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去

第01章 失去

炎炎夏日,晝長夜短。

桌案一角,銀藤花枝的燭臺在無聲靜燃,如豆燈火,透過紗帳投下昏暗不明的光影。

焉聞玉從夢中掙脫,睜開雙眸,愣愣望着上方的絲藍賬頂,不知今夕是何夕。

“知夏……”焉聞玉張了張嘴,嗓子沙啞不堪。

她一手扶額,才發現自己不僅喉嚨幹疼,雙目也略有些酸脹。

她想起來了……昨天下午躲在被窩裏哭多了,這才如此難受……

“小姐?”守在外間的知夏立即應聲爬起,“小姐你醒了?”

焉聞玉聽她動靜是已經躺下了,緩聲問道:“什麽時辰了?”

知夏快步入內,一手挽起紗簾,把她攙扶下床,回道:“天還沒亮呢,估摸着是寅時。”

敞開的窗臺,隐隐傳來了昙花香味,果真是淩晨了,萬籁寂靜只餘蟲鳴。

焉聞玉這會兒身上無力,腹中饑餓,她錯過了一頓晚飯。

她沒了睡意,靠坐在床尾,道:“燕松堂那邊……怎麽樣了?”

焉聞玉跟做夢似的,欠缺真實感。

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更改姓氏,從劉聞玉變做一個陌生的【焉】。

劉家不是她家,父母不是她的,親友不是她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屬于她。

她是那個從小被掉包,鸠占鵲巢的假千金。

知夏心裏五味摻雜,道:“發生這麽大事兒,劉家上下都亂套了,夫人怒急攻心,要追究謝姨娘的罪責,差點沒一刀捅死她……大少爺在外面跪了一個時辰,到底是攔住了。”

說起這真假千金的荒唐事,源于當年的妻妾争鬥。

劉家乃京城嘉邑縣首富,家財萬貫,三妻四妾,不過子息不豐,人丁不旺。

起初唯有謝姨娘成功懷胎,生下劉家大少爺,是庶長子。

一個姨娘有了兒子,身板硬挺,不僅生出與正妻一較高下的底氣,還有吞沒龐大家財的野心。

可正室夫人孟氏不是省油的燈,她出身頗高,嫁妝豐厚,打壓謝姨娘母子是常有之事。

二人你來我往,嫌隙頻生,結下不少怨仇。

較勁了三年,孟氏懷孕誕下劉家二小姐。

這個孩子來得及時,她有娘家撐腰,大可以招婿繼承劉家産業,謝姨娘再怎麽蹦跶也是個妾。

嫡系永遠是嫡系。

謝姨娘自知雙方身份懸殊,唯恐勝算不大,然而夢已經做了,怎能甘心輕易放棄?

她急不可耐,沒敢對剛出生的二小姐下死手,一來難度大,二來風險高,稍有不慎就害了自己兒子。

恰在這時,謝姨娘無意中在下人耳房聽見了仆婦閑話家常。

掌勺大廚焉淮山喜得嬌女,他的妻子徐金蘭時常跟二小姐的奶娘坐一塊兒叨兩句。

婦人閑話左不過就是小奶娃的一些事兒,奶娘順嘴就誇贊了‘你閨女跟二小姐一樣讨喜,長大後妥妥的美人胚子’。

徐金蘭哪敢跟主家小姐相提并論,卻還是開心得合不攏嘴。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謝姨娘忽然發覺,這兩個孩子長得頗為相似。

大戶人家挑仆役,除了利索能幹,還得五官端正,斷不會要那些眼歪嘴斜的。

焉淮山生得濃眉大眼,徐金蘭雖是村婦,同樣清秀白淨,他們的女兒圓眼睛水汪汪,很是玉雪可愛。

剛滿月的小嬰兒,其他特征尚不明顯,皆是大眼睛小嘴巴,白白嫩嫩。

謝姨娘冷不防的,猛然冒出一個念頭——

将孟氏的孩子與這村婦家的掉包!

焉淮山夫婦并非奴籍,來自大山裏的南丘村,為了起房子,跑到縣城尋活計。

倘若劉家二小姐在鄉間長大,成為最粗鄙的村姑,還怎麽跟她兒子争家産?

謝姨娘回去後輾轉難眠,越想越覺得可行。

仗着有兒子傍身,最終将此計給實施了。

她一句話就能把徐金蘭打發去做事,沒有人會寸步不離守着奶娃娃。

而奶娘只管照顧好二小姐,即便小心謹慎,被支開片刻,也絕不會想到有人敢調換嬰兒。

無人發現端倪。

一晃十五年過去,如謝姨娘所想的那般,孟氏不曾察覺。

直至如今得知真相,憤恨崩潰,卻奈何不了她。

她是大少爺的生母,又沒有犯下什麽殺人放火的過錯,還能要她的命不成?

