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将計就計(六)

将計就計(六)

夜子瀚面目猙獰地看着自己弟弟, 聲音沙啞:“你……殺了我,就……見不到你母親了!”

“沒關系,我可以回京城去‘看望’一下大娘, 大娘一定知道我母親在哪。”夜子修陰冷一笑。

夜子瀚瞪大雙眼:“……”

院內的楚尋歡側目看着這對兒兄弟, 只是面無表情地瞧着, 冷峻的臉鍍上一層清冷的月光。

“你……休要傷我娘!夜子修!你這個孽種!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夜子瀚瞬間紅了一雙眼, 手抓一把泥土, 狠狠地扔向夜子修。

“哈……哈哈哈!”夜子修側頭躲過,笑得猖狂,表情像是在逗弄他兄長一般。

見他瘋癫起來,楚尋歡心裏亂得很, 染血的劍被他冷漠一揮, 扔在了地上,他卻不想插手那邊的事。

就在這時, 楚尋歡似乎在空氣裏聞到了新的火藥味,他鑽研偃術也有一段時間了,對火藥的味道極其敏感,他心裏驚跳的一瞬, 再看向院子門口正好看到夜子修正一臉笑意地舉刀, 欲要砍向夜子瀚!

火光在夜子修的背後燃起,楚尋歡表情一變, 大叫一聲:“快躲開!”

“轟隆”一聲巨響!院外又炸起了一陣煙霧!

半壁院牆瞬間被毀, 碎石亂飛擊向四處, 楚尋歡一揮袖, 替身邊兩個體力不支的徒弟擋掉了那些亂石, 緊跟着他沖到院前,欲要去找夜子修, 人剛到了大院門口,只見一群黑衣人從天而降,落在院前不遠處,其中一人身手敏捷地站在院前的一棵樹上,冷聲下令:“全殺。”

那群黑衣人抱拳齊聲道:“是!”

楚尋歡一見那群人的衣服,臉色大變,是煉火堂的人!

“仙人哥哥!”

混亂中,夜子修喊了他一聲,楚尋歡聽到他的聲音,心裏大喜,很快循着聲音的方向往旁邊一看,見另一夥人匆匆趕來,在剛剛千鈞一發之際及時将夜子修用繩索從爆炸範圍內拉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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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煉火堂的人也在剛剛那個危機之際将癱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夜子瀚帶離了遠處。

煉火堂的領頭見對方也有援兵趕來,蹙眉又下令道:“把這些人全殺了!”

“是!”

“放你娘的狗臭屁!”黑夜中,只聽一糙漢憤怒一吼,從不遠處一個輕功飛來,嘴上不依不饒,“江湖宵小如此猖狂!哪門哪派,報上名來!”

領頭仔細一瞧來人,竟然是漕運幫的幫主嚴震天!

他們煉火堂雖然不懼他門,但漕運幫是幫着朝廷治理海寇、管理禁品的大幫,就連天子都不敢随便動,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他們也不想得罪。

只不過,嚴震天是個沖動的主,見狀二話不說就帶着一群剛上岸趕來的小弟們沖了上去!

兩夥人瞬間打了起來,混亂中,有接應的人趁亂帶走了楚尋歡及其三個徒弟還有藏在院內的霍百草。

楚尋歡硬撐到了這一刻已是強弩之末,他被人用輕功帶離時,在半空中昏昏欲睡,半睜着眼俯瞰向陽別院,一群黑衣人趁亂而入開始搜刮他的房子,很快,整座大院浸在漫天烈火中,似是一塊巨石慢慢墜入熔淵地獄。

煉火堂這一舉,着實令他懷恨在心。

帶他離開的高手,見他目光渙散,已是瀕臨之際卻仍舊如此惦念着向陽別院,忙低聲對他道:“江公子放心,你吩咐下去的事已差人去做了。”

聽到這一句,楚尋歡心裏的巨石瞬間一墜,劇痛和疲乏也随之湧遍全身,眼一閉,就徹底昏迷了過去。

一夜驚魂,生死難料。

這一戰,讓楚尋歡足足昏迷了兩日。

人像是在鬼門關門口兜了個圈子,然而閻王爺嫌他不是本地人,瞅了他兩眼後又給他轟了出去。

這一覺睡得太久,夢裏浮浮沉沉,林林總總一閃而過,再醒來時,夢裏的一切已是什麽都不記得。

楚尋歡再睜開眼時,只覺得渾身像被抽筋卸骨,劇痛無比,疲軟難耐。

他剛微微動了一下,旁邊就有人低聲親昵地喚他:“仙人哥哥!”

