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京城風起（一）
京城風起（一）
聽見大院裏有人喊“二公子”, 王妃還以為自己幻聽了，端着碗就急匆匆地跑了出來。
這時，聽見動靜的逍遙王和慕長樂也匆匆跑了出來, 一家四口一照面, 先是沉默了。
逍遙王和王妃驚得沒敢認他, 慕長樂也瞪大雙眼看着面前這個陌生的弟弟, 一句話說不出口。
還是楚尋歡打破了沉默, 一如既往地沉穩淡然，給父母鞠躬行禮：“久未歸家，想着今日有空來問候父親母親……是我唐突了，該提前告訴你們的。”
“你是……歡兒？”王妃聲音顫抖地一步步向他靠近, “可你的頭發……”
楚尋歡心裏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夜子修在身後輕輕摟住他的腰身，給了他一份力量, 替他找了個理由道：“我是師尊的弟子，師尊如今已修得仙身。”
逍遙王一聽這話才瞬間了然：“原來是習得仙身才……墨不诩沒虧待你就好……”
想來那日與逍遙王在偃門一見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楚尋歡心裏空落落的，像遨游天際的浮雲, 沒有根也沒有去向。
“你真的是歡兒！”
王妃激動不已, 正要走過去抱住楚尋歡，楚尋歡又是往後一退, 恭敬道：“還望母親贖罪, 我既已是仙界之人, 不宜與母親接觸過多。”
這也是多年前那算命的給他算的天卦不是, 他注定不能和自己的家人接觸過多。
慕長樂站在原地沒動, 半天才有些拘謹地道：“呃……尋歡，我是哥哥。”
楚尋歡轉向他, 恭敬道：“見過兄長。”
兄弟二人淡如水，只打了一聲招呼就沒了話。
本是說說笑笑的一家人卻因為他的到來如墜入冰窖，連空氣都仿佛凝結成冰，四人沉默，唯有那個小厮攥着袖子哭得稀裏嘩啦。
楚尋歡剛想與他們告別，王妃斂住內心激動的情緒，對他道：“歡兒，家裏包了餃子，進來吃一碗吧。”
逍遙王連忙接話：“對對，這餃子是你娘親手包的，進來吃吧！”
楚尋歡站在原地沒動，他不想進去，感覺堂內明燭暖光反而會将他照得渾身不自在。
見他遲遲不動，眼底鋪着寒霜，王妃索性匆匆跑進去盛了一碗水餃親自端出來遞到了他手邊：“若是你急着回山門，就随便吃一點吧。”
楚尋歡盯着那碗水餃愣神了半天，心裏莫名湧來一份巨大的委屈和酸楚，于是冷漠地轉身淡道：“還是不了，此次來凡界還有要事，我也不宜在家多作停留。”
說完，人已經快步離開了來時的小門，背後隐約聽見逍遙王和王妃在呼喊他，他全當沒聽見，疾步離去。
走到不遠處，背後有人喊住他，是慕長樂追了出來：“尋歡！”
楚尋歡還是停了步子，側頭回望了一眼慕長樂：“兄長還有何事？”
只是沒想到，相隔二十年之久的兄長，卻一臉懇求地對他道：“以後若無要事……就別再回家了吧。”
“……”
身旁的夜子修先是按耐不住隐隐動了怒火，楚尋歡暗中抓緊了夜子修的手臂，示意他不要亂來，自己卻平靜似水地轉過身面對慕長樂問道：“兄長可是聽了什麽傳聞？”
慕長樂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弟弟身旁那個半步不離他的男人道：“京城收到消息，說……說你下凡擾政謀私……這是違反《仙凡盟約》的，好歹京城的人并不知你是逍遙王的兒子……不然到時候我怕就連我和父親也保不住你。”
楚尋歡眸子淡如冷泉，了然于心：“原來如此，鎮武将軍是怕我連累到王爺府，貿然前來，是在下叨擾了。”
一聽這話，慕長樂臉色變得極差，但并沒有出言否認。
“将軍保重。”說完，楚尋歡頭也不回地離去。
在熱鬧非凡，燈火滿映的長街上，楚尋歡停步擡頭，看向夜空，繁星點點，玄妙重重，欽天監所謂的“二龍相争，必有一傷”之天象，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刻他才深切體會。
看來此年號間，家中二子果真大多不睦……
“在想什麽？”身後的夜子修看着他的背影，面露疼惜。
楚尋歡看着遠處熱鬧的人間煙火，淡然一笑：“只是突然想起來一個傳說，據說很久以前，一些村子裏會舉辦祭祀來祈禱家中長子平安健康，你可知他們是如何祭祀的？”
夜子修搖搖頭，他對于中原的祭祀完全不了解。
