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摘吧,邵明曜
第34章 |“摘吧,邵明曜。你想看,你自己來摘。”
電話被挂斷的同時, 背後傳來氣喘聲。
“林晃!”
林晃剛一回頭就被邵明曜拽了起來,凝着他的那雙眸很沉,含着一絲焦急, 把他從頭掃到腳, 又細細打量一圈。
邵明曜氣喘稍平, 蹙眉道:“沒受傷?”
林晃說:“我是有計劃……嘶。”
又被敲頭了。
好重。
林晃往後退半步,不料那只邪惡的手追過來, 照着他的腦門又是一下。
敲得人眼淚花都要冒出來了。
“幹什麽。”林晃惱火地瞪過去。
“你說幹什麽?”邵明曜目光逼過來,“幾次了?”
林晃懶得和他辯。
“說過別把自己置于可能失控的處境。”邵明曜眼神很兇,但轉而聲音又低下來, 看着他的眼睛說:“為我也不行。”
林晃一頓, 那只手伸過來, 按在他頭上揉了一把。
按下去時很重, 揉的一下又很輕。像責怪,又像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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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輕沒重的,真出事你就完了。”邵明曜看着他的眼睛, “誰都不值得你用生命和前途來冒險,知道麽?”
林晃不馴地別開頭,“你敲我頭更沒輕沒重一點吧。我有輕重, 不放心自己去警察局問啊。”
邵明曜聞言竟然真要去了解情況。
林晃視線一垂,落在他手上, 叫了聲“等等”。
某人拎着個眼熟的飯盒,側面還貼着張海賊王不幹膠。
爺沒藏好, 還是暴露了。
無所謂, 爺要臉, 他不要。
林晃說:“你去, 我幫你拿着吧。”
“今晚沒你份。”邵明曜幹脆道:“你怎麽好意思的?想都別想。”
林晃看着他拎飯盒轉身就走, 隐隐聞到那股濃郁的香味都飄出來了。
“邵明曜。”他把人叫住,“真不給啊?”
邵明曜回頭睨過來,他也瞅着他,眼尾微耷,“我餓得難受。”
*
有時候林晃真挺佩服這些外向的人。
筆錄不可調取,邵明曜拉着警察硬聊了十分鐘,還讨了副一次性外賣筷子。
紅焖牛肉個頂個的大塊,外頭的肉軟爛拉絲,裏頭有嚼勁,連肉帶筋,肥瘦正好。
林晃都顧不上誇一句香,一口接一口唏哩呼嚕地往嘴裏撈。
邵明曜背對他站着,接着審。
“王金浩傷情很輕。警察說你手下有點門道,什麽意思?”
林晃從桶子深處夠上來一塊軟爛的筋肉,筷子一夾都要碎了,埋頭用嘴去接,含糊着答:“是陳亦司的門道,說能疼一個月。”
“怎麽個疼法?”
“沒試過。”林晃嘴裏的肉還沒咽完,筷子往下一伸,又戳到個硬的。捧高桶子仔細瞅,是根完整的牛骨棒。
他瞟一眼邵明曜的背影,直接上手拎出來啃,邊啃邊道:“他說像椎間盤突出并發腎結石。”
“不對。”邵明曜語氣突然沉下來,動了下腳又頓住,“那你自首個什麽勁?林晃,你故意的?”
果然還是被問到了。
林晃裝沒聽見,趕緊連湯帶肉地往嘴裏啃,才剛把骨棒嗦幹淨,邵明曜果然就來追命:“吃完沒?口罩戴好。”
口罩繩一挂上耳,邵明曜就像背後長眼睛了似的回過身,審視着他道:“為什麽報警?”
因為合格的公民就該及時自首。
林晃擦擦手,扣好飯盒放在一旁,晃着腳不吭聲。
邵明曜深吸一口氣,“覺得自首就算認錯告饒了?向我證明你改了什麽百分之四十?”
是百分之七十五了。
林晃盯着海賊王不幹膠仔細觀察。
“說話。”
“你比小時候還啰嗦。”林晃瞪着路飛嚣張的臉,“能不能不要總是刨根問底,邵明曜,十萬個為什麽是你寫的吧。”
邵明曜一頓,“別拿小時候轉移話題,頭轉過來。”
“沒拿。”林晃快速瞟他一眼,又看回路飛,“不全是。我想賭王金浩碰過藥。”
之前看王金浩精神狀态微妙,想弄進警察局碰碰運氣。可惜沒賭中,尿檢都做了,愣沒查出東西。
林晃說完,半天都沒聽邵明曜吭聲,朝那邊一瞥,卻見某人正屈起手指。
“喂!”林晃捂頭,“第三次了!邵明曜你夠了吧!”
