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久別重逢(十)
久別重逢(十)
祭出楚蘭君的名號出來後, 幾個人果然不敢再和那商戶搶,紛紛嘆了口氣決定留在一樓大堂裏湊合一晚,商戶哼哼鼻子讓镖師帶着貨找到夥計去了離北的那間房。
離北身上的行囊一直随身攜帶就沒再回過那間房, 任由他們進去了, 這會兒蘇夏問他:“那你怎麽辦?”
“我在這靜坐一晚, 你若吃好了就上去休息。”他淡然道。
“這位小兄弟。”耳邊忽然有溫潤的聲音傳來。
離北再一擡頭, 發現人已經到了他身邊, 這個人……腳步輕而敏捷,輕功很好,雖然剛剛與他打架的時候就已經見識到了,可現在仍是忍不住驚嘆。
楚尋歡站在他身邊, 恭敬有禮地道:“你若不嫌棄, 就來我房中湊合一晚,這種天氣很容易染上風寒, 房內有暖爐的。”
離北擡頭看了看他,雖是不見他的五官,但只聞其聲,總是能讓他瞬間心安, 他不太擅長與人打交道, 就顯得有些拘謹,這還是第一次有陌生人會關心他……
“我……”
“哦, 我房中有我的兩個徒弟, 他們都不介意, 人是多了點, 也只能打個地鋪将就一下, 不過也好過在大堂休息,你看如何?”楚尋歡問。
“那好吧, 多謝。”離北有點不敢看他,盡管他也看不見。
楚尋歡作揖,淡笑一聲回了自己桌邊。
“哎呀,我見那蒙眼小哥應該長得不錯,不如半夜……”謝初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離北,筷子含在嘴裏,眼神逐漸暧昧。
楚尋歡臉一下子沉了下來:“謝初昀,你別給我亂來。”
“可是……他真的很好看诶!”謝初昀開始不正經了,一臉委屈道,“師尊把美男子往我房裏送,徒兒怕把持不住……”
“那你睡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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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師尊簡直無情,自從你睡在佛像裏,我光忙着你的事,都沒工夫看美男子了。”謝初昀嘆了口氣,悲慘戚戚。
楚尋歡淡笑着看他:“你還算是忠心耿耿。”
這時,桑梓言又恢複如常,面色稍冷地挖苦他師兄:“是沒人樂意搭理你。”
“師弟亂講,你師兄我還是有幾分姿色的。”謝初昀完全不在意,自鳴得意地炫耀,“這十年間,那喜歡我的世家公子,江湖翹楚舉目皆是,摞起來都能把偃門的山石踏碎了。”
“……”楚尋歡就靜靜聽他在那吹。
“你見着好看的,但沒用的,你也不理。”桑梓言無情戳穿。
“哎,師弟,你怎麽這樣?搞得師兄我好像是那趨炎附勢的小人一般。”
楚尋歡低聲笑笑,任由師兄弟二人吵鬧。
商戶的房間總算是解決了,客棧恢複平靜,散客們一邊吃喝一邊興致勃勃地聊起這突如其來的大雪天和路上遇到的野狼,不多時,那群人又聊起了試劍大會會有誰來,再過一會兒話題一轉,又聊起了鎮上最近好像失蹤了不少人,衆人開始議論紛紛,猜測到失蹤的人會不會是被野狼叼走了?
“啊?可是我聽那些報官的人說,失蹤的都是婦人啊……難不成那野狼只吃女人?”
“呃……這就不知道了。”
這麽一聊,人心惶惶的,客棧突然間就安靜了下來。
“我鄰居家的老李頭去了礦洞務工,三天了還沒回來,他家媳婦都急壞了,然後人就沒了,你說說,這邪不邪性?”
“不能夫妻二人都被野狼叼走了吧?這也太吓人了!”
楚尋歡他們聽了一耳朵,越聽越覺得這龍吟鎮蹊跷得很。
沒隔了一會兒,客棧外似是又有一批人往這裏趕來,風雪聲蓋不住鐵蹄聲響,看樣子聲勢浩大,像是官府的人。
一聽門外有人敲門,店內夥計趕緊開門迎客。
門一開,果然浩浩蕩蕩地來了一群金甲衛,謝初昀在旁邊長眉一簇,小聲道:“鎮鬼司的人?他們怎麽來這了?”