這些年,大少爺讀書識字,接觸了老爺的部分生意,娶妻生子,大胖孫子都出來了。

會體貼會孝順,其中分量自不一般,老爺即便惱怒,也會看在兒孫的份上小懲大誡。

謝姨娘可謂是機關算盡,精準拿捏。

焉聞玉不難想象娘親的氣惱,蹙眉道:“今夜多半要睡不好了。”

庶兄是家中唯一的男丁,看在他的面子上,爹爹就不會秉公處理。

焉聞玉有心安慰,只是,孟氏已經不願看見她。

在旁人看來,她算不得受害者,她是贗品,是魚目混珠裏的那顆死魚眼。

本是農家女,在劉家錦衣玉食,做了十五年的二小姐,享受着不屬于自己的富貴。

娘親恨她冒名頂替,真千金罵她是小偷。

她們惱她怨她,巴不得把她占過便宜全部奪回來。

奈何不了謝姨娘,便發賣了焉聞玉的奶娘。

奶娘侍奉十幾年,如今華發已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這個年紀被主家發賣,犯過錯的仆役,不說晚景凄涼,別死在路上就是萬幸。

“小姐可要放寬心啊。”

知夏怕她郁結于胸,又掉眼淚,連忙說起另一事:“小姐有所不知,晚間時候,鄭家來人了。”

焉聞玉被打了岔,緩緩擡頭:“他們為何?”

“我看鄭家是長了一對順風耳,馬不停蹄的就趕來了!”知夏嘀咕道:“沒見過這麽上趕着摻和別人家事的,還自诩書香門第呢。”

焉聞玉攏了攏身上薄衫,很快想通其中關節:“兩家姻親,劉家二姑娘既然換了個人,他們理應來看看。”

知夏聞言,頓時急了:“是小姐和鄭公子有婚約,這怎麽能換人呢?!”

“是劉二姑娘,不是我。”

鄭劉相識多年,焉聞玉大抵知曉鄭夫人的性子:“劉家雖富有,卻只是商戶,她尚且挑剔着,而我如今是農家女。”

鄭家沒落了,依然是讀書人,絕無可能迎娶一個鄉野村婦,她得回南丘村去。

知夏一時口快,哼聲道:“要換做那位,鄭夫人如何能瞧得上。”

“知夏,這不是你能說的話。”焉聞玉看向她。

知夏連忙認錯:“奴婢失言,只是她那樣指着小姐罵,與潑婦何異,實在太過分了!”

冤有頭債有主,找的不該是謝姨娘麽?

如今倒好,姨娘有大少爺撐腰,盡逮着小姐洩憤了。

不過是挨一頓罵,焉聞玉并不在意,她也不願多提鄭家,于她而言,這些都沒那麽重要。

遠遠不及娘親望向她的眼神深刻。

那樣複雜的眼神,陌生的神态,恐怕這輩子都難以忘懷。

焉聞玉尚且為着娘親的态度傷懷,殊不知,這一切僅僅只是開始。

先是知夏張羅溫水沐浴空手而歸,仆婦不配合燒水提水,讓她自個兒忙活去。

再是到廚房提早飯,只拿回一碗白粥鹹菜,那邊說了,既然不是小姐,合該與下人吃一樣的。

知夏慣來是二姑娘身邊的大丫鬟,何曾受過這等刁難,自然是罵罵咧咧氣了一通。

反倒是焉聞玉勸住了她,自行提桶到井邊打水擦洗。

幸好是夏日,涼水并非不能受。

只是事情沒個消停,不一會兒,管家帶着人過來通知她們,這念月閣是劉家真千金的閨房,她們不能繼續住了,得立即騰出去。

可把知夏給氣着了:“便這麽迫不及待的拜高踩低?叫夫人知曉了,有你們好果子吃!”

管家在劉家多年,也都是老面孔了,揣着雙手回道:“我們也是按吩咐辦事,二小姐看中了這裏,得收拾收拾重新布置一番。”

知夏還要再說,焉聞玉将她拉住,朝管家點頭:“我們這就收拾東西。”

“焉姑娘配合就好,”管家連稱呼都改了,嘴裏含糊着補上一句:“一些物件是不能帶走的……”

“這又是什麽意思?”知夏眼睛都瞪大了。

管家兩手一攤,笑道:“是二小姐吩咐的,器物不能拿,她言辭還直白些,我已經嘴下留情了呢。”

原話是叫焉聞玉滾出念月閣。

這等做派屬實不太像閨閣小姐,可誰讓那位是在鄉間長大的呢。

“……我知道了。”

焉聞玉頗為平靜的接受了,只是一轉過身,已然紅了眼眶。

她心裏明白,劉家養她一場,并無虧欠之處,她遲早要離開這裏,可是……

依然會為那份驟然失去的偏愛而難過。

娘親留二小姐在燕松堂同住,這道吩咐必然經過她的眼皮子底下。

“小姐,你沒事吧?”知夏面露擔憂。

焉聞玉淚盈于睫,輕輕搖頭:“我沒事,我已經想通了……”

只是眼睛不聽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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