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滄瀾風起(三)
滄瀾風起(三)
這麽一路追趕, 就到了院外大街上,夜深人靜,打更人路過時, 正好看到這一幕, 不由得尖叫一聲, 這一嗓子引來了那侍郎的注意, 他大吼一聲對打更人道:“快!救我!有人要殺我!”
打更人眼瞧着侍郎身後追上來了兩個人, 都氣質不俗,不似凡人,一時吓得癱在了地上,雙腿抖了抖, 又不管不顧地起身轉頭就跑。
“那麽喜歡叫, 就先割了你的舌頭。”謝初昀陰笑着,在後面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桑梓言已經一個跟頭翻到了侍郎的面前, 阻攔了他的去路,二人将他包夾其中。
桑梓言面上沒什麽表情,謝初昀的暗樁他并不是都了解,只知道這人出賣了他師兄, 那就是師尊的敵人, 必須得殺。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你把我的消息賣給別的雇主, 不管他是不是太子都是惹惱了我, 這樣, 我和我師弟就不親自動手了, 你給我乖乖回你屋子裏, 按照我說的親筆寫一封遺書,然後……”謝初昀看向桑梓言。
桑梓言把身後的包裹翻出來, 遞到侍郎面前,冷然道:“白绫,毒藥,二選一。”
“謝……謝公子,這位小公子,二位仙人饒我一命吧!我上有老,下有小啊!”侍郎跪在了大街上,繼續痛哭流涕。
這時,空蕩蕩的長街,懶懶洋洋的馬蹄聲從街的另一頭響起,三人都是一愣。
街的盡頭出現一個騎在馬上夜巡的人,此時,四處昏暗,夜霧袅袅,謝初昀在遠處看不清來人,只知道來人身材高大,坐在馬背上身姿挺拔,看輪廓便知是矯健英姿。
“何人在此喧嚣?”來人聲音冷厲。
“玄大人!玄大人!救我!有人要殺我!”那侍郎一聽聲音便知是玄幽,立刻匆匆爬起來沖着玄幽的方向跑。
謝初昀心中大叫一聲“不好”,若來人是原著裏鎮鬼司的掌司玄幽的話……這人的人設好像是鐵面無私,薄情冷性的劊子手,他雖然從不親自動手,但他的死對頭卻一個接一個的死,罪名還扣不到他頭上,各種離奇,要是沒點手段,也不可能坐鎮鎮鬼司掌司一職。
這下麻煩了。
他正想着對策,桑梓言冷不丁地對他來了一句:“都殺了吧?”
Advertisement
謝初昀:“……”
他這個師弟,切開以後,絕對也是黑的。
玄幽策馬緩緩而來,朦胧煙霧籠着他的身姿,他慢慢從薄霧中騎馬過來,面容漸漸清晰起來,謝初昀一瞧,眉梢一揚,好一個俊俏白皙的貴公子,實在對他胃口。
這時,旁邊的侍郎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狗腿地連爬帶滾湊到他的馬邊上,擡手指着謝初昀和桑梓言道:“是他二人!仙界來的,要殺我!當初‘仙凡盟約’裏有規定,說、說是仙界之人不得無故殺凡人,特別是朝廷命官!”
“為何要殺人?”玄幽未曾下馬,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那二人,語氣平靜地問。
“見他不爽就殺咯?”謝初昀揚揚眉,雙手揣進袖子裏,模樣輕狂。
他雖然對玄幽的長相十分感興趣,但是鎮鬼司到底跟誰玩,跟哪個皇子親近,他還沒搞清楚,他不可能去撩撥立場不明的人。
“這人是仙界的探子!搞不好要通敵一起毀我大穎江山社稷!”侍郎躲在馬背後惡人先告狀,盡量往大了說,心眼子一個比一個多。
“呵,我不過是想請侍郎大人幫我留意凡界一個走失的孩子,瞧你說的?”謝初昀雙手抱胸,淡笑一聲。
“若要殺人,不能當街。”
突然,三人都是一愣,沒想到開口的竟然是看上去頗為沉着冷靜的玄幽。
侍郎:“???”
謝初昀和桑梓言也沒看懂,這是什麽劇情?
