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滄瀾風起(四)

滄瀾風起(四)

寫好竹簡後, 他坐在案邊又想了一會兒,思極容易疲憊不堪,心力交瘁, 他揉了揉太陽穴, 躺下去想再睡一小會, 沒想到這麽一睡就睡到了深夜。

再醒來時, 窗外已是夜幕降臨, 月朗星稀。

楚尋歡揉揉眼睛起身,剛要披着衣服下床,擡頭便看見了桌上擺着的一桌好菜,他愣了一下, 又揉了揉眼睛往前看, 确定不是夢後,披着衣服趕緊走到了桌前。

桌上玲珑菜色, 二葷一素,還有一碗湯一碗米飯,看上去色澤誘人,可他這一覺睡得太久, 飯和菜早就涼透了。

他心裏起了疑, 雖是肚子有些餓了,但也放着沒吃, 而是走出去往外頭的院子裏喊了幾聲:“二師兄?你回來了?”

院外寂靜無聲, 無人回應, 他皺皺眉, 獨自在這座新入住的宅子裏四處轉了轉, 一邊熟悉環境一邊找顧忘卿。

找了一圈都沒發現顧忘卿的身影,他心中更是詫異, 若是謝初昀或者桑梓言回來了給他做了頓飯,應該不會就這樣消失不見,應該也不是顧忘卿,重點是……他二師兄不太像是會做飯的樣子……

心中越是疑惑,那頓飯就越是不敢吃,他擰眉回身,腳步匆匆地回了主殿。

回去一看,那桌飯菜還在,樣式也沒變,若是幻術之境,未免也太過逼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現在是杯弓蛇影,萬萬不能松懈大意,這桌菜來得過分詭異,他根本吃不下,身體裏的奇毒都還未解,這個節骨眼更不敢貿然,于是,他戴好面具,換了件衣服出了向陽別院,打算去外面買點吃的。

滄瀾城沒有宵禁,再趕上賞春季,南來北往的旅客駐足此地,平添熱鬧,所以戌時已過,大街小巷仍是燈火通明,花天錦地,萬裏皆是璀璨盛景。

楚尋歡在擁擠的人潮裏緩步繞行而過,有周圍人碰到他的左臂,他毫無知覺,怔然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臂發了一會兒呆,才若無其事地繼續向前走。

市井氣氛蔓延四周,周圍人的嬉笑聲灌入耳中,他卻無心留意這凡界的繁華,走到半截的時候,突然聽到幾聲突兀的腳步聲混在後面的人群中,他心裏一驚,本能地迅速回頭去看。

這麽一看,有幾位打扮漂亮的姑娘面含嬌羞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留戀在他身上片刻又低頭含笑地從他身邊走過,他看着背後人來人往的川流,并未發現異常,心想也許是自己多心了,又擡步回頭繼續往前走。

途徑的一個小吃鋪,飄來一股清甜的奶香味,不知道是什麽小吃,他見外面排了一條長隊,隊伍裏大多都是活潑可愛的少女們,因為實在好奇,也肚子餓得走不動了,就厚着臉皮和那群姑娘站在了一起。

Advertisement

他個子高,微微擡頭就看到了前面的光景,原來是現做的茶酥餅,鋪子裏熱氣騰騰,奶香味和茶香味混在了一起,飄在鼻尖上,勾得胃裏饞蟲作響,他站在最後一個耐心等着。

好不容易排到他,老板精心包好了一份,提着線繩遞給他,他剛遞了錢過去就聽見老板對他後面的一個小姑娘道:“小姑娘,對不住,材料不夠了,最後一份賣光了,您要不明兒個再來吧?”

“啊?可我都排了好久了,還是刻意來滄瀾城吃你家的茶酥餅呢……”後面的小姑娘一臉沮喪。

“呃……這這。”老板也不好意思,忙道,“這樣,小姑娘你明天再來,我多給你裝一個,好不好?”