楚尋歡轉頭看向榻前人,是一張俊美帶着點稚氣的臉。

夜子修足足守了他兩日,見他醒了,眼角瞬間紅了:“你醒了?吃點東西好不好,你再不吃東西就真的救不活了。”

聽夜子修這麽一提,突然覺得胃裏空空如也,空腹難受得想吐,他忍了忍很快湧上來的不适,蹙蹙眉道:“好……扶我起來。”

夜子修趕忙從裏側拿了個軟枕,一邊輕輕扶他起身一邊幫他在背後墊好軟枕,楚尋歡渾身難受,腦海裏空白了一瞬,思及兩日前的事還是覺得驚心動魄,幸好他提早做好了準備聯絡到了嚴震天,嚴震天也帶人及時趕到,助他們幾人脫離險境。

前些日子,由赤煉石所鍛造的劍被送往到了漕運幫,據謝初昀說嚴震天收到劍後高興壞了,都沒等他散布消息,自己先是街坊鄰裏的四處得瑟,說自己得了寶劍雲雲。

謝初昀鬼機靈,趁嚴震天高興之餘趕緊送上一封信,言語間希望幫主在關鍵時刻能夠照拂一下他們師徒幾人,嚴震天立刻回信答應了下來,這才有了楚尋歡和幾個徒弟商量,要借此機會借助漕運幫的勢力,先是讓嚴震天叫了一批信得過的幫手船夫們提前運走了向陽別院內大部分值錢的東西。

因為時間緊促,剩下沒運走的東西留在了兩日前那一晚搬走,然後就被嚴震天撞見了煉火堂的人,擊退了他們還及時救下了楚尋歡等人。

煉火堂的舉動明顯是從華洵那得了消息,知道楚尋歡手上可能有赤煉石,那可是兩派都想要的極品資源,不過他們來晚一步,赤煉石早就被楚尋歡提前轉移走了。

想必他們是情急之下決定既然找不到值錢的東西就索性把向陽別院炸了,誰也別想好。

他坐在榻上沉了沉心神,身體感到微微晃動才發現自己正處在一處船艙內,艙內空氣清爽,四處飄着海水的味道,讓人呼吸一暢,稍許舒緩了那一夜沉在心裏的焦慮和悲憤。

“這船上備了小爐竈,我煮了粥給你,要都喝光。”夜子修半跪在榻前,端起一碗熱騰騰的粥給他,強硬的語氣之下盡是關切。

楚尋歡好奇問道:“粥還是熱的?”

“嗯。”夜子修盛起一勺遞到他唇邊,“我怕你醒來吃不到熱的,就每隔一會煮一鍋新的。”

楚尋歡看着他殷切的眼神,臉上挂着失而複得的欣慰,心緒複雜默不作聲地乖乖坐在那被他喂完了一碗粥。

“其他人呢?”楚尋歡邊喝邊問,聲音有氣無力的。

“大師兄和二師兄回了向陽別院看看宅內還有沒有什麽能拿回來的東西,他們旁邊還跟着幾個漕運幫的打手,不會有事。”

楚尋歡聽後眉頭輕輕舒展開:“嗯。”

“霍百草給你看過身體了,他說你兩日前用的封脈那一招實屬冒險,若稍有不慎就會喪命,為何要這麽做?”夜子修見他吃完了,把一早準備好的幹巾拿出來幫他擦了擦嘴。

楚尋歡覺得自己的身體除了愈發耳鳴眼盲以外,反應速度都變慢了,隔了一會兒才輕聲安慰道:“當日情況緊急,我有把握,你別擔心。”