“愚者才當衆恃強淩弱,目無王法,蠻橫無度。”玄幽看着謝初昀道。
誰是愚者?誰當衆了?三更半夜的,若不是你闖出來,就是半個人都沒有,謝初昀心裏腹诽。
他挑眉:“非也,我和師弟精心準備了‘幸福二選一’開盲盒的大活動,你看這個包裹,內含白绫一條,是上好的仙界雲絲,還有毒藥一瓶,那可是味道香甜的瓊漿玉露,口感堪比京城的翠山雪啊。”
玄幽聽後皺皺眉:“開盲盒是什麽意思?”
“呃……”謝初昀面露尴尬,往旁邊一看,可愛的師弟也露出了懵逼的表情。
“總之,我們自然是有備而來,我們也不想惹麻煩,再鬧的兩界不歡,那我可就是罪人了。”謝初昀一笑。
“給他吧。”玄幽瞟了一眼那個包裹冷聲道。
侍郎瞪大雙眼:“玄幽!你什麽意思!?你跟他們是一夥的?”
“并非。”玄幽直言道,“只是想借刀殺人罷了。”
“你!!!”
謝初昀實在沒控制住,哈哈大笑一聲。
侍郎見狀拔腿就要跑,可惜剛跑兩步,玄幽突然揮舞背上長槍,槍刃劃過空氣發出嗡嗡聲響,瞬間從他手中飛離,正好戳中了侍郎的褲腳,“咣”的一聲,逃跑的侍郎被長槍狠狠釘在了地上!
那人知道左右逃不過今夜了,忍不住回頭破口大罵:“玄幽!你到底是誰的走狗!竟敢幫着仙界的人來殺我!朝廷給你的俸祿不夠嗎!”
玄幽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淡道:“私自鑄幣,中飽私囊,辱罵朝廷命官,這些罪也夠你死一回的了,你不如留好遺書,在包裹裏擇其一吧,你想清楚,你的事若是上報到朝廷,你的妻兒不免也會有所牽連。”
“……”
那人瞪大一雙眼,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謝初昀眼神一暗,暗自冷笑。
桑梓言久居仙界不懂凡界官場,沒聽明白,問他師兄:“談攏了?”
謝初昀:“……”
師弟傻傻的,真可愛。
當時謝初昀就想到了,既然他們三個人都是黑的,就非常适合合作。
那一晚,三人根本沒有動武,玄幽反而替謝初昀解決掉了這個大麻煩。
最後,侍郎在家中留書一封,自盡而亡。
事後,謝初昀有意和玄幽結交,玄幽想了想便道:“可以,朝中各勢力相互掣肘,與鎮鬼司為敵的人也不少,很多人我不方便親自解決,到時候你來替我殺了。”
玄幽也正好需要一個朝廷查不到的第三個勢力來助他産出異己。
“哦?可玄大人能為我做什麽呢?”謝初昀來了興致,繼續問。
“你想要的情報,我可以告訴你。”玄幽一雙眼平靜幽深。
“不夠。”謝初昀可沒那麽好騙,“你的情報是真是假我還要斟酌一番,再者,我還有其他暗樁,少了死了的那個也不算什麽,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再發展幾個。”
“府上所有金甲衛,合适時機,可以借你。”
“成交。”
謝初昀等的就是這句話,整個鎮鬼司的金甲衛任他借調,那可再好不過了。
“但是金甲衛也不可能随時任你調遣,我要權衡利弊,其中要害你應該清楚。”
玄幽講明要點。
謝初昀心裏清楚:“好。”
“不過,事先說好。”謝初昀又正色道,“我來自仙界,承師尊之命,延師尊之德,我了解他,知道他不會殘害無辜。”
玄幽稍稍一怔,面上終于有了點表情,他沉了沉才目光堅定地看着他道:“皆為朝廷除掉害蟲。”
“好。”
後來的十年間,三人沒少合作在暗地裏殺人。
謝初昀和玄幽相處的時間并不算多,畢竟一個在凡界一個在仙界,後來熟了……呃,反正沒羞沒臊過。