“姑娘。”楚尋歡把自己的那份遞了過去,“這份給你吧。”

姑娘愣了一下,見面前的公子雖是戴着面具,但是氣質溫潤秀雅,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了,撓了撓頭:“還、還是不了……這本就是公子你買的,我明天再來就是了。”

楚尋歡直接把茶酥餅放進了姑娘的手裏:“拿着吧。”

姑娘受寵若驚地雙手捧着,見楚尋歡已經繞開她離去了,忙叫住他:“公子,錢!我還沒給你錢!”

楚尋歡停步回頭,那一剎那,璀璨燈火映在他面具之下的明眸裏,好像瞬間失了色,他笑笑擺擺手,剛要離去,姑娘又道:“公子!”

“怎麽了?”他柔聲問。

姑娘從未見過這麽氣質秀雅的男子,就想趁機與他多說兩句:“我見你人好,就是想提醒你一下,我剛剛遇到官府的人,他們說要滄瀾城一帶的百姓小心妖怪,你……你一定要注意啊!”

“妖怪?”楚尋歡一愣,“哪裏來的妖怪?”

姑娘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就是聽他們說有流着黑色血的人是妖怪假扮的,一旦發現立刻報官,還有賞銀拿什麽的,我怕公子遇難……就想提醒你一下。”

楚尋歡面容一震。

流着黑色血的妖怪……

他哪還顧得上餓肚子,跟姑娘道了聲謝忙往旁邊貼着告示的木板走,這麽一看,心裏一驚,沒想到離北在龍吟鎮的事已經傳到了滄瀾城,上面張貼了一張他的畫像,雖然畫得不是很像,但是蒙眼的特征很明顯。

大概是傅明的人四處張貼的,他如今背靠太子根本不怕玄幽,即便是命大徒弟讓玄幽收拾殘局,估計也不管用了。

他心中思忖片刻,也不知道離北到底是什麽人,但眼下他自顧不暇,根本沒有時間去琢磨這些。他随便找了個小攤買了兩個饅頭果腹,速速回了向陽別院,繼續盤算他日後的路子。

回去以後,他見那桌菜還擺在桌子上,紋絲未動,确定不是幻術反而更加詭異,他又跑到了別院裏的竈房看了看,見竈房裏整齊幹淨如新,不過他蹲下身一看,還是在地板上發現了蛛絲馬跡,地板縫間有菜葉子,據謝初昀說,這宅子誰都沒住過,他應該是第一個來這裏的人……

也就是說,那桌子菜是從家裏竈房做的……

越想越瘆人……這宅子不能鬧鬼吧?

大徒弟買宅子之前有沒有找過玄學大師測過風水……

楚尋歡不再多想,把那桌子菜倒掉了,一人臨睡前坐在榻上重新溫習心法,特別是王八呼吸大法,強身健體,修身養性,保命永遠是重中之重。

十年前,他還能憑借那張【天賦異禀】卡,學學技能,對付一些淩雲榜上的小角色,可他沉睡了十年,十年裏,江湖浪起,枭雄無數,後輩又如雨後春筍,威震兩界,若是不好好再把自己的技能點升升級,他搞不好下一次面臨死亡,就沒那麽幸運了,既沒有佛像保佑,也沒有離北和顧忘卿及時相救。

所以,他才讓顧忘卿回偃門一趟,把他要鑽研的秘籍書帶來,還有那個匣盒。

那個匣盒裝的就是原主人畢生習得的終極偃術——重生之術。

若有必要時,他會将此術徹底學會後再傳給兩個徒弟,然後讓他二人複活自己,可此術法逆天改命,極其邪性,連原主都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麽後果,據匣盒裏的竹簡記載,叽叽雖如煥新肌,也只是半成品,此術有待後人完善,若是心存良善,可用此術守護江山,若是心存邪佞,此術亦能傾覆兩界。

楚尋歡想了想,覺得這句話說的不錯,若是此術複活了一代明君,自是國祚不息,若是複活了混世魔尊,那就是兩界之災。

這時,楚尋歡腦海裏靈光一閃,低頭看了一眼失去知覺的左臂……

如煥新肌……

這幾日,他疲于奔波,又和不少人動過武,再加上思慮過重,極易疲勞,想着想着就覺得胸口憋悶,四肢無力,一陣困意襲來,忍不住和衣而眠。

轉天一醒來,竟然已是晌午,他睡得渾身酸痛,起身揉了揉肩膀後,絲被從身上滑落在地,他看着被子懵怔了一會兒,瞬間背脊一寒!