桑梓言很快接話道:“莫不是師尊在路上遇到的那只狼是雪域妖狼?鎮鬼司的人一般都是來凡界處理妖魔或者詭異之事的。”
“雪域妖狼?”楚尋歡思忖了片刻,又道,“倒是有聽說過一種妖狼,專門喜歡待在雪原之中,總之,先靜觀其變。”
幾名金甲衛卻不像是辦差事來的,找了張空桌子,圍坐在一起準備好好吃喝一頓。
客棧裏其他人還聚在一起閑聊。
“哎,前幾日還鬧了雪災,鎮上的男人都被發配去勞役鏟雪,沒想到今日又是大雪降臨,再加上兇狼出沒,有人失蹤……依我說這十年間啊,天下就沒太平過,一定是年號不詳!不對,怎麽那位還沒從東……”
“噓!不想活了!?”
另一個角落的散客們又小聲議論起來。
“這些狼神出鬼沒的,逮着人就咬一口,不死也是殘,你這幾天走貨可小心點。”
“放心吧,貨哪有命重要啊,等鎮鬼司的人先處理吧。”
楚尋歡靜靜聽着,小聲和兩個徒弟談道:“這十年還是經常有詭事發生嗎?凡界妖魔四起?”
謝初昀點頭:“嗯,大公子的母親最受寵愛,所以他爹幾次欲要動,卻因幾次心軟……嗯,師尊,你懂的。”
謝初昀說得隐晦,楚尋歡一聽就明白,他口中的“大公子”指的就是太子慕岩,凡界十年不安,都沒能把慕岩從東宮擡出去,可見慕岩的手段和皇後在宮裏的地位。
“不管怎麽說,仙界盤踞妖物甚多,有跑到凡界的自然也不少。”桑梓言道。
先不說這些狼,即便是十年前的赤光蟲都還沒鬧清究竟是怎麽回事,到底是妖物還是人為制造?眼下,楚尋歡不想放過江湖上任何詭異傳聞,所以一只耳朵就沒松懈下來,時刻監聽左右。
每每想到十年前的那些觸目驚心的畫面,饒是他平時再處變不驚的性子也難免心戰膽栗。
當年的血疫之災,醒來後光是聽墨不诩潦草言說的幾句,便是悲憤交加,郁痛翻湧。
被感染的弟子有的在霍百草的救治下勉強撐了幾日,可那幾日竟是活得猶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之後有的人選擇了自盡,有的人則是四肢潰爛,心脈驟停而亡。
當年的感染者無人生還。
楚尋歡早已做好了決定了,當年之仇,他必報無疑。
這已經跟他的任務無關了,幸好偃門還有墨不诩、浣月坐鎮才不至于滅門。
只是,眼下,偃門凋零,人手不足,必須按兵不動,未焚徙薪,先儲備好他要的資源才能重出江湖,這也是他醒來後先是來到龍吟鎮的目的。
龍吟鎮盛産他急需要的偃術材料——赤煉石。
這也是十年前,他一早就瞄準了的目标,赤煉石形色漂亮,可鍛造武器,可與仙界的靈氣有更好的共鳴,未來在商行更是有不少的價值。
“師尊,雪域妖狼這件事,我們也去查一查?”謝初昀小聲道,“我今日四處打探消息的時候,聽說了幾件怪事。”
“你說。”楚尋歡壓低嗓音。
“跟剛才那群散客說的大致一樣,首先,這裏明明遇上了雪災,那群礦丁為何還冒着生命危險去務工,若是遇上雪崩埋在礦洞裏面那可不是鬧着玩的,沒有人搭救,十天半月都出不來,更何況還有野狼出沒,總不能要錢不要命吧?還有,最近幾起失蹤案确實都是婦人居多,這未免有些奇怪,也許不是被那群狼擄走?我就怕又是有心之人像當年擄走那群孩子一樣帶着什麽目的擄走婦人。”
戚風!?