幾夕巫山雲雨罷了。
一邊合力搞事情一邊找時間約上一約。
此時,謝初昀帶着美嬌娘在滄瀾城裏剛游過湖後,又是在大街上東逛西逛,三人間歡聲笑語,謝初昀這土匪當得清新脫俗,帶着人質滿大街玩。
暮色已至,彤雲垂天。
謝初昀按照楚尋歡的指示将兩個夫人引薦到了離向陽別院最近的客棧歇息,并讓幾個臨時調來的金甲衛暗中守在二人的門房附近,随時聽候指令。
他人則是還有要事要辦,于是很快離開了客棧。
此時,客棧不遠處的向陽別院中,楚尋歡正躺在主殿裏小眠片刻,院中有倦鳥還巢,鳴叫幾聲,輕微聲響就吵醒了他。
他微微睜開雙眼,突然胸口氣血逆流,讓他渾身劇痛一陣,疼得腦海一片空白,疼痛過後又很快想到了來別院前的事。
當初和華洵做交易,就算他拿了煉火堂的符牌也沒打算完全信任華洵,誰能想到他獨身一人剛剛離開了龍吟鎮,就被華洵臨時雇來的人追了過來,他以一敵衆,險些喪命。
千鈞一發之際,一劍刺向他背後的那名殺手卻率先被一只巨鉗從背後刺穿了整個胸膛,鮮血瞬間崩出,濺射在零星白雪上。
所有正要一擁而上的刺客瞬間愣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從林間旁的江水裏一躍而出的偃甲螃蟹看。
“這、這什麽玩意兒!?”
“來晚了。”楚尋歡一劍刺穿對面愣神的刺客,揮劍間回身看了螃蟹一眼,他一直讓螃蟹偷摸在附近的水域潛伏着,跟着他來龍吟鎮。
這時,小螃蟹還以為得到了誇獎,又是原地轉了一圈。
……哎。
“一個不留。”楚尋歡一聲令下,自己率先一躍而起沖着最近的一人就是狠狠一劍。
螃蟹得到指令,偃甲身體暗暗流動着靈光,緊接着揮舞着鉗子帶起一陣旋風,卷得四處的人霎時離了地,那群刺客剛用內力穩住身體跪在地上,一鉗子已經準備好了瞬間砸向了一人的腦袋!
楚尋歡緊跟着騰空一躍又手刃了一人,來暗殺的刺客不過一瞬,全倒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來,細細白雪染成了紅色,林間小路成了棄屍堆。
楚尋歡剛要收起沾滿血跡的劍,耳聽不遠處腳步聲,他回頭呵道:“出來!”
一個身影稍稍一頓,在不遠處的石堆裏現身出來,如楚尋歡所料,是華洵。
華洵雙手背後,一邊看着螃蟹一邊問他:“楚尋歡,果然是你……這偃甲螃蟹是你造的?”
“言而無信,小人也。”楚尋歡答非所問,聲色俱冷。
“你拿了我的煉火堂符牌和私印,若是都不拿回來,我可就有大麻煩了。”
“所以,你躲在後面看情況,若是這幫人把我殺了,你拿走符牌私印正好,若是沒能殺了我,就不露面繼續面上跟我假意合作,反正江湖上多得是殺手來殺我,我一時也想不到會是你?華少師的算盤打得不錯,就是沒想過,我也有幫手,也有其他對策吧?”楚尋歡冷眸瞅着他。
華洵平靜地看着他:“楚尋歡,你腦子好使,也有這造物化神的能耐,我只要把你還活着的消息傳出去,就算我殺不了你,你覺得江湖上的人都取不了你性命嗎?”
“我遁入仙門已久,十多年前幫将軍造匣盒還不是因為你們朝廷內部鬥得厲害,為防小人随意偷盜虎符,這也是為了大穎江山,如今你們卸磨殺驢,完全不講仁義道德,反過來還趾高氣昂地日夜追殺我,你既然是太子少師,更應懂得大穎目前最需要的是什麽,只會把精力用在內鬥上,蠢貨一群!”楚尋歡不卑不亢地對他道。
這番話果然讓華洵思忖了片刻,他站在不遠處,未動聲色,但很快又怒然道:“家國之事暫且不提,但我廢了的手臂又該如何清算!你那條狗呢!”
