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将計就計(七)

将計就計(七)

那條堅實有力的手臂上, 皮膚之下是清晰可見的黑色血管,那些黑色的血液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正在歡呼雀躍地湧動着,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頭皮發麻。

夜子修一直在觀察楚尋歡的表情, 見他稍稍面露震驚就很快纏上了那圈麻布, 把袖子撸了下來。

楚尋歡趕緊寬慰他:“你不要緊張, 我只是從未見過這種血管……你自己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夜子修若有所思地思忖片刻, 目光肅然地看着他道:“這件事我要親自去查清楚,在查清之前我能跟仙人哥哥暫時保密嗎?”

楚尋歡見他此刻清醒理智下來,心裏也輕松了,他點點頭:“當然, 這是屬于你自己的秘密, 你若不想告知,沒有人能有權利知曉, 就連我也不行。”

夜子修一愣,眸光陡然發亮,目如星辰。

“你放心好了,我想看也并不是處于獵奇心理, 而是想看看具體情況好讓霍兄來幫你診治, 當然了,你若暫時不想, 覺得并無大礙就暫且擱置, 一切看你的意思。”楚尋歡溫聲道。

“嗯, 多謝師尊……”夜子修點點頭, 面上浮紅。

仙人哥哥果然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永遠都不會用異樣的眼光去看待他。

半晌後,見楚尋歡竟然坐在那昏昏欲睡, 臉上挂着難掩的焦慮,夜子修心疼地将他額前垂下來的一绺碎發撥到耳後,輕聲道:“仙人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的病,不管用什麽方法……”

“還有。”他眼底瞬間一暗,“害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楚尋歡坐在那睡着了,身體的疲乏無論如何都緩不過來,再加上危難時刻兵行險招,他的身體在急速衰老。

等他徹底睡着後,夜子修才把霍百草喊來再給楚尋歡看病,看過之後二人出了船艙站在船頭上聊起楚尋歡的病。

“上次太子派人送來的西域藥經我仔細研讀過了,問題就在于他這種毒的解毒之物極其難得,其中一種我在仙界都未曾聽過,凡界廣袤不知何處才有,我還需要去打聽。”霍百草雙手背後看着滾滾江面,陷入愁緒之中。

“是什麽東西,說出來名字,我去找!”夜子修很快道。

“夙夜靈芝。”霍百草認真道,“這種東西我從來沒聽說過,我打算回一趟仙界找靈藥宗的前輩們問一問這種草藥到底在凡界何處。”

“……夙夜靈芝。”夜子修喃喃低語,似是在回想。

想了許久竟毫無頭緒,此等藥草居然連他都不曾聽過……

夜晚,漁火星光映滿江面,船繼續緩緩向前行駛,船艙內燃起了一盞燭燈,楚尋歡半夜醒了過來,在飄搖的船上加上心有焦慮,一點點江水滾動的聲響都能将他驚醒。

他剛起身就覺得肚子又餓了,正想出去找點吃的,門外有人輕輕推門進來,伴随着很輕柔的聲音:“仙人哥哥,你醒了嗎?”

“子修?”楚尋歡一見着他就更餓了,“有吃的嗎?”

“有,我用船上的一些食材做了幾道小菜,現在吃嗎?”

“好。”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端來。”夜子修見他有食欲,舒展笑顏趕緊跑去拿飯菜。

艙門半掩,楚尋歡聽見有幾個路過的船上小學徒在閑言碎語。

“那人好恐怖啊,十二個時辰什麽也不幹就守着這間船艙,誰路過都要瞪一眼!”

“看起來好高好可怕,他去小竈房煮東西的時候,夥夫們都不敢吱聲,估計咱們嚴幫主也打不過他吧?”

“噓!你們小聲點,小心幫主把你們扔海裏喂魚!”

“咦……快走快走,小心在這門口多待會被殺!”

