

你嫉妒他搶走了容靜丞!

你根本不甘心今天來替江母向江藻道歉!

你就是想借江母的手拆散他們!

別裝了!

“我沒有!”林然突然痛苦地抱住頭,大叫出聲。

咖啡廳裏的人都錯愕地看過來,但他根本無暇他顧,只是趴在桌上拼命搖着頭:“我沒有……沒有……不是,我沒有這樣想……”

“我沒裝……沒有……”

林然抽泣着,□□着,卻無論如何也驅散不掉腦海中惡劣的聲音。

“你還好嗎?”

平靜冷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很神奇的,那些聲音開始退卻了,微弱了,消失了。

林然滿臉是淚地擡起頭,怔怔地看着解救他的人。

江藻将紙巾遞給他,林然愣了一下才接過,抽了幾張低頭擦拭眼淚。

但無論怎麽擦,眼淚都擦不幹淨,甚至越來越多。

林然自暴自棄地扔了紙巾,淚眼婆娑地看着江藻,抽了抽鼻子,說:“江藻,我真的好羨慕你……”

“嗯?”江藻還是那副平靜的模樣。

林然已經不想再顧及什麽,他現在只想好好地把那些壓抑已久難以言說的情緒宣洩出來。

“我好羨慕你能被容靜丞喜歡,為什麽是你啊?”林然說着又淚如雨下,“我真的好羨慕你,像你這樣的人都能被容靜丞喜歡,為什麽……”

他的手緊緊握住,仿佛很用力地克制着自己。

他咬着牙不甘地問:“為什麽我不行?”

這是一直盤繞在他心頭的問題,為什麽江藻可以被容靜丞喜歡,而他不行?他比江藻到底差在哪裏?

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嗤笑。

林然用力眨了眨眼,把眼中霧蒙蒙的水汽眨掉,他看見對面的江藻一副很無語的模樣。

江藻望着他,搖了搖頭,說:“林然,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

“什麽?”林然不理解。

“你說你羨慕我,但是僅僅只是羨慕我能被容靜丞喜歡?”江藻說着也覺得很好笑的樣子,“你到底是真的羨慕我,還是只是出于對容靜丞的求而不得?”

“我……”林然說不出來。

江藻又笑了一下,說:“我這個人優點不算多,但也能挑出來那麽幾個。”

“我腦子很好,讀書很厲害,教書嘛,雖然沒讀書那麽厲害,但也不錯。”江藻一樣一樣地跟他說着,“我性格很好,情緒很穩定,能體諒別人,也能夠明辨是非,該幫助他人的時候不會吝啬,不拘小節,對人大方,這些難道不值得你羨慕嗎?”

“好。”江藻擡手放在鏡框邊上,“再不濟,你膚淺一點,羨慕我長得好看。”

他就這麽把眼鏡摘了,咖啡廳裏的人在看到這一幕時,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驚呼聲四起,甚至有人掏出了手機,卻被江藻一眼看去,讪讪地收了起來。

林然也怔住,江藻……原來長得這麽好看嗎?

跟面前這張臉比起來,他自以為的優越長相根本不值一提。

哪怕只是沖着這張臉,容靜丞會喜歡他也沒有任何疑問了。但現在林然知道了,不止。

江藻把眼鏡又戴了回去,咖啡廳裏頓時一片失望之聲。

他沒理,繼續說:“我這麽多的優點你都不羨慕,你居然只羨慕有人喜歡我,你這個人,真的讓我不知道說什麽。”

林然咬着嘴唇,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江藻看着他:“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林然沉默片刻,搖頭,他在江藻面前已經一敗塗地,敗者,能說什麽?

江藻站起身。

林然忽然想到什麽,急忙喊道:“江藻!”

“嗯?”

林然咬了咬嘴唇:“我不是壞人。”

他被迫直面了內心的黑暗,他意識到自己是個卑劣的人,可他仍然想得到一份肯定。

他不是好人,但,至少也不是壞人。

而江藻在聽到這話的時候,看了他一眼,笑着了笑:“這我不好說。”

林然攥緊雙手。

“好人會變壞,壞人也會變好。”江藻聳肩,“只有在寫墓志銘的時候,才知道一個人究竟是好還是壞。”

林然的手驟然松開。

江藻拿起手機,沖他笑笑:“我先走了。”

林然看着他離開座位,直接把手機舉到耳邊,對着那頭說:“結束了——好,一會兒見。”

江藻走出咖啡廳,林然還茫然地坐在座位上。

忽然,他的手機響了。

雖然很不想說話,但電話來自餘添,他還是強打起精神接起:“喂,餘老師?”

電話那頭的餘添聲音很嚴肅:“林然,我很遺憾地通知你,關于今天的考核,你沒通過。很遺憾,你将不再隸屬藍聲樂團。”

林然怔怔地聽着,然後手一松,手機就這麽掉到了地上。

屏幕摔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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