他昨兒什麽時候蓋被子了???

他霍然起身,愈發覺得這宅子詭異得吓人,剛要出去,沒走兩步就看見了桌子上正擺着一盤子的酥茶餅。

……

見鬼了!

他匆忙提劍跑出了院外,又把整個宅子上上下下搜了個遍,還是半個人影都沒見到。人在四面楚歌之時,總是不免生出許多猜忌和懷疑,桌上的酥茶餅仿佛不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而是變成了混着毒物的送葬品。

這盤子酥茶餅好像是在隐隐約約警告他,江湖上有的是人在四處潛伏跟蹤他,也随時都能要了他的命,現在只等着一個合适的時機。

謝初昀和桑梓言那邊還沒來消息,顧忘卿也一時回不來,他等不下去了,即刻去了謝初昀幫他布置的一間冶煉工坊,至少先把螃蟹修好。

冶煉工坊裏存放了不少金銅鐵錫,精木、蒼梧木、赤木,還有少部分的稀有石頭,其餘的,筆墨紙硯等文房雅器,畫架、冶煉臺應有盡有,這間房裏,看似各處都不紮眼,可在他的眼裏,四處都可變廢為寶,壘成千萬金山銀山。

他立在門口,眼神陡然一變,寬袖間的右手緊握,就算只剩下了一只手,那又如何?

他掀開衣擺坐在桌前,試着用左手拿起一塊木頭,“咣”的一聲,那塊木頭從手中脫落掉在了桌上,他滾了滾喉嚨,艱難地将心底的那絲委屈拼命按住,獨自一人坐在桌前,垂着頭,等着那陣情緒挨過。

這時,眼前一絲細白的東西飄落,悠悠落在桌上,他愣神了片刻,撚起桌上的那絲白發看了半天,似是不認識般地瞧着,看了許久,他眼神恍惚地驀然起身,在房裏找到了一面銅鏡,對鏡而照才發現幾縷白發夾在墨發間……離北說的衰老病……

剛剛克制住的委屈和悲憤又席卷而上,他獨自一人趴在桌子上,渾身細細顫抖,右手握拳狠狠捏着,此時此刻,他再也沒辦法把自己和真正的楚尋歡分割開了。

別院外的長街上忽然鑼鼓喧嚣,城中央的戲臺上戲班子正唱着一曲戲,聲音洪亮也哀婉,悠悠傳到了向陽別院裏,臺上人正唱道:“山中人才不識山,劇中人才不自覺。”

……

挨過低落的情緒後,他又爬起來,用一只手開始修螃蟹并且還開始給嚴震天鑄劍。

這一日是麻木地活着。

半夜,楚尋歡意外地發燒了,他習慣獨居,任何事做起來也都得心應手,唯獨病倒了的時候,才突然覺得一個人生活倍感孤獨。

他渾身發冷也燙得厲害,四肢乏力,想起身去熬點湯藥都費勁,就這麽着一人躺在床上煎熬,想着睡一覺就沒事了,準備硬生生地挺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睡了醒,醒了又睡,只覺得天昏地暗,不知年歲,期間他還以為自己睡迷糊做了一晚上的夢,他感覺自己的手臂被人輕輕擡了起來,然後那人用汗巾一點一點地擦拭他的皮膚,認真細心,他好像擦了很久,又用一條新的汗巾敷在他的額頭上。

楚尋歡中途醒了一次,可因為燒得實在厲害,根本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就只能任人擺布。

那人把他輕輕扶了起來,讓他枕在自己結實寬厚的胸膛裏,又從手邊端來一碗湯藥,用湯勺把藥喂到他嘴邊,聲音很輕:“江公子,喝藥了。”

楚尋歡半睜着眼,體虛昏聩,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下意識地就張開嘴喝了一口,他很快面露苦色,皺着眉頭,閉緊眼,嘟嘟囔囔一個字:“苦。”