“……”

幾個小學徒走遠了,楚尋歡一張老臉一陣臊得慌。

沒等了一會兒夜子修端着木盤走進艙內。

他單膝跪地,在一方小木桌旁細致地擺弄飯菜,楚尋歡抻脖子一看,各色精致菜肴被盛放在精巧的小碟子裏,有新烤好焦香四溢的鮮魚,清淡爽口的時令蔬菜,細心煎好的雞蛋卷,還搭配了一些烏梅幹、雲片糕和一壺新煮好的熱茶、一小壺溫酒。

“我見他們在煮這個時節最好喝的梅子酒,就幫你買了一小壺過來,仙人哥哥身體還虛弱,不宜喝太多。”夜子修一邊幫他斟酒一邊道。

竟然是買的……楚尋歡還以為他是靠瞪人家夥房的師傅威脅來的……

楚尋歡拖着疲憊的身子趕快下榻坐在小桌旁的軟墊上,玲珑佳肴引得人胃口大開,他一時興起,端着茶壺把新茶澆在了米飯裏,夜子修一愣:“這是做什麽?”

楚尋歡一邊将烤魚和烏梅幹放在用茶浸過的米飯上一邊給他介紹:“這叫茶泡飯,以前在家的時候覺得省事方便就經常自己做來吃。”

夜子修從未見過把茶泡在飯裏的吃法,不由得眉頭一簇:“這……能好吃嗎?”

“好吃啊,要不要嘗嘗?”楚尋歡盛了一口遞過去。

勺子到了嘴邊,二人看着對方都愣住了。

楚尋歡腦海裏空白一瞬,眼神一躲閃,手就要收了回去,夜子修卻忽然用力嵌住他細白的手腕,強行把那口茶泡飯喂進了自己嘴裏,楚尋歡端着空了的勺子發呆,放下也不是,不放好像又奇奇怪怪的。

正糾結,只聽夜子修道:“味道還好,如果仙人哥哥喜歡這樣吃,以後我經常做給你,需要更換食材嗎?茶的品種,魚的品種,還有烏梅幹?”

楚尋歡耳邊嗡嗡聲一片,面色發滞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似的,愣了會兒還是下意識地就着勺子默默吃了起來:“什麽都行,我不怎麽挑食……下次方便的話,可以加一些紫蘇。”

“好,我記下了。”說完,夜子修露出孩子一般純真的淡笑。

……真是笑起來漂亮又耀眼的男孩子。

楚尋歡有些食不知味了,垂眸文雅地吃,半口沒嘗到茶泡飯的美味。

“仙人哥哥的家是指仙界偃門嗎?那是什麽樣的地方?我什麽時候能去看看?”夜子修又問道。

楚尋歡端着熱氣騰騰的碗,擡頭看了他一眼,也許是被他眼底的純真打動,不想騙他,便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不是,我的家……不在凡界也不在仙界,在一個更遙遠的地方。”

夜子修稍怔:“有多遠?”

楚尋歡微微一笑,沒作答。

他下凡不過數月卻感覺已經過了好多年,從龍吟鎮到滄瀾城好像沒有一刻是能停歇的,每每細想,無數刀光劍影的片段猶然在目,讓人不禁心中一顫,而這些血雨腥風的日子裏好像都有一個人伴着他……在他最需要他的時候。

吃過飯後,夜子修收拾好了以後端着盤子正要出門,只聽楚尋歡輕柔一句:“子修,謝謝。”

夜子修端着盤子愣在門口,回頭看他,不明所以。

謝謝他如此珍重一個自己随手做的娃娃并且小心翼翼珍藏了十年;謝謝他在龍吟鎮冒着生命危險替自己擋住了華洵的暗器;謝謝他在滄瀾城一路相護,守着自己的名譽和生命……

可千言萬語卡在了喉嚨間,楚尋歡只對他客氣道:“飯很好吃,多謝了。”

夜子修淡笑:“應該的。”

“啊,對了。”楚尋歡突然道,“我有些東西想寫,能幫我尋一些筆墨紙硯嗎?”