楚尋歡神情一緊,他很欣慰大徒弟和他想法一樣,就點點頭:“嗯,不過,先看看鎮鬼司的動靜,畢竟他們是官府的人,貿然行動也不好,只希望別再是十年前的那種事……”
鎮鬼司……謝初昀又看向那桌,不巧的是,那幾個人他都沒見過。
“要我說,人的命,天注定。”桑梓言端着碗扒拉一口,神情冷淡地道,“萬一舊事重演,我不小心變成血屍了,你倆就快點捅死我。”
楚尋歡:“……”
“哈哈。”謝初昀眯眼一笑,“師弟,你也不能太……哎,說你是萬事看淡好呢,還是萬事太喪啊,你學學師兄我,逮着能争取好事的機會就肯定争取啊!”
“争來争去的有何意義,左右人生不過數十載。”桑梓言嘴上這麽說着,胃口比誰都好,他都吃了兩碗米飯了……
“師弟此言差矣,正因為人活一世,左右數十載,才更應該活得精彩不是?”謝初昀勸他。
桑梓言一邊咀嚼一邊面無表情地道:“四十就活埋。”
楚尋歡:“……”
謝初昀悶笑一聲,師兄弟倆人正探讨人生這門哲學,楚尋歡忽然感到背後正有什麽在看他,他下意識地就回頭看了身後那桌人一眼,他視線有點模糊,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個黑衣少年好像正在朝他這邊看。
此時,少年正襟危坐,正面無表情地看向這邊,因為他的雙眼被蒙住了,所以楚尋歡其實也不确定他在看向哪裏,只隐隐覺得背後從剛才開始就……莫名被一股炙熱的視線燒得慌。
他趕緊回過頭來,繼續吃飯,等了一會兒,沒想到背後的那股視線仿佛還在……他又小心翼翼地回頭……那黑衣少年似乎從剛才開始就紋絲未動,旁邊的少女在勸他再多吃點東西,他也置若罔聞,就直勾勾地盯着他這個方向……
楚尋歡回過頭來,喉嚨一哽,多少有點心虛,畢竟他不知道對方的底細,要去鹿蒼山幹什麽,剛剛邀請他來自己房中湊合一晚,也是見他對待身邊人細心周到,一時動了恻隐之心,不想讓他在大堂受了風寒。
不确定黑衣少年在看誰,楚尋歡就端着杯子起身,換了一個位置坐,誰能想到,換完位置以後,再側目一看……黑衣少年立刻把視線投向了他這裏……
……
楚尋歡喉嚨一滾,感覺到不太舒服,莫不是……被認出來了?
他用眼神示意謝初昀和桑梓言二人,二人不再聊天,順着楚尋歡的示意往旁邊看去,桑梓言下意識地已經皺起眉頭,手已經撫向腰間的劍了。
兩桌靠得近,桑梓言嘴上喪裏喪氣,關鍵時刻總是殺氣騰騰的,看上去就不好惹,這讓旁邊那桌的少女察覺到了什麽,她很快也往旁邊這桌看了過來,蹙着眉,頗有不滿地回瞪着桑梓言。
這麽一瞪,她愣了一下,怎麽感覺桌上的兩個人有點面熟呢?
兩桌間,眼神變換,各自按兵不動,都不知道對方想做什麽,就在這時,他們聽見掌櫃的匆匆跑了過來,到了金甲衛的那桌,鬼哭狼嚎地哀求:“哎呦!諸位是鎮鬼司的大人們嗎?能不能幫個忙啊,這、這附近有妖狼出沒啊,害得我們鎮上的生意都不好做啊!”
其中一名金甲衛,眉梢一揚,覺得攪了喝酒的興致似的,不耐煩地道:“我們來這就是聽說有妖狼出沒,不過趕上這大雪天的,貿然行動也怪危險的,你知道妖狼具體在哪嗎?”
“我們哪敢去啊!這不得靠大人您去把妖狼找着并且除了嗎?”