說完,楚尋歡又仔細看了一眼榻前的漂亮少年,他長眉如墨,眉骨生得高,襯得一雙眼極其漂亮深邃,直挺的鼻梁下,薄唇唇角帶着點弧度,整張臉都是恰到好處的完美,可雖是張看了讓人忍不住凝神的臉卻總是帶着少許的郁色,而一只耳朵上翎羽一樣的精致耳環又将他襯出一絲飛揚不羁的邪氣。

楚尋歡心裏微嘆,見他忙前忙後又是收拾碗筷又是幫他擦嘴擦臉……這也太像床前孝子了……

他這個“老父親”心裏不由得感慨,十年未見,這孩子出落得高大俊美……怎麽碰巧再相遇時,他就偏偏得了個“衰老病”?

雖說他就算不來這個書中世界本也是人淡如菊,一切随意且不太在乎外表的人,但此刻心裏莫名暗搓搓地一揪……不過,很快這細微的情緒又被理智快速消除,眼下這不是他最該顧慮的事。

夜子修幫他收拾清理了一番後又乖乖半跪在榻前,擡頭盯着他,明亮的目光裏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仙人哥哥……你是不是把我忘了?你還記得我嗎?”

楚尋歡瞧着他,未動聲色,主要是不知道夜子修這個病情适不适合被告知一切,上次霍百草給他的醫囑他還記得呢,說是這孩子的病會引發體內煞氣,盡可能不要讓他想起過去的事比較好。

權衡左右,楚尋歡先是反問道:“你是不是想起來了什麽?”

夜子修很快低頭從衣衫內翻找東西,楚尋歡見他着急忙慌地找,不知為何心裏一片柔軟的地方輕輕陷落。

夜子修果然翻出了那個十年前楚尋歡送給他的小木頭人,小仙人哥哥。

這回楚尋歡能夠細細一看,才發現玩偶“小仙人哥哥”亦是上了年紀,飽經風霜,頭發和衣衫邊角處磨損痕跡嚴重,當時他用的原材料也不是上品精木,紋理過于粗糙導致細微之處凹凸不平,陳舊腐木也不防水,受潮久了,“小仙人哥哥”的臉顯得有些面目全非,看不清樣貌了。

楚尋歡見他跪在榻前舉着這個臉都看不清的舊木偶,目光熱誠,眼底濕潤,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仙人哥哥……這個玩偶,它,你給我的……你記得嗎?”

窗外江流中一條魚忽然躍出江面又重新墜入江中,“咚”的一聲輕響,好像同時敲擊在了楚尋歡的心上。

他心裏一酸終是沒忍心,擡手撫摸上少年烏黑的頭發,心疼道:“子修……這個小人舊了,師尊以後再給你做一個更好的‘小仙人哥哥’。”

霎時,夜子修目光如炬,一雙眼瞪得老大,心海奔騰,翻湧不止,他控制不住地一下子飛撲進了楚尋歡的懷裏,悶聲哭了起來。

楚尋歡下意識地張開雙手,将人半抱在懷裏,懸在半空的那雙白皙勁瘦的手不知該作何表示,是像個老父親那樣拍拍兒子的背,告訴他“好了,好了,你長大了,是男子漢了,不許哭了”,還是像個清冷師尊一樣呵止住并推開他,保持師徒間該有的禮貌距離?