“船上有,我這就給你拿來。”說完,夜子修快步離去。

等了片刻,夜子修拿好筆墨紙硯進他房間,這擡眼一瞧,整顆心跟着碎裂無聲。

房內燭光很暗,楚尋歡正坐在榻上的案幾邊,樣子是少有的頹廢,他一只手拿着酒盞随意懶散地擱在膝上,另一只手手背遮着眼,這麽一個剎那間,一滴眼淚順着臉龐滑落下來。

楚尋歡想起來墨不诩之前的來信,信上提過要他回家看看,正好要順着水路回京城,要是回家看望父母的話還是提前寫封信告知一下比較好,免得二十多年不見面,來得突然再讓一家人都尴尬,正想着信上該說些什麽,自己經歷了什麽,就又想起來為他犧牲的鉗鉗了,不由得酸痛爬上心頭,醉酒難消。

聽見靠近的腳步聲,楚尋歡才慌亂地揉了揉眼睛,佯裝鎮定,再轉頭一看,夜子修從懷裏翻出來了一個小錦囊,遞到他面前:“拆開看看。”

“什麽東西?”楚尋歡眼圈還有些微紅,燭光下稍稍訝異慌亂的臉龐染上點醉意,惹得夜子修心頭微微發癢。

“趁你昏睡的時候,我回去了一趟。”

楚尋歡一邊聽他說着一邊打開了錦囊,那是幾枚偃甲碎片,碎片上依稀殘留的紋路是他一筆一劃畫上去,別人看不出來,但只看了一眼他就認出來了。

這些偃甲碎片是鉗鉗。

楚尋歡才稍稍平息的心潮又翻湧而來,他捧着那個錦囊低着頭,眼眶又是一陣濕熱,聲音沙啞起來:“謝謝……”

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表現那麽脆弱,喉嚨哽咽半晌,極力控制住了情緒,隔了一會兒才問他:“不要再回滄瀾城了,太危險了,外面的人還在抓你。”

“我知道,回去的時候我很小心謹慎的。”夜子修聲色沉穩,這會兒像個成熟穩重的大人。

屋外月色盈盈,屋內燭光融融,晚風一吹,心弦微顫。

楚尋歡心裏亂成一團麻,不知道是因為找回來了幾塊鉗鉗的碎片還是因為得知夜子修為了讓他心裏有個念想,冒死回了滄瀾城……

下巴突然一陣溫熱,讓楚尋歡瞬間一驚,夜子修擡起他的下巴,認真地看着那張臉,那雙清亮的眸子。

楚尋歡啞然,發現夜子修整個人的氣質微變,他聲音強硬又認真:“仙人哥哥對偃甲造物都如此情深義重,若是他日,我犯了錯誤,你會原諒我嗎?”

楚尋歡沒說話,腦海裏一陣空白。

夜子修俯視着他,修長的手指還在輕輕端着他的下巴:“如果我受傷了或者離開你了,你也會這般傷心難過嗎?”

楚尋歡目光凝神片刻,好像沉溺在了他深邃的眼眸裏,想在他的眼睛裏尋找星火的影子。

二人互相看着,愣了片刻,夜子修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趕緊松開了手往後一退,一臉緊張敬畏:“對不起!師尊!是我無禮了!”

楚尋歡正要說點什麽,只聽窗外有細微的動靜,夜子修極其機敏,剛剛還是慌亂緊張的神情瞬間變了,他目光銳利快速翻出身上慣用的刀移步到了窗口的位置。

來人似是坦蕩無畏直接從窗口翻身進來,夜子修剛要一刀紮進來人的脖子,楚尋歡看清了那人的身形後趕忙制止住:“子修!住手!”

夜子修很快停手,師尊的命令比天都大,他謹慎往後一退,手裏的刀還帶着寒芒。

楚尋歡很快收起來剛才的情緒,擡袖擦了擦微濕的眼角,小心翼翼地收起錦囊袋子,一邊鋪開紙一邊開始研磨執筆。

“是你!”夜子修見黑衣人的身形分明是個女子,等她擡頭的一瞬,他陡然盛怒。

來人是玉磬。

“子修,把刀放下。”楚尋歡已恢複往日沉穩淡定的模樣,嘴上吩咐着。

“師尊,她是夜子瀚身邊的那個女人,留不得!”