“這地方那麽冷,總得讓人先喝點酒暖暖身子吧?”那人道。
楚尋歡眉頭一蹙,怒容藏在半截面具之下。
“是是是,我再給您拿一壇好酒,讓您幾個好好暖暖身子!”掌櫃的說着去拿酒了。
“看來鎮鬼司也該整肅了,哎。”謝初昀突然想起來了一個人,搖頭嘆息,夾了口菜吃。
“鎮鬼司的人若是不去,就由我們代勞,正好我要去鎮上東邊的覆雪礦山裏瞧瞧。”楚尋歡小聲吩咐道。
當年,他在藏書閣裏查到了關于部分材料相關的內容,其中有一本礦石雜記就有記載,後來叽叽帶來消息說龍吟鎮東邊的礦山裏盛産,只可惜,眼下這地方正趕上風雪交加,恐怕東邊的雪山極其難走,甚至有性命危險,再加上妖狼出沒,恐怕這一行,不好好準備是不成的。
客棧安靜了須臾,掌櫃的拿來了好幾壇酒犒勞軍爺,楚尋歡等了半天,見那幾個金甲衛還在大魚大肉地吃,痛痛快快地飲酒,根本無心公務,正要起身過去,“咣”的一聲,客棧外面突然又闖進來了幾個人。
那幾個人聽說鎮上來了皇家軍爺,趕緊一路從街北的雲香客棧跑到了街南的這家客棧,然後闖進來,二話不說,指着牆角那桌的黑衣少年,哀聲痛哭地演了起來:“各位軍爺!有人吃了我家的飯菜,他不給錢啊!”
盯了楚尋歡半個時辰的離北,突然神情陡然變冷,轉頭看向進門的那幾個人。
金甲衛們一聽,眉頭一蹙,一臉不耐煩地道:“這種小事兒找你們縣尉去,我們是鎮鬼司的,管不着這個!”
“啊?”那掌櫃一愣,這才看清這幾位軍爺身上的盔甲似乎和鎮上的那幫管事兒的不是一夥的,可這話已經說出去了,再回頭未免太難堪了。
“可、可……犯人就在這,就是他!”掌櫃和他身後白天挨了打的幾個店小二紛紛指向角落裏的黑衣少年。
他們哪肯吃虧,偷摸尋到了這人在這落腳,想等着良機來鬧事,沒想到還真讓他們等到了。
離北和蘇夏霍然起身,蘇夏狠狠跺了一腳,指着掌櫃大喊:“好你個臭不要臉的糟老頭子!白天我們明明把錢放在桌上了,明明是你開了黑店,狗眼看人低,還倒打一耙!現在還追到這來了!”
“軍爺!軍爺!你聽聽,他們這是誣陷啊!我雲香客棧百年基業,何曾背負過‘黑店’的名聲,不信您去問鎮上的百姓,哪有人說過一句不好!”掌櫃的繼續嗚嗷亂叫。
蘇夏氣得滿臉通紅,實在沒忍住,便脫口而出:“我們既沒偷又沒搶,不過在你客棧裏吃了頓飯,就這麽礙你眼嗎!說到底!你這糟老頭子不就是歧視外族人嗎!”
“等等。”聽到這話,那群金甲衛竟然瞬間嚴肅下來,也不嬉笑酒桌了,立刻站起身來沖着離北走了幾步。
最近朝廷有令,對于外族人需要嚴加監管,特別是身體有異樣者,比如血液呈黑色,上報者有重賞。
金甲衛的小領頭見他蒙着眼就有點怪異,于是眉毛一挑,劍柄往前一伸,指着他問:“你是外族人?哪來的?有在大穎的戶籍嗎?”