“休要再辱人!”楚尋歡心裏陡然生起邪火,手上劍光一閃,“若是道理也講不通,就來一戰,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好!”華洵雙目澄亮,“老實說,楚尋歡,我很欣賞你,但手臂一事不能就這麽算了!不然你就叫他出來再與我一戰,不然我就廢你一臂,這樣我們之間就扯平了,你的事我保證不會告訴給任何人,之前答應你的事,我也會繼續履行,如何?”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多說無益,先贏了我再說!”楚尋歡一個健步飛上,銳利劍刃直直沖向華洵。
華洵一條手臂被廢,根本使不出全力,只能用輕功一味躲閃開楚尋歡的劍,他騰空躲閃,見這人劍意破山,滿眼銳氣,渾身都冒着一股誓死不休的勁兒,當真是個鐵血男兒,只可惜,他此仇不報,難消心頭之恨!
“我改主意了!楚尋歡!我廢你一臂,交你這個朋友,若你有意入煉火堂,我自會向堂主引薦,你這樣的英才各派勢力都需要!傅明和赤煉石的事也絕不反悔!如何!”華洵一邊躲閃一邊與他談判。
“你身為江湖人,更是朝堂少師,出爾反爾,已是失去了我對你的信任,你憑什麽讓我再信你一次?”楚尋歡點戳在他胸膛前,銳氣更勝。
華洵很快躲閃開,接着一掌拍出,可惜一只手根本打不贏他,楚尋歡一個轉身,劍柄直擊他心口,将他一下子撞向數丈遠。
螃蟹在一旁正在待命,但是暗藏在偃甲之內的一雙眼緊緊盯着對面的陌生人,一旦華洵會置主人于死地,螃蟹會自動開啓殺人模式。
本以為這場定能分個勝負,沒想到華洵往後一滑的功夫,衣衫就被人拎了起來,這個緩沖讓他穩步定在了地上,華洵一愣向旁邊一看:“你怎麽來了?”
楚尋歡雙目一瞠,面色煞白,來人竟然是韓江!
韓江……和華洵?
長年霸榜淩雲榜首位的韓江竟然也是慕岩的人!?
“楚尋歡,你果然沒死,墨不诩真是心疼死他這個小徒弟了!”韓江拎起華洵後即刻松了手,一臉怒容地看着楚尋歡。
“韓宗主,大駕光臨龍吟鎮不能是為了我吧?”楚尋歡冷言問道。
“哼!”韓江怒目圓睜,“此番前來不過是為了這裏的試劍大會,湊個熱鬧,誰能想到竟是碰到了你二人在此決一生死,實在快哉,華少師要廢你一臂,我就助他一臂之力!”
說着韓江飛竄過來,掌風陣陣,帶着虎狼之勢已經向他沖了過來!
楚尋歡一聲令下,螃蟹接到指令立刻向前一沖,巨鉗已經沖着韓江的脖子夾了過去!可韓江并非等閑之輩,再怎麽說也是長年霸榜的榜首高手,一只巨鉗根本奈何不了他!他一個轉身便躲過了那一鉗子,掌風一擡,竟是将螃蟹一掌拍向老遠!
“看什麽呢!不報仇了!?”韓江抽空回身看了華洵一眼。
華洵一愣,緊接着輕功飛了過來和韓江一起欲要捉住楚尋歡報斷臂之仇。
楚尋歡往後一退,見螃蟹側翻在一邊,似是關節處被韓江的內功震碎了不少,偃甲上的紋路靈流亂竄,短時間內應是站不起來了,他心裏如烈火燎原,陡然揮出一圈劍氣将二人震退一旁。
若是華洵一人,他勢必能将他拿下,眼下出了意外情況,沒想到竟是被韓江逮到了機會!二打一的局勢瞬間反向扭轉了!
他一人與韓江和華洵二人在林間猶如龍争虎鬥,劍鋒與掌風铿锵擦過,銳意摧枯拉朽,不消片刻就将林中枯木切得七零八落!