楚尋歡微嘆:“子修,她是咱們的人,聽師尊的,把刀放下。”

聽聞,夜子修果然面容一怔,将信将疑地把刀放下了。

“公子。”玉磬身着夜行衣,半跪在楚尋歡的面前,面上帶着數日奔波後的疲态。

楚尋歡先是關切問道:“可是受傷了?我見你氣色不好。”

“沒,只是順着水路追上你們的船花了些時間,有些累了。”玉磬聲色平穩低沉,平日裏嬌媚可人的樣子已消失不見。

“辛苦你了,你若有什麽需要盡管跟我說,大徒弟臨走前給我們留了些銀子。”楚尋歡磨好墨,開始撚袖提筆書寫家書。

玉磬搖了搖頭,心中負擔在見了楚尋歡溫和平淡的眼眸時才放下,她愧疚道:“之前不知公子左臂受了重傷療養未愈,差點讓那些人傷了公子,是玉磬的錯。”

“無妨,索性有驚無險,你做得很好。”楚尋歡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贊許,“不是你見機行事,拖住了夜子瀚,那幫人可能就趁我左臂未好硬闖進來了。”

玉磬低頭垂眸,沒再說話。

在一邊的夜子修頓然醒悟,目光轉向楚尋歡,眼底帶着訝異和詢問,楚尋歡沖他點點頭,示意讓他安心。

早在很久之前,楚尋歡就從千問秘辛裏查到了這個姑娘的身世,原著裏也曾提過她,書上說“千問手下有一名叫玉磬的姑娘,擅易容,姿态可千嬌百媚亦可冷若冰霜,此人武功雖不算出類拔萃,但忠心好學,是難得的心腹。”

楚尋歡一眼就瞧上了“忠心”二字,這麽一回想原著內容,再去秘卷裏細細調閱,二者結合很快就了解到了這位姑娘的故事。

當日,他想好了一個計劃,單獨與謝初昀秉燭夜談。

謝初昀來他房裏時,見他還在借着燭燈看着千問卷軸,這一幕似曾相識,他這一看就知道了,師尊這是又要施一計了。

“我來了,怎麽了?”謝初昀輕聲問。

楚尋歡面上有些不快,不過肯定不是沖謝初昀,他冷聲道:“初昀,離北是子修的事你應該知道了吧?”

“當然。”那麽明顯的事,他都不需要再确認。

“夜小侯爺夜子瀚應該是他哥哥吧。”楚尋歡繼續道。

謝初昀搖頭一嘆:“這兄弟倆真是孽緣啊。”

楚尋歡這幾日仔細回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晚,陰着臉對謝初昀道:“十年前,我救子修的那一晚,印象中好像看見他胸口有一處鞋印子,看鞋印大小,不像是大人的,反倒像是一個小孩踹的。”

謝初昀反應極快,終于知道楚尋歡想幹什麽了,他來了興致:“師尊下一步想整夜子瀚?”

楚尋歡眼底冰冷:“子修再怎麽說也是我徒弟了,這一腳怎麽也得想個法子讓夜子瀚還了吧?”

“呵,師尊想怎麽做?”

“聽說他在朝廷一直沒什麽功績。”楚尋歡看着他,語氣薄涼,“不如我們就‘慷慨大方’地送一個功勞給他如何?”

謝初昀眼底含笑。

之後,二人找了個時機,想辦法把玉磬叫了過來,共謀今後之事。

當然了,玉磬初與楚尋歡見面議事時格外謹慎,目光冷冽疏離,先是毫不客氣地質問他:“公子千方百計地想要和我家先生攀上關系,到底意欲為何?先生家中武婢衆多又為何單單叫我來?”