除了大穎人以外,其他外族人,哪怕是已經歸順了大穎的西域國人,要留在大穎必須要有一個正當的戶籍,否則就會被官府的人抓回去審問,說着審問也只是好聽,那些大牢裏的獄卒一旦發現有細作的可能,絕不會善待。
離北不懂什麽叫戶籍,只知道面前的這幾個人要對他不利,不由得左手的黑血不停翻湧,讓他難以自控,想要一瞬間将這幾個人全撂倒。
他眼神變得冰冷,氣息裏仿佛逐漸蔓延上了煞氣,令人恐懼不安,蘇夏擔憂地看着他,小聲道:“離北君,要不我們走吧。”
“想走?沒門!眼下大穎嚴禁沒有戶籍的外族人在境內逗留!把戶籍交出來!”領頭一聲怒吼,走上前來,氣勢逼人。
覆塵绫下的一雙眼已經變得銳利冷漠,他正把左臂從鬥篷裏露出來,手臂瞬間被人按住了,一股暖流似乎沖破了皮膚下的黑血,直達心底,将那些煞氣霎時鎮住了。
離北一愣,下意識側目一看,是那個聲音很親切的人,他将手搭在了自己的左臂上并暗中使了點勁兒,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這個人,剛剛沐浴過,身上有皂角的清淡香味。
剛剛在客棧二樓,他就站在他身旁,聞着他身上的皂角香,不知為何,還是覺得心裏很踏實,很舒服,那是一種久違的安心感,再加上這個人又溫和有禮地邀請自己去房中湊合一晚,于是下意識的,他就一直在盯着他看,幸好,他戴着覆塵绫,也不至于讓他察覺出來自己的視線。
楚尋歡感到了離北身上的殺氣,暫時把他按住了,一路走來,他也見過不少諸如此類的事,大穎官兵經常和外族人因為一點小事起沖突,那些外族人有不少不同發色和眼睛的人,但也都只是想來這邊做點生意并無惡意。
于是,他游刃有餘地對面前的幾個人道:“幾位軍爺,這位小兄弟是我遠方的表親,我們一路走來,跋山涉水,颠沛流離的,遇到悍匪不說,來了這龍吟鎮還遇到了妖狼,怪我們不好,這裏謠傳了好幾日有妖狼出沒了,我們沒打聽就貿然前來遇到了這些尚無人處理的畜生,所以,他傷了眼睛,身上戶籍也不知掉在了何處,還請軍爺行個方便?”
那幾個人見面前這人談吐斯文,文質彬彬的,言語沉緩,絲毫不慌,倒不像是在扯謊,心裏放下了戒備。
可領頭也不傻,他仔細琢磨了一番,戴面具這人雖然語氣柔和,可好像話裏話外都是在暗諷他們鎮鬼司辦事不利???
那意思有狼不及時除掉,這才讓他們丢了戶籍?領頭又仔細一想,若是這事鬧大了,責任落在誰頭上可就不一定了。
……
領頭心裏有點氣,憋着一團火但又奈何發不出來,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裝傻充愣不耐煩地道:“行了,我知道了,下次小心點。”
楚尋歡趕緊躬身作揖:“多謝軍爺。”
幾個金甲衛欲要重新坐回桌子,繼續喝酒吃肉。
楚尋歡見這幾人不想繼續追問了,又繼續道:“對了,軍爺們,眼下這地方碰巧還趕上風雪交加,估計這種天氣加上狼妖出沒,礦丁們也不好作業,還請各位軍爺早日除了妖狼,這樣也好讓龍吟鎮今年能順利交了礦稅。”
他可是很清楚,龍吟鎮最近要交一小部分赤煉石給朝廷的。
一提起這事兒,那幾個金甲衛紛紛臉上一愣,面面相觑,小聲議論了起來。
“赤煉石?”一人問。
另一人狠狠拍了他腦瓜子一下,兇狠道:“廢話!”