那人聽後似是有些手忙腳亂,趕緊把藥放在一邊,然後又從懷裏翻騰了半天才找出來一包蜜餞,他趕緊拿起一塊喂給楚尋歡:“幸好我買了蜜餞,你嘗嘗,很甜的。”

楚尋歡恍惚聽見“蜜餞”二字,就趕緊吞了進去,果然蜜餞酸甜可口,美味軟糯,他細嚼慢咽地吃着,不知為何覺得心裏上的孤獨也釋懷了許多,就像是這塊中和了苦味的蜜餞。

“藥還剩下大半碗,得都喝了才管用。”那人都不敢摟着他,只是支棱着寬肩讓他能舒服地靠着,另一只手來來回回找地方,放哪都覺得拘謹。

楚尋歡迷糊間點點頭,很樂意聽他的話。

于是,那人又哄着他把剩下那大半碗藥喝光了。

喝過藥後沒多久,楚尋歡一閉眼就睡了過去,很快沒了意識。

後半夜他睡得格外安穩,沒再覺得身子發寒發燙了,等他再醒來又是一個晌午,日光刺眼也溫暖,灑滿整個房間,讓他的心情也變得舒朗許多。

他腦袋還是仍有些昏沉,起身後靜坐在榻上愣了半天神,面色雖蒼白如紙,但好歹眼底有了些神采,身體也不覺得沉重無力了,着實輕緩了許多。

總覺得昨夜做的夢過于真實,好像真的有人在身旁侍疾似的,以至于昨日有些沮喪的心情也跟着消失不見了,他有些慵懶地從榻上下來,擡頭一看,桌上又多了一桌菜,連碗筷都擺得整整齊齊的……

只不過,今日的菜是清粥小菜,沒有一點葷腥,這明顯是給病患吃的……他滾了滾喉嚨,胃裏空空如也,實在是餓得不行了,就湊到桌前端起粥來喝了一口。

仔細想想,哪家的刺客殺你前還給你做飯,伺候你生病的……原來昨夜不是他在做夢……這宅子裏難道住着一位田螺姑娘嗎!?

正想着,耳聽見院子外有細微的聲響,楚尋歡一驚,登時放下那碗粥,一個疾步掠過,匆匆飛到了院子裏。

此時,院子裏滿眼春色,院子裏栽了不少樹,繁密的白玉蘭花滿了枝丫,小風一吹,簌簌作響,送來一陣清香味,細小的花瓣如雨落,紛紛揚揚落在楚尋歡的頭上,他頂着一身的玉蘭花瓣在院子裏急切地尋着“田螺姑娘”的身影。

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些分外的失控,他還從未這樣過。

“閣下究竟是何人?可是住在這裏的仙女?”楚尋歡感覺那人并未走,就沖着四處喊道,“這處宅子是我徒弟正經買來的,不知哪裏不妥,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無人回應他,耳邊又是一陣小風吹來,遠處的花樹映襯在璀璨曦光裏,他覺得那束光有些刺眼,便擡袖遮了遮光,恍惚間,花樹後似有一個高大的身影,他一激動匆匆跑了過去,可湊近一看,那人又消失不見了。

“為什麽不敢出來見我,若有冒犯還請言明。”楚尋歡心裏有些焦慮,“還是說,這幾日一直是你在偷偷跟着我?你想做什麽?如果是來殺我的刺客,為何遲遲不動手,還照顧了我一夜?”

耳邊盡是簌簌花響,仍是無人應答。

“若不是刺客,是在下的熟人,又為何不肯出來見我?”楚尋歡左右想不明白,氣息有些微喘。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誰,想報這一恩,君子有道,我不想欠人情。”楚尋歡就對着面前的那棵花樹誠懇道。

這江湖人人都争強好勝,争名奪利,人人都想殺他,他雖是性子沉穩淡定,但也難抑心裏本能的不安,再加上廢了一條手臂,身染奇毒,他還睡了十年,和外敵一下子拉開了武力上的差距,這會兒偏偏清晰地感到了身體上的日益衰老……