當時,楚尋歡和謝初昀将她叫到了一間酒樓的雅間,屋外賓客滿堂,歡聲笑語,屋內氣氛詭秘,劍拔弩張。

楚尋歡點了一桌子的好菜宴請她,一邊幫她倒茶一邊道:“姑娘不必如此緊張,把你約到這人最多的登月樓是為了讓你安心,你若覺得我們圖謀不軌,轉頭大喊一聲,相信這登月樓無數的酒後俠士一定會壯着酒膽争先恐後地來救你。”

此話不假,登月樓人多眼雜,又有無數江湖俠客混跡于此,只要她喊一嗓子,定有人看不慣前來相救。

玉磬臉上的冷色稍褪,心裏多少放松了一些,面色稍緩道:“公子不妨直言,我出來太久,我家先生也會擔心的。”

“你放心,我把你叫來的事,千問已經知道了,我也是得到他的允許後才約你出來的。”楚尋歡不緊不慢地說道。

玉磬點點頭:“那請講吧。”

旁邊的謝初昀毫不客氣開始邊夾菜邊問道:“聽說姑娘有一門易容的好手藝?”

“原來如此……可是府內其他武婢也有擅易容者,為何偏偏找我?”玉磬仍舊心中有疑惑。

楚尋歡索性直言道:“你本名叫朱弦,到了千問的聽風閣後化名為玉磬,成為他身邊的武婢,但武婢的身份其實是千問為了護住你才僞造的,你的真實身份是當年姚家的養女——姚磬玉,對嗎?”

玉磬瞬間變了臉色,失控地拔劍起身,激得手邊的茶都被打翻在桌上,她劍指楚尋歡怒喝一聲:“你到底是什麽人!?”

謝初昀一驚,趕緊安撫住玉磬:“姑娘好說,好說,我師尊可不是壞人,何必拔劍相向?”

“這件事我家先生絕對不會對外人說起!所以你們到底是如何得知!?若你們是當年屠殺姚家的幫兇,我絕不會讓你們活着離開此地!”玉磬說着,往日的滔天盛怒湧上心口,指着楚尋歡的劍都在細細顫抖。

“姑娘莫急。”楚尋歡姿态端正,四平八穩地徐徐道來,“若我們和當年屠殺姚家的人有所勾結,想除掉姚家的幸存者以絕後患,那我最應該先殺的人是先進姚家的義子千問先生才對,不,應該叫他姚謙玉。”

玉磬面色煞白:“你……到底為何會知道這些?二哥與你說的?我不信。”

果然如秘辛書卷中所講,當年姚家收養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也就是千問和玉磬,姚家家主樂善好施,仁義無雙,威震江湖,也因為勢頭過旺曾遭到不少人的嫉妒構陷,風雨幾十載的姚家山莊挺過血雨腥風後,沒想到還是被韓江借太子之勢徹底鏟除,從此消失在江湖。

當年有幸逃過此等大劫的實則是姚家的三個孩子,長子姚橫玉,二子姚謙玉,三妹姚磬玉。

“朱家家風嚴謹苛刻,秉承‘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祖訓,所以絕不允許女子去書院讀書,更別提教書育人,若有犯者要被罰跪在祠堂外面三天三夜斷食絕糧,三日過後還要被趕出家門永遠不許回來,幾歲時你為了去書院讀書,就想方設法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子,也是那個時候你除了讀書對易容燃起了興致……只是最後還是不小心被家裏人發現從而被趕了出去。”楚尋歡慢慢說着,見玉磬臉色青白交加,目光兇狠地盯着他,整張臉都在細細顫抖。

“在你流落在外,走投無路的時候恰好是姚家莊主和長子姚橫玉路過街頭把瀕死的你救了回來,從此以後姚家便收養了你,視你如己出,還讓你和兩個兄長一起去書院讀書。”楚尋歡繼續道,“此等莫大恩情,朱姑娘一直想着這輩子做牛做馬恐怕都還不清,誰知道……姚家慘遭滅門……後來你們三兄妹追查此事一直追到了仙界武鬥宗,發誓要滅了武鬥宗以報血海深仇……但奈何武鬥宗在仙界根基頗深又背靠凡界朝廷,憑你三人猶如蜉蝣撼樹,連宗派的大門都進不去就被人打了出來。”

玉磬凝視着他,眼角濕潤了,洇紅眼尾合着胭脂色看上去凄楚可人。

楚尋歡繼續道:“之後,三人走了不同的方向,你想繼續扮成男子在京城考取功名,姚謙玉想賺錢,在江湖謀個地位,而姚橫玉……姚家真正的長子卻去了寺廟修行,後來,你考取功名碰壁,無奈之下被姚謙玉哄了過去,在他身邊養精蓄銳。我很清楚,無論你們兄妹三人選擇了什麽樣的道路,當年的仇恨永遠不會在心裏消除。”

玉磬淚眼連連,聲音沙啞地開口問:“這些都是二哥告訴你的?”