“這要是龍吟鎮繳不上礦稅……”又有人想到了這其中的聯系。
“……”幾個人互相看着沉默須臾。
若是因為他們誤工,沒能及時除了妖狼,在被這中間的有心之人,特別是跟鎮鬼司作對的添油加醋地報到朝廷那,那可就麻煩了。
“走走走!”那幾個金甲衛哪還有心思吃肉喝酒,趕緊拿起桌上的兵器出了客棧殺妖狼去了。
“哎……軍爺!軍爺!您得給我做主啊!”那掌櫃還不死心,繼續嗚嗷亂叫。
面具下的楚尋歡冷笑一聲。
其餘的事,沒等他處理,這家客棧的掌櫃不樂意了,他帶齊了一衆自家的小二,跟那群雲香客棧的人面對面站着,兩撥人拉開架勢,誰都不服,雲香客棧那邊明顯沒占優勢,畢竟在人家的地盤鬧了半天了,怎麽都說不過去,索性,強撐了一會兒就帶着那幾個挨了揍,戲都沒來得及演完的店小二落荒而逃。
人一走,這家的掌櫃湊上前來,他見面前的公子溫潤如玉,風姿卓越,不似凡人,倒像是鶴骨松形的仙者,而且這位公子還三兩句話就讓那幫金甲衛去除了妖狼。
掌櫃心生好感,好心勸道:“這位公子,多虧你了,我們龍吟鎮确實鬧妖狼都好幾天了,別說,要是交不上今年的赤煉石……那可就麻煩了。”
楚尋歡雖然心裏清楚得很,不過還是裝模作樣地問了一句:“敢問這礦山究竟在何處?妖狼也出沒在礦山附近嗎?”
“是啊,礦洞就在東邊的雪山之下,那些妖狼機敏得很,總是三四匹一起行動,咬死了人再把沒人管的屍體拖到礦洞裏分食……哎,我們凡人根本奈何不了啊,現在鎮上下起了暴風雪,大白天的出門眼前都是灰蒙蒙的,實在太危險了,公子可不能逞能,就讓那些金甲衛去吧。”掌櫃熱心腸地道。
礦山他是一定要去的,只不過現在暴風雪肆意狂盛,他身體又尚未恢複,确實有危險,他點點頭,對掌櫃恭敬道:“多謝提醒。”
楚尋歡道完謝,剛一轉身就差點撞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他往後一退,擡頭一看,面前的人是剛剛那個黑衣少年,這會兒倆人離得近了,他才得以看清,少年高大英俊,唇緊緊抿着,似是欲言又止,立在他面前就是不走,大概是在斟酌合适的句子,楚尋歡見他好像有些拘謹,不善言辭,淡淡一笑:“往來都是客。”
一句話,溫溫柔柔的,綿言細語似三月春風吹進他心裏。
“什麽……”他離楚尋歡越近就是越覺得親切,心裏莫名緊張,可又不敢摘下覆塵绫去看他,他生來一雙藍眼,若是他見了不喜歡怎麽辦。
楚尋歡以為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耐心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外族人,若無歹意,來穎地就都是客人。”
離北聽着他的聲音,一動不動,半晌居然微微低着頭,臉紅了……
楚尋歡:“……”
什麽情況???
“你幫我解圍,我助你去礦山。”離北又擡頭對他認真道。
“我只是途徑此地,聽聞街上百姓的謠傳有些好奇,眼下又趕上了暴風雪,萬不可能去礦山冒險的,這位小兄弟的好意心領了。”楚尋歡趕緊推辭,他可不能讓外人跟着他去礦山,危險不說,若是知道了他的目的,是敵是友也難辨。
“我聽你聲音,好像有些有氣無力,似是體虛之症,那我幫你找個大夫過來。”離北又正色道。
離北實在是覺得這個聲音似是從哪裏聽過,可就是想不起來了,就不覺細細聽了許久,這才發現這個人似是身體微恙。
楚尋歡趕緊推辭:“我……沒事,這個天氣大夫也定是閉門不出診的,你就不要出去了。”
“那你若是不舒服,就喚我。”
“……”
對話莫名其妙地詭異了起來。
楚尋歡背對着那群金甲衛,低聲道:“這位小兄弟,相逢即是緣,在下也不過幫你說幾句話而已,小事一樁,你就不必想着非要幫我什麽了。”
“哪有的事!”蘇夏插話小聲道,“若不是公子出手解圍,我們還真不知道怎麽變出一張戶籍來,看那個領頭就兇巴巴的不好惹,那雲香客棧的掌櫃也讨厭死了,總之,多謝你啦,就是你那個徒弟……”
蘇夏說着,斜眼看了桑梓言一眼,雖然覺得眼熟,但這人眼神太兇狠了,一直盯着他們那桌,也不知道想幹什麽。再看桑梓言一臉冷漠,完全不理會旁邊這二人,只一心瞧着他師尊。
“讓姑娘受驚了,我徒兒本性不壞,他看陌生人都是如此戒備,并不是針對你們,否則他也不會同意讓這位小兄弟到我房裏借宿一宿了。”楚尋歡解釋道。
蘇夏聽着這位公子說話,怎麽都氣不起來了,就心情舒暢地點點頭:“原來如此,那是我誤會了,不好意思啦。”
“呵,姑娘率直純真又胸懷寬廣,能與你偶然相逢,是在下的榮幸。”楚尋歡順坡就下,客氣道。
蘇夏聽得臉上生花:“哈哈,這位公子真是的,瞎說什麽大實話,哈哈哈!”