不容他多想,身體先是作了反應,楚尋歡還是溫柔地抱起了他,下巴擱在他的背上,輕聲道:“十年前我無意間撞見你被匪徒欺負從而救了你,十年後你我又再度在異鄉相逢,既然你我有這份師徒緣,當好好珍惜……”

“嗯……仙人哥哥,我好想你……這麽多年了,你為什麽沒來看我,為什麽……我一直等你,左右等不到你來看我,就想去找你……”夜子修快把楚尋歡的整個肩膀哭濕了,他緊緊抱着他,結實有力的臂彎差點要給楚尋歡摟斷氣了。

楚尋歡覺得有點呼吸困難,蹙眉拍了拍他:“子修……為師要喘不上氣來了……”

夜子修剛剛還是閉眼委屈痛哭的表情很快稍稍收斂,他松開楚尋歡見他面色蒼白,身體還很虛弱,于是心有愧疚地道:“對不起……仙人哥哥,你明明還病着,是我不好。”

“沒事,我休息會兒便好。”

楚尋歡心裏一松,再擡眼又是龐大人影靠了過來,這回夜子修輕輕将他摟在了懷裏,愧疚道:“我應該輕輕抱着你的。”

楚尋歡:“……”

幾次大難不死之後,楚尋歡沉靜淡然的性子似乎稍稍有了改變,藏在靈魂裏最深層的一面昭然若揭,他不甘于任人宰割,只想萬事掌控在手,可對于生死以外的事又似乎看開包容了一些,以前他不習慣和一個大男人抱來抱去的,可如今被夜子修這麽抱着卻并沒有抵觸的情緒,或者是他父愛光環一直都嚴重的緣故,對待自己的弟子也一直都寵愛有加吧。

這麽着說服了自己後,他心裏暗暗嘆息一聲,就由着夜子修抱着了。

他心裏又泛起酸楚,沒想到小時候的子修一個人跑出家門是為了找他……要不是他,也許子修也不會被人拐走……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從江面掃進艙內的風有些微涼,懷中人的胸膛卻熾熱溫暖,楚尋歡覺得他抱得實在太久了,剛要輕輕推開他就聽他聲音略帶羞赧地問:“仙人哥哥……你之前夜裏做夢時喊的‘子修’原來是我麽……”

楚尋歡腦袋一木,又迅速下意識地往後一退,滿臉驚慌:“胡說什麽?”

“不是我嗎?”夜子修立刻耷拉下臉來,直接就信了。

楚尋歡見他面露失落,看上去真是半點不懂得成年人之間那點油頭滑腦,欲拒還迎,傲嬌扭捏,心裏反而被這那雙純真的眼惹得愧疚了起來……

他見不得這張臉失魂落魄的模樣,想了想誠懇道:“是你……其實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很自責,你小時候多災多難,我因為一些原因不能經常去看你,誰知道那日你被人擄走,我就晚了那麽一步,如果當時再快一點,或許八歲那年你已投入我門下,在仙界能安安穩穩地度日。”

一句話說得追悔莫及也溫柔誠懇,夜子修看着楚尋歡眼底流露出來的自責和悲憫,心裏一熱,眼圈又紅了:“仙人哥哥……當年你真的來找過我嗎?”

兒時的記憶随之翻湧上來時,那兩個人捉了他,将他捆綁在石床上,狠狠将那些毒針紮進他的血管,他痛得五髒六腑似被人千刀萬剮,人差點死在當天,後來是心底渴望複仇的決心讓他生生捱了過去,讓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可再等他恢複意識的時候,他心裏已經被種下了另一顆仇恨的種子,那就是穎人屠戮了他的家園,而他的母親也确實是月離人……

想到這,夜子修的眼底陰暗一瞬,但很快将這銳利似鷹的眼神幹淨利落地收起,再擡頭看着楚尋歡時,那雙眼又是純真熱誠的模樣:“仙人哥哥,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那你既然知道……”

他又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既然你知道,這十年你為什麽不來找我……”

如果仙人哥哥能早點來找到他,或許他能更早記起來以前的事,更不會被人當成棋子任意操控了十年。

“我……”楚尋歡嘆息一聲,“子修啊,我因為一些事整整睡了十年,其實于我而言,你被帶走的事還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什麽?”夜子修面容一怔,“仙人哥哥你睡了十年?”