邵明曜滿眼全是恨,“我就說你渾身八百個心眼子,都敢算計到警察頭上去了是吧!”
“警察都沒你介意!”林晃叫道。
他這輩子都沒和人驚叫着說過話,全都讓邵明曜給激出來了。
邵明曜舉着手,他捂頭瞪着眼,兩人僵持好半天,邵明曜才終于放下手,哼了聲,過來又在他頭上按了一下。
飯盒拎開,他挨着他坐下,“下不為例。”
*
夜深,馬路上的車變得稀稀拉拉,樓宇燈火漸暗,小城正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寂靜下去。
林晃打了個哈欠,有點犯困。
他往旁邊一瞟,在邵明曜手機上瞥到一張表格。
“什麽東西?”
“給你制定的學習計劃。”
“?”
什麽鬼。
“你到底要看着我學到什麽時候?”林晃不耐煩地問道:“期中、期末,不會要到你下學期轉走吧?”
邵明曜點開編輯頁面,調整那些細項,“不可能,想什麽呢。”
“哦。”
“先到高考結束,讀不讀研再說。”邵明曜打着字随口道。
林晃震驚:“你還上瘾了是吧?”
邵明曜打字暫停,扭頭看了他一會兒,“你這個句式是不是和我爺學的?”
林晃一愣,“什麽句式?”
“是吧,是吧。”邵明曜皺眉道:“別這麽說話,從小他就這麽威脅我,我有心理陰影。”
“……”
說人之前能不能先監聽一下自己。
林晃徹底懶得辯了。
邵明曜沒說要走,他就坐在他邊上,晃着腿看他仔細編輯那些學習計劃。
修長的手指敏捷地敲擊屏幕上的鍵盤,時而停頓,按兩下删除,又迅速敲起來。
那雙黑眸在專注時會格外沉靜,眸心随着視線偶爾動一下,像靜谧中蘊着波光的湖,看得久了,看的人心也會靜下來,緩緩沉入那湖水。
林晃對邵明曜專注時的氛圍很熟悉,在那些深夜的電話裏。他想象中邵明曜學習的樣子,也無非就是如此了。
“邵明曜。”
“嗯?”
林晃抿了下唇,輕問道:“真的不在意麽。”
“什麽不在意?”邵明曜看他一眼,了然地一頓,“你說我家的事?”
“嗯。傳開了多少?”林晃在電話裏沒敢問錢佳。
“就那些吧。私生子,送回老家不管了,能不能轉走不好說。”邵明曜扯了下嘴角,繼續打着字,“都是你知道的,沒什麽新鮮。”
林晃側頭注視着他,“你從來沒被人這麽看過吧。”
“嗯。那又怎麽樣,他們是我什麽人呢,我管他們?”邵明曜輕笑一聲,“重要的事都顧不過來,哪有那個閑心。”
“這種事都不重要麽。”林晃輕輕撥拉着素戒,“那什麽才值得你在意?”
邵明曜打字的動作頓住了。
“有很多。”他緩緩說道,“比如——”
“比如什麽?”
邵明曜揣起手機,停頓了許久才輕聲開口:“比如讓你對我公平一點。”
林晃晃着的腳懸住了。
他慢慢把腿放下,“你還是想知道我家裏的事?”
“不光是這個。我還希望你能真心的想上大學,希望你別再遮着自己。”
邵明曜視線掠過林晃的口罩,低聲道:“晃晃,毀容怎麽了,人總不能一輩子戴着口罩吧,別人還沒孤立你,你先給自己畫了一座牢。”
他左手輕輕摩挲着飯盒,“我也想和你一起吃飯。爺做了那麽多頓好飯,每次都要打包送過去,很麻煩。而且……”他喉結動了下,又問:“憑什麽陳亦司能看,我不能?”
林晃反應了半天,“毀容?”
“等等。”他納悶道:“陳亦司跟你說我毀容了?”
邵明曜一怔,“他沒說,但不就是毀容麽?”
林晃被問住了。
他也不知道算不算毀容,真要說,臉上最初的印子确實是燒灼後留下的疤,但那些痕跡是平的,不猙獰,色沉也随時間淡去。
戴口罩純粹是為了遮紋身,省去被人探頭探腦的麻煩,也順了老師的要求。戴久成了習慣,就像近視的人戴眼鏡一樣。
邵明曜見他發着愣不說話,收回視線道:“我只是随口一提,你不用覺得——”
“邵明曜。”林晃打斷他,“你是不是鐵了心,非要擦掉那條線不可?”