謝初昀沒忍住偷摸在楚尋歡背後捂嘴一笑。
晚上,蘇夏一人在房裏翻來覆去睡不着,兒時的記憶好像突然被喚醒了一般,小時候她約莫三四歲的樣子,在外玩耍被壞人擄走,之後幸得被大俠所救,但後來她因為恐懼和後怕大病了一場,三日高燒不退的她,那些恐懼的記憶似是變成了碎片,漸漸在腦海裏剝落。
她爹娘急壞了,忙找了鎮上的大夫來看,大夫斷診後,嘆了口氣道:“哎,應該是娃兒太小,又受到了驚吓,這才導致的高燒不退,若是退燒後,她能不記得那些事最好,若是記得……很可能人就傻了。”
她爹娘又吓壞了,求着大夫救孩子一命,大夫自是以保命為主,用了偏方救她,等她燒退了以後,鳳鳴鎮被擄走後的記憶就全都消失了。
直到她長大,在某一個深夜裏,忽然想起了零星碎片,可讓她記憶最深刻的就是代替她去“試藥”的那個藍眼睛小男孩。一向熱血仁義的她,憑借着這一點的記憶就給爹娘留了一封書信告別,之後就獨自一人背上行囊走南闖北,一邊自己謀生一邊誓死要找回那個小男孩以報當年之恩,否則,她的餘生都将在自責中度過。
直到她在西北邊境的一處小縣城裏與離北偶遇,當時她在做買賣消息的生意,無意間到了小縣城,她在很遠之處就看到一個黑影站在高牆之上,人影身姿矯健,将手裏的弓拉滿,直直對準了遠方逃向荒漠中的幾個人,然後離弦之箭“嗖”的一聲,穿雲破日,直擊一人的心髒!
她看呆了,再眨眼間,那幾個人全都死于人影的箭下。
這時,有另外一個男人爬上了牆,一下子撲了上去準備偷襲,射箭那人很快察覺到了什麽,一個轉身就伸出一拳,那一拳直接将人打落在地,然後二人很快打了起來。
打鬥中,離北一個閃身躲過一擊,然後身手敏捷地繞後,一臉冷漠地徒手擒住了來人的胳膊,幹脆利落地卸了他的胳膊,只聽“咔嚓”一聲,聽得蘇夏心驚膽戰,整個人跟着一抖。
“啊——!”那人痛地慘叫一聲,憤恨不平地回頭看向離北,怒聲陣陣,“你這個連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你敢殺我的女人!老子要你命!”
離北面無表情地扣着他脫臼的手臂道:“她是穎人派來的奸細,你這個廢物。”
“你放屁!你等着的,早晚有一天,你會死在老子的手上!”