這種情況下,昨夜他還突發高燒,頓感自己猶如風中殘燭,滄海孤舟,心裏就多了一份依賴感,想找個人靜靜靠着……所以他很想感謝那個樂意照顧他,陪伴他,哄他吃藥,喂他蜜餞的那個人啊……

他靜靜聽着耳邊的動靜,想等一個回應,可等了一會兒,還是無人回答,他面容有些失落,心裏沮喪極了,就在他垂眸轉身,欲要回屋時,耳邊“嗖”的一聲,飛來一個小東西,那小東西落在了他腳邊。

他沒看腳邊的東西,而是快速回頭尋找人影,可惜,那人輕功極高,一溜煙就翻出了院外,只見院前的那棵花樹枝丫搖搖晃晃個不停,白玉蘭花如落雪,簌簌而下,原來那人一直躲在樹上……

楚尋歡說不清心裏的滋味,不過好歹知道他剛剛果然就在附近。

他俯身撿起腳下那個飛來的小東西,拿起來一看,竟然是折成了一顆桃心形狀的紙……

他眨眨眼,覺得這顆心疊得還挺好看的……然後慢慢把那顆心拆開,果然是一張字條。

字條上是用小碎石劃成的歪歪扭扭三個大字:多休息。

楚尋歡把這三個字看了半天,雖然但是……這字也太醜了……

他沒忍住,站在院子裏兀自笑了起來。

風一吹,幾枚花瓣又落在了他的肩頭,遮住了他埋在墨發間的幾縷白發。

……

這幾日,以滄瀾城為中心爆出了兩大江湖傳聞,但一傳十十傳百,說法就各不相同,百姓不免生疑,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第一個傳聞就是傳說中仙界那個已死的楚尋歡仍在世,當年就是他化名為“楚蘭君”殺了淩雲榜上的兩大高手,緊跟着另一個傳聞便是淩雲榜榜首的韓江聽聞此事,和楚蘭君在龍吟鎮的荒郊野外打了起來,但卻勝之不武,叫來了幫手,二打一,以多欺少,實在是仙界恥辱。

第一個傳聞一定是韓江散播出去的,第二個傳聞自然是顧忘卿趁機添油加醋的手筆,兩個傳聞一起出現,不免增添了真實性,以至于滄瀾城的大街小巷裏本是百姓賞春,文人墨客以春題詩,現在換成了都在讨論仙界之事。

楚蘭君的名號這就又在滄瀾城裏興旺了起來。

楚尋歡下山之前不是沒想過會在江湖遇見老熟人,這麽一碰面,若是同門弟子還好說,若是碰到往日仇人,定是不會放過他,要把他死遁為假的事公布出去,再加上二師兄提醒他小心韓松那張嘴……如今,他身體有所好轉,也準備改變策略了,一味地瞞下去已經不是長久之計了。

既然左右瞞不住,他就找個合适時機出山問世。

此時,他一人獨坐閑庭,端茶自飲,靜聽窗外風雲。

熱熱鬧鬧的喧嚣聲從大街傳到他這間別院裏,他一聽便知了。

如今,他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等。

如果不出意料,過幾日便會迎來滄瀾城舉辦的夜游燈湖,這可是一年一次的盛景,連舟江上游,璀璨燈火照。滄瀾城也以“夜游燈湖”聞名遐迩,到時候,達官貴人,販夫走卒,江湖義士等等都會在此齊聚一堂,共享盛景。

他若是刺客也許會趁亂來殺他,他若是挑戰淩雲榜的俠客,便會在聽了傳聞後,趁此機會來滄瀾城找楚蘭君,若是在大會上贏了他,從此威震江湖,各路人都不敢小觑。

楚尋歡這麽想着,面色沉靜,眸子清冷。

單絲不成縷,枯木不成林,他現在的身體雖是大不如前,但最起碼還有左膀右臂相協。

這麽想着,擡頭一看,正好瞧見一只紅嘴翠羽的鹦鹉飛進了他這院子裏,楚尋歡起身迎上,語氣雖有些埋怨,但聲音溫柔:“怎麽這麽晚才來與我彙合?可是在天上迷路了?”