三人淩空踱步,氣勢震天,楚尋歡欲要一劍封喉,卻被韓江及時躲過,他本就身染奇毒,內功越是消耗,氣血越是枯竭,再加上一人對上二人,不多時,便落了下風!
韓江敏感地感覺到了楚尋歡體力不支,內功消耗極快,很快一躍而上,猛力将他擒住,楚尋歡眼底怒火騰升,一個轉身便從他手中脫離,誰知,華洵正好蹿了過來從另一側擒住了他,楚尋歡再推開華洵已是來不及,一眨眼便被二人擒住了雙臂,動彈不得!
“韓宗主明明看出來我力竭體虛,卻還要趁虛而入,憑此舉便知你并非光明磊落的君子,這麽多年來‘榮登’淩雲榜首位定是見不得光彩,你之所以跟太子合謀,恐怕這麽多年都是靠太子在仙界給諸位尊者‘打賞’才能久居榜首而不落吧!”楚尋歡被二人狠狠扣在地上動彈不得,腦子卻清醒無比,一瞬間就想明白了,這二人茍且至此,還不都是因為慕岩!
“哼!楚尋歡你不也一樣?”韓江擒住他冷哼一聲,“對外宣稱不懂武功,又讓墨不诩宣諸你已離世,用死遁逃離兩界的視野,誰知道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十年前太子意要籠絡你,本來我能看在太子面上饒你一命,可你偏偏拒之不理,難不成你其實是三皇子的人不成!”
“滿口胡言!”楚尋歡怒吼一聲。
“話不多說,我與華少師分別在兩界共同效力于太子殿下,自當替他報一臂之仇,這一臂廢了,饒你一命,再見時,各憑本事!”韓江瞪了一眼華洵,“華少師還不動手?”
華洵眼神一狠,擡手就是二指,剛勁之力點在楚尋歡的左臂上,剎那間,整條手臂斷筋凝血!
楚尋歡瞬間瞠目,低吼一聲:“——呃啊!”
“住手!”不遠處忽然有人似是騰雲駕霧而來,淩空踏着枯枝三兩步便穩步落地。
韓江和華洵被來人的劍氣震開,瞬間松開了楚尋歡,楚尋歡扶住左臂跪倒在地,疼得渾身顫抖,他半睜開一只眼一看,心中一震,來人身姿挺拔,劍舞之姿迅捷飒爽,竟是一時間壓制住了那兩個人。
楚尋歡盯着那個背影一看,半天才吞吐出一聲:“二……師兄?”
“韓江!仙界之人比武講究個光明磊落,你今日二打一的事,明日我定傳得滿城風雨,我看你在兩界怎麽混!”顧忘卿說着快速從衣衫裏翻騰出一枚煙霧彈,向前一扔。
“砰”的一聲,白霧四起,幾人的身影瞬間沒入其中,林間猶如騰升起迷眼大霧,看不清絲毫。
顧忘卿眼神銳利,快速回身,一手撈起了翻倒在一旁的螃蟹一手撈起了楚尋歡,腳下內功渾厚,一個騰空而躍,踏着枯枝迅速遁走了。
……
楚尋歡躺在榻上回顧着這一切,心中再也無法寧靜片刻。
他試着擡起了左臂,左臂竟是毫無知覺,筋脈盡毀,血液凝滞,仿佛……像一條失去生命的偃甲手臂。
他心底陡然生起滅天之怒,狠狠地用右手錘了左臂一下!竟還是毫無知覺!
“師弟!”顧忘卿剛從外面回來,見狀立刻跑到榻前攬住了他的右手。
楚尋歡看着他,漸漸冷靜了下來,從床上坐起身來,披上了外衫,正襟危坐,面容平靜地問:“二師兄怎會跑去龍吟鎮?還有……你不是不怎麽會武功?我看你與那二人對上并不吃力?”