離北神情難測,須臾間,驀然冷笑:“好,我等着你,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你……”那人氣急敗壞,臉色發白。
“我還是替你把胳膊接上吧,省的你沒那個能耐取我性命,呵。”說完,離北低聲一笑,略帶猖狂的笑意。
又是“咔嚓”一聲,那人的胳膊被接上了,但他痛得生不如死,瞪了離北一眼轉身就走。
這時,蘇夏看清了離北那雙藍色透着冰冷的眼,他看着荒漠的另一邊,好像一只沉睡的猛獸。
第一次見到他,她的确覺得他很可怕,可是後來與他相處,卻又覺得他不谙世事,像是一個沒睡醒的孩子,身上的謎團也越來越多。
她決定一邊繼續做消息買賣一邊跟着他。
再到今日,她見到楚尋歡師徒三人,總有種熟悉親切的感覺,想着想着,就越來越頭疼,兒時的記憶也逐漸清晰,她總覺得他們三個就是當時救了他們一群孩子的三位神仙哥哥。
可神仙難遇,她哪有這份幸運,能遇見過兩次呢?
此時,相鄰的房間裏,桑梓言正在給幾個人打地鋪,出門在外,這種情況下自然是師尊睡床,徒弟睡地。
楚尋歡心思沉,想東想西的,就還無困意,正端姿坐在桌子邊上品茶,謝初昀則是盯着端坐在門邊椅子上的離北看,雖然他蒙着眼,但是輪廓太俊俏了,反而更想讓人一探究竟,瞧着瞧着,謝初昀心生歡喜,湊過去找離北說話。
“離北公子是吧?”謝初昀客氣問道。
“不必加公子。”離北冷言道,他不怎麽喜歡別人這麽喊他。
謝初昀禁不住拿他打趣:“離北兄也真是的,莫不是覺得我師尊生得更好看,就只肯對他柔聲細語,關照有加?咦?所以,你雖然蒙着眼,但是你能看見?”
離北抿着唇沒搭理他的話,又把視線投向前方正在品茶的楚尋歡。
桑梓言翻了個白眼,毫不猶豫地繼續戳他師兄的脊梁骨道:“別開屏了,人家明顯對你沒興趣。”
在桑梓言眼裏,他師兄跟只整日開屏的公孔雀沒什麽區別。
“好吧。”謝初昀收斂起來,在離北身旁就坐又正色問,“敢問離北兄是何許人也?是否有眼疾?若是不嫌棄,我有一個舊友,醫術精湛,可以讓他幫你看看。”
離北從楚尋歡那收回視線,搖搖頭:“不用。”
“哎……師尊,離北兄對我好冷淡,我心裏難受了。”謝初昀委屈道。
“你那麽多藍顏知己了,不差這一個。”桑梓言挖苦道,“再說了,人家還帶着一個姑娘,你自重點。”
桑梓言有意提醒他師兄,又不是所有人都好男風,也不管人家喜好,上來就撩撥人家,臉都不要了。
謝初昀一怔,确實是被他提醒到了,于是莞爾一笑,禮貌道:“抱歉,抱歉,習慣了,還請離北君海涵。”
離北沒聽明白這倆人話裏的暗語,于是就蹙着眉頭沉默不語,楚尋歡見他表情似是懵懂茫然,也知道他應是外族人,定是不明白這師兄弟倆人在講什麽鬼東西,就開口道:“你二人莫要拿人家開玩笑,離北君,我替我徒弟向你道歉。”
誰想到,離北很快有了不小的反應,搖搖頭,話也多了:“沒事,沒關系的,等明日雪停了,我去鎮上幫你找個大夫,讓他幫你看看。”
謝初昀的心“啪”的一聲就這麽碎了,這差別對待的也太明顯了吧!
他好像又失戀了。
下一個。
楚尋歡沒理會謝初昀的一臉沮喪和極速的釋懷,聽離北第二次提起這件事,再加上醒來以後他确實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如十年前了,于是,他虛懷若谷地對離北請教道:“還請離北君言明,我的身體具體是什麽情況,你是不是會聽聲辨症?”
離北解釋道:“我其實不通醫術,只是聽家鄉的長輩們跟我念叨過,說人的五聲在正常時和異常時會有微妙的差別,而五聲又對應五髒腑,呼、笑、歌、哭、吟與心、肝、脾、肺、腎所呼應,我聽你聲音沉而無力,似是心有郁結,氣虛血虧,易疲目濁。”
室內一陣安靜,楚尋歡聽得啞口無言,表情微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