叽叽一從墨不诩那被放出來,就飛快從仙界飛到了這處向陽別院,它懸停在半空中,叽叽喳喳開始叫喚:“墨不诩不放我走!非要與我大聊武功心法!我又聽不懂!他這是在歧視鳥類!”

楚尋歡聽了一笑:“師尊可是一門之主,你畢竟也是偃門弟子,要叫他墨宗主。”

“不叫!雞腿!”叽叽見了他就要吃的。

“好,你等等。”

楚尋歡剛一到竈房就看見臺面上正放着幾盤切絲切了一半的半成品,應該是“田螺姑娘”給他準備的午飯。

這幾日,他都習慣了,“田螺姑娘”每日不重樣地給他做菜,還會根據他的身體狀況,适當調整飯菜,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廚娘”既然不願意出來見他,他當然也不勉強,每日就把一些銀子放在竈臺上,可“廚娘”分文沒收,但他還是繼續給。

他這宅子闊間廣院,屋子甚多,前後院也不少,還有地下暗室,更有水榭廊橋,若是“她”有意躲他,他還真就找不到,更何況“她”還輕功了得。

可他越想越覺得燒糊塗那晚背後靠着的應該……大概……或許不是個姑娘……他隐約記得那人胸膛結實寬厚,臂彎有力……總不能是練了肱二頭肌的姑娘吧!

總之,他知道這個人不是來殺他的,就早早放心了,飯也安心地吃。

他在竈房裏找到一只現成的雞腿拿到屋內喂給叽叽。

叽叽茶足飯飽後一屁股坐在他的案幾上,開始用尖嘴梳理肚皮上的毛,楚尋歡笑道:“無意打擾貴鳥梳毛雅興,但是山門情況如何,我師尊和浣月長老都康健?”

叽叽道:“他倆沒事!就是最近又有一群忘恩負義的家夥下山了!”

楚尋歡心裏一沉:“是拜別師門,離山的弟子嗎?”

“對啊!這群人見山門落魄,一個勁兒地往外跑,有的甚至還去了武鬥宗和萬鬼門!太可惡了!”叽叽憤憤不平地起身,撲騰着翅膀。

楚尋歡則是冷然一笑:“連你這樣化靈的偃甲鳥都知江湖恩怨,恩山義海,那些叛離師門的人又算什麽呢?”

“他們不如我!”

“嗯,你說的對,他們連你都不如,既然如此,這樣的人留在山門也毫無意義。”楚尋歡心裏氣了一瞬又釋然了。

人各有志,江湖險惡,趨利避害乃是人的本性,良禽擇木而栖也沒錯。

罷了。

“對啦,有墨不诩給你的信!”叽叽才想起來要事,自己用嘴把肚皮上的暗門給掀開了。

楚尋歡從暗門裏抽出一張疊成卷的紙條,指尖攤開一看,确實是墨不诩的字跡。

尋歡:

見字如晤,十年前你被迫入了佛像,從而沉睡十年,你雖面上絲毫沒有怨怼,但為師心裏甚是自責,也知你心裏定有不甘,哎,此事不多提了。

此次讓叽叽傳信與你,有兩件事想告訴你,第一,這十年來逍遙王和王妃曾來過幾次偃門看望你,當時,我怕他夫婦二人擔憂,就隐瞞了你沉睡在佛像一事,不過紙包不住火,逍遙王以為我把你逐出了師門與我大打了一場,我迫于無奈告訴了他二人實情,這次你下山雖是以要事為先,但也還是回一趟家,親自給你爹娘報個平安吧;第二,下個月,山門欲要遴選各堂堂主,還有提攜新任長老以及學堂夫子等諸多事宜,辦完事盡快回山一趟。

楚尋歡看過信後,心裏又是一沉。

逍遙王和王妃……來看過他嗎?