顧忘卿面容遲疑了一下,嘆息一聲起身背過身去,看向窗外的晚霞感慨:“二師兄心裏有數,與那二人再對上半招,我就要不行了,于是才決定帶着你遁走。”
楚尋歡:“……”
顧忘卿輕咳一聲又轉身對他道:“聽聞龍吟鎮興建了一座寺廟,我就想來瞧瞧,誰能想到剛來就在半路遇到了這種事,哎……怪二師兄不好,還是晚來了一步,師尊明明已經宣諸你已經死了,怎麽又讓那韓江遇到了。”
楚尋歡看向顧忘卿,面容俊朗,神采飛揚,卻難掩眼中的焦慮,遲疑一番才對他念叨了龍吟鎮這一路發生的事情。
“啊!?”顧忘卿聽後一震,“你就為了那點什麽破石頭,得罪了太子少師?”
“二師兄明明出自偃門,卻不知道赤煉石是偃術中冶煉高級偃甲的基石麽?”楚尋歡垂着眼,又仔細斜昵着他,語氣似帶着點埋怨。
“哎!”顧忘卿趕緊搖頭,“不行,師弟,我沒你的天賦,偃術左右都學不明白,師尊早就不管我了。”
“二師兄,我不明白,你既有此功力,為何任人在偃門對你冷眼相待,何不找個時間證明自己?”楚尋歡若不是在危急關頭見了顧忘卿來救他,他是絕對不會對他坦誠心跡的。
比起錦上添花,他更願意相信一個雪中送炭的人。
顧忘卿稍稍一怔,竟是随性灑脫地一笑:“師弟,人生在世,要看你圖的是什麽,有的時候前方有阻,初心難維時就只得放下,你師兄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除此之外,一切皆為虛無。”
楚尋歡眉心顫了顫:“二師兄……是真的參透佛法了?”
“哈哈。”顧忘卿大笑一聲,“也許吧,萬般皆空,因果不空。”
萬般皆空,因果不空……哎。
楚尋歡看着他,露出淡笑:“二師兄,此前……我對你一直有所懷疑,可不管怎麽說,今天你都在危機時刻救了我一命,面對仙界凡界兩大高手并無懼色……這麽一想,之前對你的懷疑實在非君子所為,還請二師兄海涵。”
“哦?”顧忘卿來了興致,“懷疑我什麽?偷懶不幹活麽?這……也沒錯啊。”
楚尋歡笑着搖頭:“不是,我一直以為二師兄對外勾結,把我的事透露給兩界,是要害我的人,是偃門的內鬼,不過我也只是懷疑,并未确定,因為你經常不在偃門待着。”
“呃……”顧忘卿一時找不到有力的說辭,只誠懇道,“師弟,我若要害你,何不早就動手呢?我對你又無冤無仇的,既不喜歡偃術也不奢望在師尊那讨個歡心,師尊他老人家這麽多年都不趕我下山,我就已經知足了。”
楚尋歡靜靜聽着,見他眼中誠懇,就問:“二師兄,我能不能問問,你到底在忙什麽事?為什麽總不在師門,若是我能幫你……”
顧忘卿趕緊蹙着眉頭,截斷他的話:“師弟,還是先別說我的事了,這個節骨眼了,你還操心我做甚?還是說說你的事吧,你這條手臂,我叫滄瀾城的一位名醫來看過了……哎,連他都束手無策,你這後半輩子該怎麽辦?”
這會兒,楚尋歡心中異常平靜,他心裏盤算了片刻,對顧忘卿道:“二師兄,能不能麻煩你幾件事?”
顧忘卿表情一愣,渾身緊繃,他極其認真地想了想,又是一臉凄凄慘慘戚戚,悲嘆一聲:“哎……行,後半輩子,二師兄養你吧。”
楚尋歡:“……”
也虧得他能往那想。
“二師兄,你自己身上都沒幾個銅板,怎麽養我啊……”楚尋歡的心情撥雲見日,不由得跟他打趣,也許是因為得知身邊最起碼多了個能信任的人,緊繃的情緒稍稍得到了一絲舒緩。
“這話說得,你二師兄實在不行每日去廟裏讨些齋飯給你就是了!”