很快他想到了什麽,面容陡然陰沉下來,聲音冰冷:“是不是被人害的,十年前是誰害你睡了那麽久?你告訴我。”

楚尋歡早就清楚夜子修的性格,無論是在原著裏還是在現在,絕對是瘋批中的瘋批,換句話來說,之前的他沉默寡言又顯得有些不谙世事是因為他的病,如今看樣子他已恢複正常,偏執的本性就顯露了出來,這個關鍵時刻楚尋歡必須安撫住他。

于是,楚尋歡一臉肅然道:“子修,這件事我以後再細細說與你聽,你現在一定要聽我的話,萬萬不可魯莽行事,前兩日我明明千叮咛萬囑咐,不讓你從屋裏出來,你這樣不是浪費了我的計劃?”

“不可以!”夜子修目光認真嚴肅起來,“那日我貼着牆面用覆塵绫細聽屋外的動靜,很明顯暗中有殺氣沖向你,如果我不趕去救你,師尊再是武功高強也防不住小人偷襲!”

見他強硬辯解,楚尋歡也細想起當日情況,他和華洵對峙的時候的确分心不得,差點被暗劍傷到要害也是事實,于是又擡手摸摸他的頭,柔聲道:“好吧,只此一次,以後不許再胡來了。”

“嗯。”夜子修又瞬間笑逐顏開,一雙眼亮如晚星,就這麽心甘情願地被仙人哥哥摸着頭。

楚尋歡為了保住他,設計了一個大局,誰能想到,這破孩子自己出來了……可把他師尊給愁死了……

隔了一會兒,夜子修抱着楚尋歡的腿,安靜地趴在他膝上,低着頭悶聲問:“仙人哥哥,十年前你我只是一面之緣,為什麽要想着去救我呢。”

楚尋歡神色有些恍惚,這些日子的刀光劍影與血雨腥風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半晌,他才悠悠道:“我覺得殺人總要有個理由,可救人不需要。”

夜子修怔然擡頭,目光澄亮地看着楚尋歡,他師尊面色稍顯冷淡,溫潤的眸子染上了愠色。

這時,船艙外有人敲了敲門,夜子修臉色瞬間一變,很快起身提起手邊的刀盯緊門外,楚尋歡拍拍他的手臂:“沒事,這船上都是嚴幫主的人。”

說完,艙門有人推門進來,進來的果然是嚴震天。

此人心性豪放不羁,容易沖動但很講義氣,這也是楚尋歡打算用他的原因,之前幸好他及時把劍送到了漕運幫。嚴震天對品鑒寶劍一事頗有道行,絕品、中品、下品的兵器一眼就能瞧出來,再讓他細看上半日,連原材料都能辨的一清二楚。

赤煉石在旁人眼裏算不得什麽,可要是在懂門道的人眼裏就不一樣了,所以那柄送過去的劍才被嚴震天視為珍寶。

他樂意結交如此闊綽又擅鑄劍的知音為朋友,所以,借兵、借船、救人一事才能順利。

與其他商船不同,嚴震天的船帆上都标着漕運幫的幫标,只要是有點眼力的海寇都不會劫,而且這些船只就連官府的人也不是想查就能查的。

這也是楚尋歡想要拉攏嚴震天的第二個理由,必要時漕運幫的船就是最适合藏人藏物的安全避所。

“小江兄弟,你醒了?”

嚴震天推門進來,打眼一看,心裏一驚,昔日,他可是在龍吟鎮姿容昳麗,氣質如蘭,揮劍時英姿若一舞輕雲蔽月的人,怎麽現如今一看,好像蒼老了一些,面露疲色,骨瘦如柴,精神看起來大不如之前了。

“多謝嚴幫主救命之恩。”楚尋歡欲要起身下床行禮,被夜子修按了回去。

“師尊,你身體還沒恢複,再休息一會。”夜子修換了稱呼,肅然提醒他。

嚴震天也不在乎這些俗不可耐的江湖禮節,從旁邊拉出一把小木凳坐在門口看着他問:“小江兄弟,你這看起來不老大對勁的,可是身上還有傷?”