十年……竟又是一個十年離別……

楚尋歡的命格真的注定是薄親情之命啊……

他惆悵一嘆,不知為何心裏也是頗感沉重,或許他早已置身其中,再難與角色分開。

沉了沉,思緒回歸到龍吟鎮那邊,楚尋歡對坐在桌上的叽叽道:“叽叽,替我飛一趟龍吟鎮,辦點小事。”

……

幾個時辰以後,千裏之外的龍吟鎮。

傅明被桑梓言和借來的金甲衛日夜看守,根本報不得信給慕岩,前些天下人來報,說是他的兩個小夫人為了避寒,去了滄瀾城賞春,這麽一聽,他心裏陡然一寒驚,一時間就想明白了一切,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齒!大夫人多年不孕,他本就偏愛妾室還指望那兩個小夫人能給他誕下一兒半女,怎麽就這麽輕易被人摸了脈門!一定是這些整日喜歡到處閑言碎語的府中下人傳出去的!

傅明心頭大怒,一腳踹向了來報信的下人:“滾!”

下人吓得面色蒼白,哆哆嗦嗦地就要出去,剛連滾帶爬地出了門口,傅明又把他喊了回來:“回來!”

“小的在!”下人又趕緊跑回來,趴在地上等候指令。

“你去,把那只傳信鴿子拿來,小心點,千萬別讓那群金甲衛看見了!”傅明低聲吼道。

下人一聽就明白,忙道:“是!”

傅明表面上未被軟禁在府中,一如既往地忙着日常公務,可他心裏清楚,自己的行蹤十二個時辰都被嚴密盯防,一旦府中有人要出去就會被金甲衛借機攔下,這衛秋分明是夥同了外敵不讓他去給太子殿下報信求救!

他氣糊塗了才想起來可以飛鴿傳信,于是才吩咐下人準備。

不多時,他在房中寫好了一封向太子求救的信,然後塞進了綁在鴿子腳上的信筒裏,放走了鴿子。

誰知道,那鴿子确實是避人耳目飛走了,半路卻被一只偃甲鳥截胡了……

叽叽停留在傅明府四周等候多時,終于在空中發現了只帶信筒的鴿子,于是很快沖過去一擡腳給信鴿踢了個正着,兩只鳥陡然在空中掐了起來,盤旋叫喚着,嗚嗷嗚嗷地誓死要把對方啄死,緊跟着互相咬了一嘴毛。

打了片刻,叽叽大獲全勝,搶了信筒就跑。

于是,傅明又是活活幹熬了兩日在府中,他見信鴿久不回來,還以為太子舍棄了他,心裏一慌,立刻失了分寸,闖出了屋內,沖着院外大喊:“楚尋歡!楚蘭君!江策!你……小人也!你還我如花似玉的兩個夫人!!!”

把人家三個馬甲從頭到尾喊了一遍。

門外的金甲衛神情一緊,推門而入,亮出長槍怒吼一聲:“喊什麽喊?”

這時,桑梓言從不遠處的高檐一個輕功,仿佛踏雲而來,身影輕盈也矯健,輕松落地,面無表情地看着發了瘋的傅明。

因為叽叽不知何時會忙完找到師尊,他只好代替叽叽日夜守在屋檐之上,以防傅明飛鴿傳書,通報太子來救人,剛剛他從不遠處看到了叽叽飛了過來才放心。

眼下看來,師尊算無遺策,各條生路都給傅明堵死了。

“你這個陰險狡詐,卑鄙無恥的小人!你給我出來!”

見傅明還在發瘋,還口出狂言辱罵師尊,他便立刻從天而降,眼底蘊含薄怒從衣衫裏翻出來了一封信,攤開來,一邊皺眉看着一邊對傅明照本宣科地念道:“傅大人,小別幾日,甚是想念,二位夫人去滄瀾城賞春,卻路上偶遇劫匪,碰巧被我大徒弟所救,于是我的徒兒一路護送二位夫人至滄瀾城,好酒好茶地相待,還請傅大人放心,至于她二人何時回來,那要看傅大人何時想明白,落款,不知名的江湖俠客。”

“放屁!”傅明聽聞大怒起身,指着桑梓言威脅道,“你師尊這分明是劫持朝廷命官的親眷!按律當斬!”