楚尋歡沒忍住,拳頭擱在唇邊,眯着眼笑了起來。
顧忘卿見他這會兒沒有愁雲慘淡、郁郁寡歡的樣子,心底反倒有些詫異,換做旁人一條手臂被廢,恐怕不是悲憤暴怒就是傷心欲絕了,這副雲淡風輕,晏然自若,又暗中躊躇滿志的樣子,實在是配得上“蘭君”二字,氣定神閑而堅韌不拔。
顧忘卿雖然平時與他并不算十分親厚,可沒想到此番,偶遇他遇險,對方還是韓江,本能地就出手相救了,一番驚心動魄地逃離後,二人不僅能放松下對彼此的戒心還能說說笑笑,這些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畢竟他在偃門的口風向來不佳,都說他胸無大志,散漫度日,難當大任。
不過,他并不在意,這些話聽得多了,也就随風而去了。
“活在別人眼裏,是僞君子,活在自己的道裏,才是真君子。”顧忘卿看着他一笑。
楚尋歡雙目一怔。
“師弟,我也想不明白你,師尊和浣月長老為了護住你,對外宣稱你已經死了,只要你一輩子不下山,就永遠是安全的,誰闖山來自有師尊替你擋着,你為何非要下山來凡界呢?這不是将自己置于危險之中?”顧忘卿又問他。
楚尋歡反問顧忘卿:“二師兄,你知道我在佛像裏睡了十年麽?”
“呃,自是知道。”
“我生命裏的十年竟然轉瞬即逝……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年,醒來後,當我發現十年已逝時,第一個反應是恐懼。”楚尋歡想到那一個瞬間,心裏還會失重般地一顫。
顧忘卿神情認真,看着他沉默了。
“世間萬物,逃不過‘物換星移’,可短短的十年對于凡人來說又太重要了,我不能就這樣把自己還關在偃門裏,這和繼續睡着又有何分別?”楚尋歡擡眸迎上顧忘卿被觸動的眼神。
顧忘卿斂斂眉,坐在他床頭,難得認真嚴肅下來:“師弟,其實我知道你是‘楚蘭君’,也一直都知道你武功應該不錯。”
“……”楚尋歡默然看着他,眼神都變了。
以前,确實是他大意了,他根本想不到顧忘卿才是最大的隐者。
顧忘卿繼續道:“可如果你願意回山精修偃術,張羅偃術學堂,這怎麽能算‘繼續睡着’?你有理想、有抱負,偃術是你的專長,你跟我不一樣啊。”
他能聽出顧忘卿是真心勸他,但他也心意已決,就道:“這幾年偃門凋零,學堂弟子走的走,散的散,若是二師兄信我,就暗中助我一臂之力,我保證興旺偃門,更別說是一個學堂。”
顧忘卿靜靜看着他,白皙的臉上沒什麽血色,但如墨的眼似有星芒。
顧忘卿低頭驀然一笑,那一笑,帶着幾分寵溺:“行,二師兄信你,你說吧,想拜托我什麽事?”
“先請二師兄設法替我找到霍百草,我的病只有他能治,在外看診會有洩露的隐患,于我不益……這封信本來是打算讓叽叽帶給霍兄的,信中詳記了我的病情,眼下叽叽該是有事尚未處理完,還未與我會合。”楚尋歡從懷中翻出一封信交到顧忘卿的手裏。
顧忘卿接過也不看,直接慎重地塞進了衣衫裏:“好,我知道了。”
楚尋歡繼續肅然道:“然後就像你說的,散播一些消息出去,說韓江勝之不武,至于我的名號……你繼續用‘楚蘭君’的名字,他的名聲一旦臭了,說出去的話自然就會有人不信。”
“你不怕有人上門試劍比武麽?這宅子只有你和初昀他們知道嗎?”顧忘卿反問道。
楚尋歡搖搖頭:“這處宅子是初昀私下購置的,別人都不知道,然後你再回山門一趟,我有幾還有一個匣盒需要你幫我帶來。”
顧忘卿面容一怔:“匣盒?師弟啊……咱可不能再搞什麽匣盒了啊,上次因為那個破盒子,多少人想要你命啊!”
楚尋歡對他堅決道:“二師兄,我已經決定了,關鍵時刻搞不好那盒子還能救我一命也說不定呢。”
“啊!?”顧忘卿聽得一頭霧水,“又是一枚虎符嗎?咱可不能再跟朝廷有所瓜葛了啊!”