楚尋歡搖頭:“并非,實不相瞞,我從仙界來,雖屬偃門,但懂得一些堪輿之術,偶爾給人看看八卦,算算天命。”

謝初昀見他師尊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微微嘆息舉杯一飲而盡。

這些事是楚尋歡從千問卷軸裏找到的,千問也就是姚謙玉自然不會出售關于他們姚家的秘辛,之所以記載下來,是因為不想姚家就此沒落,連個史書傳記都沒有。

可這話沒想到讓玉磬信了,她早有耳聞仙界有無數奇人,所以并不怎麽懷疑,她冷靜片刻收起劍重新坐了回去,擡手抹幹臉上的淚,情緒一收,潇灑極了:“原來是個半仙。”

“不敢。”楚尋歡心裏松快下來,趁機坦白道,“我需要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你憑什麽覺得我會完全信你,又憑什麽覺得我一定會幫你?”玉磬挑挑眉。

“就憑我們偃門與武鬥宗終日為敵,韓江若不死,偃門不得安寧。”楚尋歡目光一冷,語氣冰涼。

玉磬愣了愣,瞬間明白了,直言道:“原來公子是想借刀殺人。”

楚尋歡毫不在意地淡笑:“不如說是惋惜姑娘的命運,想替姑娘報仇雪恨。”

玉磬倒是欣賞他這份坦誠無畏和圓滑世故,她沉了沉問道:“公子想讓我做些什麽呢?”

“夜侯爺膝下有一子叫夜子瀚,姑娘可知道?”

玉磬蹙眉想了想:“朝廷之事我知道的不多,二哥不肯與我多說怕惹來殺身之禍,但這個人我好像聽過……江湖上說他雖是夜侯之子卻在朝廷并無建樹,平日裏就喜歡散散財,交交朋友,是他嗎?”

“沒錯,聽說夜公子正在俠義館聚賢納才準備捉拿黑血怪人,此事一成,他可就再也不是‘毫無建樹’了。”楚尋歡低頭抿了一口茶,“夜公子想趁此機會翻身,我卻想趁此機會讓他永無出頭之日。”

“這人與韓江有什麽關系嗎?”玉磬還是最關心仇人。

“目前來說,與韓江并無關系,可他如今初入江湖,野心勃勃欲要幹一番大事,難保有一天他不會結黨營私,想借助太子之勢助自己扶搖直上,再怎麽說他也是夜侯爺的兒子,若非一直文武平庸早就聞名朝野了,既然此人于社稷無益,還有可能成為太子和韓江黨派的人,現在若不除掉,難保後日會無端生事。”楚尋歡慢慢給她分析。

玉磬痛快道:“我明白了,即使這一切皆為公子的私心,若是能替姚家報仇雪恨,滅了武鬥宗,我甘願成為公子的那把‘刀’。”

楚尋歡趕忙起身,鄭重其事地擡臂微微鞠躬:“多謝姑娘。”

玉磬一愣,樣子竟是有些不知所措,然後下意識地對着楚尋歡微微欠身。

楚尋歡繼續鄭重道:“姑娘生得貌美,接近夜公子并且讓他信任你的事就全全交給你了。”

玉磬混跡江湖聰明伶俐,男人的心裏把握得精準,美人計自是懂得一些,為了報仇,即使是出賣色相她也毫不在意,目光陡然間便冷然狠厲起來:“公子放心。”

“還有一事,我想向姑娘坦白。”

“你說。”玉磬認真傾聽。

楚尋歡将黑血怪人就藏匿在他的向陽別院一事告知給了玉磬并且告訴了她關于給死囚易容的計劃,如果此計成功便可當衆打夜子瀚的臉,讓他淪為滿京城的笑柄,重要的是還能讓他頭上落下一個欺君之罪,永無卷土重來之日。