事到如今,楚尋歡也不能再瞞着嚴震天,只好先是抱拳恭敬道:“多謝關心,身體已無大礙……嚴幫主,當日龍吟鎮人多眼雜只好暫時用了個化名,在下楚尋歡。”

他這身份怎麽藏都藏不住了,不如幹脆如實相告。

嚴震天大大咧咧地一揮手,幹脆道:“誰在江湖上還沒幾個化名,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一個名字又不重要,不過我想問問你,你可是仙界偃門墨不诩的徒弟?”

楚尋歡誠懇道:“是。”

“那、那……”嚴震天激動地從木凳上起身又下意識撓撓後腦勺,面露羞赧,“浣月這些年可還好?”

楚尋歡:“……”

“難怪你那日在龍吟鎮有意阻撓我去找浣月!我說呢!”嚴震天見他蹙眉沉默才想起來這檔子事兒。

楚尋歡無奈一笑:“實不相瞞,宗門浣月長老脫離紅塵已久,既已修得仙身,百年長生,對于凡塵姻緣情愛一事就甚是淡漠,平日裏她又落得清歡,不喜歡被人打擾,還請嚴幫主見諒。”

嚴震天聽聞又渾身卸掉力氣一般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木凳上,低聲碎碎念起:“也對……一晃二十年過去了,仙人姐姐早就得道成仙,不記得我了吧……”

夜子修斜昵了他一眼,沒作聲,人還半跪在榻前。

楚尋歡只知道浣月以前救過他,但具體詳情不知,他這會兒故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問了一嘴:“二十年前?難道二十年前嚴幫主和浣月長老就認識了嗎?”

這麽一問勾起了癡情漢子的傷心往事,過往的片段在腦海裏一閃而過。

那還是嚴震天小時候的事情了,老幫主掌管漕運二十年,大江大浪什麽沒見過,上到權傾朝野的王爺為鞏固政權暗中鏟除漕運幫,下到海寇欲要将船上貨物洗劫一空。老幫主無數次帶着兄弟們挺過風浪,身上大大小小落了一身疤,風口浪尖下不僅活得潇潇灑灑還不忘把兒子拉扯大,嚴震天就是老幫主的獨子。

天真無邪的孩子在船上長大,本以為能有老爹替他遮風擋雨一輩子,可誰知道,某日,當貨船開到離塵江的時候,晴空朗日突然被陰雲遮住,緊接着驚雷一聲響,狂風驟雨頃刻而來。

飄在海上的人最怕天象驟變,恐有不祥之兆,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江面湧動,不知是什麽東西在瘋狂往上竄,企圖要頂爛他們的船只,老幫主一聲喝令,派了幾個健壯的船員跳下船去探探水裏的妖物,不到一會兒江面翻湧而來的江水帶着腥甜味,滿眼望去竟是血水漫江,老幫主心中一驚,只見江面竄出來了一只食人鲛人,沖着他撲了過來!

老幫主和剩餘的船員合力與鲛人大戰,危難之際,老幫主不忘趁機将兒子藏進船艙裏一處暗格之下并叮囑他不要出來,人已經再次拔腿而出,小孩子滿臉驚恐地躲了起來,聽着船艙外響起陣陣慘叫聲,心裏驚懼交加的同時也擔心自己的老爹被那些鲛人吃了。

等了片刻,小時候的嚴震天像給自己打氣一般哭着大喊一聲,從旁邊抄起一把魚叉猛地從暗格之下鑽出,沖出了船艙!

“老爹!我來助你!”

豆大的孩子抵抗住了害怕的本能,豁出去要救人,人一出了船艙,面色瞬間煞白,他呆若木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手裏的魚叉掉在了地上。

一只半人半魚的鲛人用獠牙咬破了老爹的喉嚨,老幫主渾身淌血,臨死前艱難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用最後的力氣擠出一個字:“跑……”

小孩站在那,腳黏在了地上一般,渾身僵硬冰冷,說不上來恐懼多一些還是悲痛多一些,他看着日夜呵護着自己的老爹鮮血淋漓地死在自己面前,突然就不會哭了。

就在這時,鲛人用牙甩開斷了氣的老幫主,然後直直沖着嚴震天飛了過來!