“……不是。”
這顧忘卿怎麽這會兒對他跟個老父親似的,他實在不想再認人為爹了!
“總之,二師兄要真的疼我,就按我說的去做吧。”楚尋歡長眉一斂,語氣柔中帶剛的。
顧忘卿大手一拍腦門,嘆息搖頭,饒是他當那江湖浪蕩子多年了,男男女女見得不少,看過的美人更是多如繁星,也有點招架不住俊美無雙的小師弟這番柔聲懇求啊……
“行,那我這就去,你自己待在這沒事?”顧忘卿說着起身就要走。
“放心,一只手臂沒了知覺而已。”他想來也覺得後怕,如果顧忘卿沒及時趕來,那二人要當場扭斷了他這只手也說不定。
顧忘卿見他狀态良好,情緒也一直穩定,就擡腳要離去。
這時,楚尋歡突然想到了什麽,又叫住了他:“二師兄,我能再問你兩件事麽,望二師兄如實相告。”
顧忘卿停下腳步,回身看他:“你說。”
“當初你為何要勸阻師尊和浣月長老找萬鬼門和武鬥宗他們讨說法?”
顧忘卿很快認真道:“那兩派的人雖是暗鬥數十年,但以當時的局面來看,若是逼得他們兩派合作,反過來一起吞并偃門就麻煩了,不如暫且息事寧人,暗中調查,一旦證據确鑿,就算不找他們要說法,也能讓他們自取滅亡。”
楚尋歡平靜片刻,不禁心生嘆服,他二師兄根本一點都不傻。
他又問顧忘卿:“還有一件事,十幾年前的時候,梓言還是大師兄徒弟的時候,梓言曾經想去闖一闖淩雲榜,那件事你知道的吧?”
顧忘卿琢磨了一番,細細回想半天才問:“師弟究竟想問什麽?”
“你是不是故意當着梓言的面跟大師兄聊淩雲榜一事的?好讓梓言知道背後真相?”楚尋歡心思通透,大概明白了當年的事。
顧忘卿一愣,張張嘴似要說什麽,又頓了頓才肅然道:“梓言是個好孩子,我不想讓他跟錯人。”
果然……
顧忘卿對山門裏這種小事向來不在意,淩雲榜更是跟他無關,又怎麽會刻意去找宣雲洲聊起淩雲榜的事,當是想借此機會讓桑梓言看清宣雲洲的心思,然後再讓桑梓言自己決定是否留在宣雲洲的座下。
聰明圓滑還仁善大度,會審時度勢還善于亂世藏鋒,他二師兄這個人絕不容小觑……
楚尋歡心裏高興的同時也是松了一口氣,若是顧忘卿與他不在一個立場,真的麻煩了。
想到這,楚尋歡看着顧忘卿又道:“若不是此番劫難,還真不知道二師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現在,我可以完全相信二師兄了。”
顧忘卿沒說話,沖他爽朗一笑,擺擺手就要走,臨走時又回身道:“對了,想起來一件事,十年前……我聽說武鬥宗那個……韓江的獨子,他好像要把你娶進門?”
簡直荒唐,顧忘卿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吓了一跳。
“怎麽了嗎?”楚尋歡問,“韓松?”
“對!就是他!”顧忘卿一拍腦門,想起來了,“我之前在凡界偶然見過他,當時他在煙花之地的閣樓上跟他一群狐朋狗友說你就是楚蘭君,還說你陰險狡詐,是個僞君子之類的……反正他四處亂說你的壞話,我當時不好表露身份,再制止也來不及了……總之,你多多小心他,你的行跡暴露很可能也跟他有點關系,行走江湖,寧願得罪枭雄,不能得罪小人。”
楚尋歡聽後卻神色平靜:“知道了,多謝二師兄提醒。”
顧忘卿一走,楚尋歡在殿中靜坐片刻,繼續想接下來的事。
他起身在殿內翻找了一會兒,找到了一份未使用過的竹簡,然後鎮靜自若地在書案邊開始磨墨,少頃,他提筆在竹簡上寫下了一串兒名字:韓江、韓松、戚風、華洵……
他眼底薄涼,最後又在死亡簿上寫下了一人的名字:宣雲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