自身難保的話,他又哪來的精力去招惹自己弟弟,這樣的話,夜子修也能安全無憂,說不定原著裏以後會發生的事也能避免。

那晚,楚尋歡欲要送玉磬回去,卻被她拒絕了,她生得溫婉大方,性子卻是剛直不阿,這就要去籌備要辦的事,在她臨走時,楚尋歡忍不住叫住了她:“姚姑娘。”

玉磬回眸看着他,眼底是溫和的。

楚尋歡斂眉心憂,慎重對她道:“若是他有不軌行徑,關鍵時刻先保護好自己,若事敗,我再從長計議。”

玉磬瞬間睜大雙眼,一顆心溫熱地一跳,她見他周身清貴,似凡人金貴,可偏偏他又說自己非天潢貴胄,不過是仙界清苦之門的一個弟子。

楚尋歡看着她面色有所動容,繼續道:“聽說姑娘有一理想,想成為女夫子教書育人,此等鴻鹄之志,着實令在下心生敬仰,于是找謙玉兄弟要過你寫的一篇策論來看……只能說,姑娘只是明珠蒙塵,只待清風徐來。”

玉磬眼底動容片刻,一雙秋水明眸緊緊盯着他。

楚尋歡趁勢上前,鞠躬作揖,溫聲謙虛道:“在下雖不才,但願做姑娘的這陣清風。”

玉磬聽見自己的心髒“咚”的一下,跳得匆忙,跳得厲害,她看着他眼神有些慌亂,竟是下意識地快速低頭,很快匆匆離去了。

等她一走,謝初昀雙手揣進兩只袖子優哉游哉地倚在門口,看着酒樓的人聲鼎沸,熱鬧喧嚣,一個姑娘匆匆穿越人群離開了。

他事不關己地說風涼話:“哎呀,師尊可真會說話……啧啧,我要是姑娘,我也淪陷了,誰不喜歡你這款懂得疼人的啊!要不說,‘好好說話’是一門頂級語言藝術呢。”

謝初昀那心裏可是連連嘆服,這收買人心的本事可不是誰都能有的,這整裏的角色摞在一起也沒有88號一個人能說會道。

楚尋歡沖他背後翻了個白眼,低頭見一桌子涼了的好菜直發愁。

“可人家畢竟是姑娘家啊,萬一那夜子瀚是個禽獸不如的怎麽辦?”謝初昀回頭問他。

“放心,姚姑娘有武功在身,不會吃虧的,實在不行還有你的金甲衛能護住她,這還多虧了玄大人知道疼人,能借給你的人絕不吝啬。”楚尋歡淡笑。

謝初昀:“……”

“得了,一桌子好菜不吃浪費了,給我打包回去,給你兩個師弟。”

謝初昀跟着笑起來:“是,師尊。”

……

所以,玉磬從開始就是楚尋歡放在夜子瀚身邊的內鬼罷了。

二人在船艙裏又簡單交流了一下,這個時候在一旁的夜子修明顯臉上有不快,他質問楚尋歡:“如此大事,為什麽瞞着我?”

楚尋歡嘆了口氣:“你呀……在我身邊的時候雖然乖巧聽話,可總是容易失控,更何況這件事……跟你哥哥有關系……”

夜子修蹙眉,鬧起了脾氣:“師尊是怕我妨礙你的計劃?難道你覺得我會給夜子瀚通風報信嗎?”

楚尋歡肅然否定:“當然不是,只是此事太過複雜,我不想讓你參與過多,若是你知道了定要找我領事去做,我……”

楚尋歡停頓了一下,誠懇地看着他:“子修,我想保護你,不想讓你攪這趟渾水。”

夜子修心中一熱,看着他的一雙深眸霎時晶瑩剔透。

本來,楚尋歡的計劃是讓夜子修一直躲着不出來,設計讓玉磬故意漏洞百出,再讓慕岩親自前來斷案,再加上一個縣尉作證,自己總不會理虧,一個人足以應付得來。但是萬萬沒想到,夜子瀚請來的那群江湖俠客,非要打家劫舍搶走他屋裏值錢的東西,百般勸說也沒退兵,這才鬧成了這樣。