邵明曜一頓,“什麽線?”
他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從小到大,林晃遇到的每個天之驕子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一定要劃出一道楚河漢界。
唯獨邵明曜纏着他、煩着他、非要管、非要一次又一次地來搗亂、非要模糊掉那條他努力劃出的線。
甚至來警察局收拾爛攤子這種破爛要求,他還沒說出口,他已經朝他跑了過來。
“那只是一攤垃圾堆裏的垃圾事,沒有被知道的必要。”林晃輕提了一口氣,擡眸朝他看過去,“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就一件一件都告訴你。”
“我爸叫林守定,是律師。據說頭腦很好,青年得志,愛家愛妻。奶奶反對開眠蝶,他偷着把攢的錢全拿出來,全力支持我媽媽的夢想。
“但因為我的病,他變了,我記憶裏只有他打人,打過我幾次,大多是打媽媽。
“後來有個冬天,他打完我媽後去喝酒,睡在大街上凍死了。從那以後,學校的人就說我克死生父,找我的茬。
“怕狗是因為我奶也這麽想,她把我和一只狼狗關在一起,我被咬了一口,在腿根上。”
林晃抿了下唇,“後來奶奶帶着所有錢走了,靠小姑接濟着,眠蝶才撐下來。過了有兩年吧,眠蝶剛有起色,就發生了那場火災,源頭是個質量不過關的小電鍋。”
林晃說到這忽然停頓了。
再提起那件事,他還是會腦子一瞬間空一下,心髒後頭像有根錐子一下一下地頂着,刺不出血,卻讓他驚惶失措地想躲。
“邵明曜。”他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垂眸低道:“那天是我用它煮東西,沒有斷電。”
邵明曜放在腿上的手顫了下。
“就這些。”
林晃籲一口氣,偏過頭看他一眼,又轉回來,在口罩下無聲地笑笑,“爺生日那天,你說你的出生是原罪。那算什麽罪呢?是父母對不起你。我這才是罪吧。
“我沒見過林守定好的樣子,所以不愧疚。
“但,我知道媽媽有多好。
“所有的記憶,每一個她的畫面,都是她的好。”
林晃忽然抿住唇,不再吭聲了。
手掌下撐着的磚面很冰,風也很涼,他縮了一下肩膀,扭頭朝另一個方向看去,看那陌生的長街不見盡頭,看那路燈的光圈一重又一重,暈開道道錯覺般的影子。
隔了很久,邵明曜也沒出聲,估計是被吓到了。
沒人聽到這樣的故事會不震驚,尤其是邵明曜——他家裏亂,可他從始至終問心無愧,他不負任何人,他始終站在光下。
又如何能面對污溝裏的家夥。
林晃垂下頭,盯路燈久了,眼前有點花。
他低聲問道:“是不是後悔一定要擦掉那條……”
一只手掌忽然覆在他的手上,打斷了他的問。
手背能感受到掌心的溫度,骨節的舒展。那些手指慢慢撥開他的手指,穿插在他的指縫間,骨節硌在一起,硬的,不太舒服,但又懶得去掙開。
嫌煩又想要,就像被他管着的感覺。
指間若有似無的依伴感,就像他們的那五年。
“想她麽。”邵明曜輕聲問。
林晃怔然,“什麽?”
“想媽媽吧。”
“嗯。”林晃視線落在他覆着自己的手上,“有時候會想。但也許我就是遲鈍又冷漠,雖然一直會有點負罪感,但大多數時候是覺得遺憾。”
“遺憾什麽?”
“她沒見過我好起來的樣子。”林晃聲音裏有些泛空,“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堅信我沒病的人,可她卻沒見到我真的變好的樣子。”
每當想起這些事時,童年那種空茫就會再次包裹住他。
龐大、虛無的混沌感,是他最恐懼的滋味。
邵明曜的手指收緊了,硌着他的骨節,那枚戒指也一起硌着,微涼的痛楚讓他一忽間又清醒過來。
一陣風來,把邵明曜的聲音也吹得微涼。
“你要相信,晃晃。”
邵明曜輕聲說道:“一定會有一個時刻,你會發現自己與死去的人再次相遇。”
“等吧,一定有。”
風過去了,林晃還在發怔。
這句話像有回音,在他的腦海裏一重重回蕩。每一次回響,那個人的聲音仿佛都更低沉一分、溫柔一分。最後萦繞在他耳畔,不斷地低聲哄着他。
像夜深人靜時哄北灰那樣。
“過十二點了。”邵明曜起身,拉一下他的手,“回去吧。”
“邵明曜,等一下。”
林晃突然擡眸,又拽着他坐下。
“嗯?”