他一動不動,想就這麽陪着老爹一起去了,到了黃泉路上,還能繼續幫老爹運貨釣魚。

他閉着眼等着鲛人咬死他,就在這個剎那間,一陣天光沖破陰霾,嚴震天感覺到了什麽,再睜眼一看,一個氣質出塵,美若天仙的仙女從天而降,一劍刺穿了面前的鲛人,原來那不是天光,而是仙女掌中的劍光。

仙女冷若冰霜,不過一瞬便誅殺了離塵江上的所有鲛人。

然後,她衣衫不染纖塵地落在船頭上,收起染血的劍,逆着光站在他面前,聲色冰冷地道:“與其想快點死不如好好把你爹的營生擔下來。”

嚴震天目不轉睛地看着仙女,一句話說不出口,他還從未見過這麽美的姐姐。

“你爹一生效忠凡界大穎,你可別長歪了。”浣月冷言道,轉身就要走。

見她似要飛向九霄雲外,嚴震天趕忙叫住她:“仙女姐姐!敢問芳名!我要娶你為妻!”

正要轉身離去的浣月,背對着他站在船頭,側過臉來冷笑一聲,居然一本正經地拒絕:“小鬼,我有喜歡的人了,不過他是塊木頭,只懂偃術和武學,而且按凡界的算法我已經一百二十五歲了,斷了這念想好好打理漕運幫吧。”

說完,浣月一個飛身果然消失在了放晴的綿綿雲層間。

回想起兒時的記憶,伴随着痛苦和年少的悸動,嚴震天竟然忍不住熱淚盈眶:“後來我走南闖北,拼命打聽才知道浣月的身份,而且還打聽到了一件事……”

說着,嚴震天手指向楚尋歡,痛心疾首地吼道:“浣月的心上人就是你師尊墨不诩!”

楚尋歡面色平靜地看着他,沒作聲,這件事他可是半點不敢在山門內多問,原著沒寫到墨不诩與浣月的前塵過往,其實,他真正的身份不過一個暫居偃門的過客,實難看出兩個清風道人的愛恨糾葛。

這時,心思敏感的夜子修目光冷冽,手已經按在了裏側的刀柄上,他試探性地問:“你想反悔?”

那意思就是在問,情敵的弟子落在你船上了,你是不是不打算幫忙了?

嚴震天肅然下來,認真問楚尋歡:“不,我清楚墨不诩和浣月的事,自然也曉得浣月對于你也是疼愛有加,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楚小公子在偃門待得好好的,為何下凡找罪受?還有你前兩日讓我對付的人真是煉火堂的?”

楚尋歡知道這個節骨眼,面對嚴震天這樣心性的人,坦誠方為上策,于是點頭:“沒錯,若非是情況緊急我也不願意讓嚴幫主為了救我而得罪連火堂的人,你們身為朝廷的左膀右臂當協力同心,風雨共濟才是。”

嚴震天看着他沒說話,見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便破天荒地耐心聽着。

“但當時煉火堂的人全副僞裝而來,這是心虛,想要遮人耳目,他們若說是救人或是抓人何必不分青紅皂白地先是炸我院子?他們真正的目的除了救走夜公子以外是要徹底毀了我院中的偃術圖紙、材料和試驗品。”楚尋歡繼續安撫住嚴震天,“嚴幫主來救我是打着正義的名號,可煉火堂不是,所以就算是鬧到了朝廷上,他們也不占理,自然就得生生吃了這啞巴虧,嚴幫主只要裝作毫不知情,不過是見到了火光迅速趕來救人就好了。”

一句話說得沉穩有力,成竹在胸,這才徹底讓嚴震天打消了疑慮,當晚他備好人在向陽別院不遠處等着救人,對上的那夥人各個身穿黑衣,蒙着面,用的火藥是最尋常的那種,若不細查很難追責到煉火堂的頭上,但他心中也不願得罪他們,以後面上的事可就說不過去了。