“公子請放心,夜二公子的事若有半點風聲從我這裏走漏,我自刎謝罪。”玉磬還半跪在地上,低頭認真道。

“姚姑娘快起來吧,這船上的地面積水潮濕,別再寒了身體。”楚尋歡擡了擡手。

玉磬點點頭,起身坐在榻前的椅子上,借着昏暗的燭光細細看着清風霁月般的楚公子,目光飽含深情。

夜子修斜昵了她一眼,表情冷瑟沉郁。

“公子,接下來還有什麽計劃嗎?要不要先好好休息一陣子?”玉磬擔憂地看着他,臉色蒼白似是很疲乏。

“我打算先去京城看望父母,之後還要回趟仙界處理要務,其他江湖之事暫時處理不了,你和我的徒弟要多費費心了。”楚尋歡道。

“公子請放心,有事的話就吩咐我,我随你一同到京城,之後便找個地方落腳,聽從公子召喚。”

楚尋歡欣慰地點點頭:“辛苦你了,姚姑娘。”

玉磬搖了搖頭:“公子以後還是喚我‘玉磬’吧。”

“好,玉磬。”楚尋歡又道,“不如這樣可好,我之前吩咐大徒弟和二徒弟辦好事就直接去往京城了,他二人應該找到了落腳處,你就與他二人在千機堂彙合。”

“千機堂?”玉磬不解。

楚尋歡認真地看着她,态度誠懇:“是我欲要在京城所創的偃門子堂,目前想要開設偃術、武學和其他一些雜學課業,姚姑娘身懷武藝又擅易容,更何況你曾與那些舉子一并在書院苦讀過,策論詩賦等等都不在話下,可否來助我?”

玉磬眼神凝固,臉都在發抖,她聲音微顫:“公子……的意思是?”

楚尋歡鄭重道:“之前與姑娘說好了,在下願意當你的那陣清風,所以,我想請你來我的千機堂,當夫子。”

玉磬耳鳴一般,愣了半晌,看着他發呆,她沒想過楚公子跟她說的事是真的,還那麽快……

許久,她才愧疚般地低下頭小聲道:“公子不是不知道,在我們家鄉女子是不可以讀書的,遑論當夫子……若是此事從京城傳到鄉裏,恐怕惹人非議,讓家族蒙羞……”

楚尋歡目光堅定,聲音一凜:“你不是很多年前就因為此事與朱家脫離關系了嗎?雖說是朱家趕你出來的,但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去,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囿于一隅,不執于一端,這些話玉磬姑娘最是明白。”

玉磬擡起頭,淚眼瑩瑩地望着他。

楚尋歡神色泰然,語氣卻如鋒芒在刃:“既然世間對女子常有偏頗,你何不就此機會向世間證明,你和那些男子沒有任何區別,金榜題名,保家衛國,他們能做的事,你也能做,甚至比他們做得更好。”

玉磬喉嚨哽咽,眼裏滿是激動和欣喜:“公子是除了姚家以外,玉磬這輩子的第二個恩人,玉磬……絕不辜負公子好意。”

楚尋歡心裏總算松快下來,對她道:“你答應了就好,不必覺得負恩于我,這也是你在幫我,況且以後要仰仗姑娘的事還有很多。”

一句本是讓人如釋重負的話,可落在玉磬心裏卻如磐石,她狠狠點頭用手背抹去眼淚:“是。”

“你的事我跟嚴幫主說過了,他給你單獨準備了一間船艙,裏面應該備好了飯菜,你先去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吧。”

“好,公子要寄信的話,需不需要玉磬代勞?”玉磬見他愁眉不展,舉着筆只寫了幾個字,不禁擔憂道。

楚尋歡看着那幾個字,神色憂郁:“算了,這信還是不寫了,久未回家,連封家書都不知道該怎麽寫。”

就算他是原主,他想本人也應該不知道說些什麽,除了沉睡前逍遙王去偃門看望他那一次,距離別離父母和兄長已是二十年了,二十年,打斷骨連着筋的骨肉親情都會變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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