林晃接着說:“我臉上當年留了灼痕,拆掉繃帶後就好得差不多了,但那些印子成了我放火燒死媽媽的罪證,學校裏的日子就更難捱。”
“晃晃。”邵明曜起身站在他面前,像要把他和世界隔開。
“都無所謂。”林晃語氣淡然,“回去後大概過了一年多吧,有一次被打狠了,陳亦司路過,幫我處理了那些混混,把我撿回家,我倆就是那麽認識的。他胸口有紋身,我想着也把痕跡遮住算了,所以……”
邵明曜驚訝,“也在臉上紋了一只狼頭?”
“嗯……也不是。”
林晃突然擡眸定定地看着他,“邵明曜,你很想看我的臉嗎?”
邵明曜遲疑片刻,“可以嗎。”
“嗯。”
林晃擡手摘口罩。
手指觸碰到耳邊,又停頓住。
片刻,他仰起頭直勾勾地看着邵明曜,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耳邊。
“摘吧,邵明曜。”林晃輕聲說,“你想看,你自己來摘。”
邵明曜的手指在他臉頰上猶豫了很久。
體溫漸漸透過口罩傳過來,溫熱着那些刺青。
許久,他的手指終于順着他的耳廓摸到後面,挑起口罩帶子。
邵明曜眸光微動,一勾指,摘下了那只輕飄飄的口罩。
口罩下,少年五官清俊溫婉,皮膚白玉透光,像那新生的杏,結着一層絮絮的絨。一串淺藍色的蝴蝶刺青沿着下颌緣,從唇邊到臉側,蝶翼輕顫,翩跹起飛。
像要落在人心尖上。
邵明曜怔住,垂眸與仰頭看他的林晃對視。
像注視一個陌生人,又像隔着歲月注視五年前那個死氣沉沉的小孩。
小孩拆開繃帶,摘下口罩,抽節生長,又站在他面前。
這雙瞳仁裏,昔年的戾氣早被歲月洗刷殆盡。
只留下清白,澄澈,煥如新生。
邵明曜怔了許久,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搭着林晃的臉頰。
他松了手,緩緩把那根帶子挂回林晃臉上。
刺青被遮住的一瞬,那只大手又忽地掀掉了口罩。
邵明曜凝視着林晃,輕聲問:“紋身過的皮膚還有觸覺嗎?”
林晃長睫微顫,“什麽?”
邵明曜伸手擡起他的臉,拇指懸在他唇側,似有克制,但最終還是輕輕落在蝴蝶紋身上,指腹沿着蝴蝶們蹁跹的動線逐個摩挲過,停留在最上方那只。
他單手托捧着他的臉頰,在他的仰視中,拇指在刺青上重按兩下。
軟的,薄的,有些涼。
讓人想一直捧着,暖一暖。
林晃唇邊抿了一絲笑。
“不能算毀容吧,邵明曜。”
邵明曜沒答,他像是恍神了,許久,才重又将視線落在林晃的刺青上。
“為什麽紋蝴蝶?”他嗓子發啞。
為什麽它們明明在林晃臉上振翼,卻像在他心底掀起一股飓風。
“本來是要紋一只兇狠的小狼。”林晃頓了頓,“但躺下後又忽然想起——”
那年火場裏,媽媽抱着他。
老院裏,邵明曜捧着燒瓶。
他們都對他說,冬眠的蝴蝶總會蘇醒,穿越寒冬,振翅起飛。
那年他找不到振翅的理由,也不相信會有任何奇跡降臨在他的生命。
但最終還是紋了蝴蝶。
因為世界上唯二沒有理由就對他好的人都這麽期待着。
那就不要辜負吧。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34】 呆蛋讓明蛋摘下它蛋殼上的小粘貼。 明蛋洗手、消毒、閉眼。 蛋殼繃緊,緩緩揭開。 睜眼一看,吓了一跳:怎麽是小狗。 你看錯了。呆蛋面無表情地看着它。 突然張開雙手朝它吼了一聲。 這是狼。它放下手又面無表情地說。 **** 蛋殼圖案與正文無關。 人的紋身可以參考封面,是一串翩跹向上的小蝴蝶,羽翼逐漸舒展。封面的畫色彩比較實,人設紋身淡一些,線條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