聽楚尋歡這麽一分析,他才松了口氣,總不能為了救浣月的弟子把他老爹的基業毀了。

“我來,一是來看看你身體如何了,二就是來問清你這件事,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就放心了,我可以救你,但絕不能連累到漕運幫。”嚴震天肅然強調了此事。

楚尋歡自然知道,颔首擡臂恭敬道:“再次多謝嚴幫主救命之恩,楚某自是不會連累到漕運幫,若是真有所牽連,楚某也會想個法子把漕運幫摘出去。”

“嗯,那就好。”嚴震天心裏踏實下來,剛要起身離去又駐足回望,認真地看着楚尋歡。

他雖是疲态盡顯,可仍舊是眉清目秀的俊雅小公子,只是那雙眼眸沉着光,一副深不可測的模樣。

“楚小公子,我想再問你件事。”嚴震天若有所思地審視着他問。

“請講。”楚尋歡客氣道。

“從你下凡到龍吟鎮與我結交,再到贈劍與我,還有今日我從滄瀾城把你救出來,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算計好的?”嚴震天眼睛一眯。

在一邊沉默安靜的夜子修謹慎地看了一眼楚尋歡,他的仙人哥哥卻只是八風不動安如山,淺淺一笑:“我與嚴幫主結交,乃天時地利人和所致。”

“哈哈!哈哈哈!”嚴震天心如明鏡,反而豪爽大笑幾聲,“好!楚小公子,我不管你是有意與我結交,好利用我漕運幫助你脫困,還是真的時運而至,讓我命中注定有你這麽個兄弟,但浣月的弟子我不可能坐視不管,以後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再讓你的那只偃甲鳥傳信給我。”

嚴震天确實欣賞他,畢竟他那一船的男人全是糙漢子,加一塊連一首詩都念不利索,更別提楚小公子這種會說話的了。

楚尋歡心中送了一口氣,誠懇無比地再次對嚴震天道:“多謝嚴幫主。”

“好了,你先歇着吧,哦……對了,這船正順着曲江一路向南,途徑不少小城鎮,你若想去我可以送你過去,還是說你有其他目的地?”嚴震天又問他。

楚尋歡思忖片刻,還是下了決心道:“麻煩嚴幫主送我去京城。”

“京城?”他一愣,“你确定?這位小兄弟恐怕去不得吧,現在滿京城的人都在通緝那什麽黑血怪人……咳,事先說好,我嚴震天可不怕什麽怪物之類的,只要他不會連累漕運幫,我允他待在我的船上。”

夜子修眉頭一蹙,面上很快露出不悅,楚尋歡下意識地長臂一伸,擋住夜子修誠懇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定會與嚴幫主劃分界限,絕不會連累你們。”

“好,我信你。”嚴震天點點頭,沒再說什麽轉身離去。

人一走,艙內頃刻安靜下來,只聽得窗外浪潮的聲音。

“仙人哥哥也覺得我是怪物嗎?”夜子修猝不及防地開口問他,低着頭,聲色俱沉。

楚尋歡微嘆一聲,看了看他的左臂問道:“你一直不肯給我看你的手臂,就因為怕我吓着?怕我嫌棄你?”

夜子修很快捂住自己的胳膊,低着頭不說話。

仔細想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之前的夜子修那麽沉默克制,寡言少語,可能就是怕多做一點,多說一句都會惹來自己的嫌棄,所以整個人都顯得小心翼翼。

直到他看過了他的藍色眼睛,徹底接納了他後,他才在心裏釋放了一種能量,一種可以肆無忌憚去表達愛的能量。

想到這,楚尋歡再一次耐心對他道:“你若信得過我,可以讓我看看,我不會嫌棄你的。”

夜子修長眉緊鎖,把手臂掐得很緊,似乎內心掙紮了許久才緩緩松開緊抓的手,他慢慢撸起袖子,楚尋歡見到他左臂上纏着一圈麻布,當他又慢慢拆下布的時候,楚尋歡目光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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