桑梓言沒搭理他,斜昵他一眼,看他的狀況又從信裏面摘出符合他“症狀”的內容,繼續一字一句地念道:“傅大人息怒,如今太子已棄你于不顧,你不如早日把礦丁們的家眷放出來,眼下你只有兩條路選,第一是放人,第二是斷子絕孫。”

傅明心裏“咯噔”一響,一張臉煞白。

桑梓言見他瞠目結舌地愣在那沒發話,又在信裏找師尊留下來的話,“對症下藥”地道:“哦,忘了說,這一路上我徒弟見翠夫人似是易疲,還有嘔吐的症狀,便請來了大夫替她看診,恭喜傅大人老來得子。”

“!!!”傅明渾身顫抖,眼珠子似要瞪出來了。

他聽聞立刻跪地求饒,禁不住熱淚盈眶地對桑梓言:“我說!我說!我放人!求你師尊饒我妻兒一命!”

桑梓言收起信,雙手背後,面容冷峻地道:“只要你肯放人,她倆自然沒事。”

“好,那群人就在城南一處我私自置辦的宅子裏,我讓一個下人帶你們過去。”他面露真誠,聲音顫抖。

事後,桑梓言和幾個金甲衛以協助查找龍吟鎮失蹤人口為由去了城南的宅子搜查,面上無人議論,百姓們還以為鎮鬼司和傅大人其實關系要好得很。

不過,可惜的是,家眷被困數日還無人照料,只能自行在宅子裏找些幹糧吃,那些幹糧不過杯水車薪,毫無疑問的,餓死了幾個人,還有生疾病死的。

桑梓言和衛秋的人趕到的時候,整座大宅四處落灰,凋零落魄,根本沒有活人的氣息,衛秋情急之下發動所有金甲衛全力搜救,連院中枯井都沒放過。

最後一群人在一處存放幹糧的地下暗室裏找到了一群婦人,那群婦人有的見了光,發了瘋似的地沖着有光的地方跑,有的則是雙眼無神地癱坐在原地,就這麽看着身旁倒在地上死了好幾天的屍體瞧着。

衛秋勃然大怒,一邊救人一邊心裏發誓決不能讓這傅明好過!

有了那群被挾持的婦人作證再加上衛秋的證詞,事情掩都掩不住,傅明連同冶煉署的正官一同被下了獄,連帶着工部尚書侍郎都遭了殃,被天子一聲令下帶入了宣政殿上嚴加審問。

這幾個人心裏有數,不能當衆把太子慕岩揭發出來,不然他們的親眷絕對是有今日,沒了明日,就自願背了這口黑鍋,以一個“看管不力”之罪名連連下跪請罪,言外之意這一切都是冶煉署的副官傅明一人貪贓枉法,他們完全不知情。

天子也沒那麽好糊弄,背地裏早就知道太子和工部聯絡得緊,雖是這件事掩蓋不住,難平物議,但有人來領罪,正好就此息事寧人。

他才是最不願意繼續追查下去的那個人。

殺了一個小副官就能保住自己兒子的名聲,何樂而不為。

而此時,遠在千裏之外的慕岩,在去滄瀾城的路上很快收到了探子的來信。

此時,他正和陪他一起去滄瀾城賞春的新面首坐在奢華的馬車裏相談甚歡,言語之間暧昧橫生,慕岩看着面前的新人面白如玉,眼神竟有幾分像十年前他遇到的楚尋歡,不由得面色一怔。

那一夜,秋月宴,明月晃晃,晚風習習,他為了試探而來,誰能想到見他那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搖曳。

那人不過十五歲,面頰雖稍顯稚嫩,卻如高空冷月,清池荷蓮,等他成年後怕不是能讓斷塵絕俗之人再堕紅塵。

宛宛類卿?呵,慕岩心裏冷笑,很快揮走十年前的記憶,可在他眼裏已死之人就是毫無價值,不值得留戀。

江湖上真假消息不斷,他不敢輕信,若楚尋歡真的是死遁十年,江湖上又怎麽會毫無他的音訊。

說話間,馬車外有聲響,馬車很快停下,報信的探子跪在地上抱拳低聲道:“殿下,傅明下獄了,三日後問斬。”

慕岩一愣:“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