楚尋歡側身回頭看了他一眼，街燈的光卻将他的皮膚襯得冷白，眸子亦是冷淡極了，他道：“用次子的鮮血。”
夜子修一怔。
“你是夜府的次子，我是逍遙王府的次子，或許，你與我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是他人的棄子了。”楚尋歡始終冷眸看着這繁華的京城。
“……”
夜子修能體會他的失落，可是他不像師尊那般很會說些體己又觸及人心的話，就只能默默陪着他。
楚尋歡心裏裝着事，還不想那麽早回去，于是對始終不離開他身邊的夜子修道：“那邊遠離鬧市，有一處小湖心亭，陪我去坐坐吧。”
“好。”夜子修隐隐面露喜色，他巴不得能和師尊獨處，于是趕緊扶着他往那走。
二人遠離了喧嚣嘈雜的街道，到了晚風吹拂的湖心亭，楚尋歡掀開衣擺坐在亭內一處長石凳上，盤腿閉目打坐，默念心法，此心法是他從一中快速習來的，能暫時疏通經脈，驅除疲勞，延緩衰老，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體內奇毒未除，他便不能痊愈。
夜子修靜靜地看着他道：“你還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楚尋歡緩緩睜開眼：“沒了，怎麽了嗎？”
“明日一早，我要去辦些別的事情，大師兄他們會照顧好你。”夜子修已經與那幾人商量好了計劃。
楚尋歡面色緊張起來：“到底是什麽事？你難道真的要去夜府……”
想起原著，夜子修可是在風雨交加的夜晚血洗了夜府的人……難道就是在這個時間點嗎？
“能告訴我嗎？”楚尋歡向來尊重他，他不想提的事絕不逼問，可這一次有所不同，萬一一個不慎，被人認出來就是天大的麻煩。
夜子修沉默地站在他面前，俯視着他，目光幽深：“等我回來。”
此話一出，楚尋歡便知他不想再說了。
“你可知我為何傳功與你？”楚尋歡突然問。
“知道，雖然左臂痊愈，可你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已經對付不了那些江湖門派集結起來的勢力了，所造的偃甲又盡數被煉火堂毀去，倒不如孤注一擲，把功力傳給我，給我留一絲生機。”夜子修心如明鏡又怎麽會不知道這些事情。
“在你眼裏，我是什麽樣的人呢？”楚尋歡目光如炬地擡眼看他。
他漸漸猜到了，夜子修此去夜府或許不光是為了找他的生母，如果只是如此又何必隐瞞，偏偏不告訴自己呢。
夜子修看着他，張了張嘴又沉默地側過臉，不敢看他，面色浮紅。
而楚尋歡則是目光坦誠地看着他，聲音沉而冷：“你難道從來沒懷疑過我對你好，對謝初昀、對桑梓言或者玉磬等等的好都是因為我想利用你們嗎？”
夜子修眉頭微斂，看着他的表情竟然是心疼的。
楚尋歡繼續道：“我的命你也看到了，即便是奪舍之人，現在我已然成為了楚尋歡，從小被家人舍棄，長大後又腹背受敵，他們都想讓我死，人在被逼入絕境時，是可以舍棄道德底線的。”
夜子修：“……”
“在你眼裏的仙人哥哥或許武功蓋世，溫柔可靠，完美無瑕。”楚尋歡目光鎖定他，似是有些自暴自棄地低聲道，“但究其，也許不過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詭計多端的利己之人罷了。”
“……”
“不少世人都說我精于算計，是個僞君子，天地似棋盤，過客皆棋子，我這樣的人，你要替我去冒險取藥引嗎？”
“……”夜子修平靜地看着他，不為所動。
楚尋歡繼續道：“我不是與你說過，外表看似完美的人是最危險的，他們善于僞裝，善于利用，攻于心計，究其目的都是為了自己。”
“……”
“我之所以交給你記載重生之法的書卷也不過是貪生怕死之徒想抓住救命稻草，想着你會想辦法讓我重生……”
突然，夜子修上前一步将他抱在懷裏，楚尋歡呼吸一頓，身體僵住了。
“別說了！若你真是如此精算皆為自己的自私之人，那日玉磬的事你就不會突然生我的氣了。”夜子修将他的白發一并溫柔地攬在懷裏，“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放棄你，仙人哥哥于我而言……是最特別的存在……你我既然都是沒了家的人，那從此以後我們相依為命，成為最親密無間的家人吧。”
楚尋歡瞪大眼睛，在他懷裏僵住表情，他聽見夜子修聲音堅定地道：“只要有一絲能救活你的希望，我不在乎這條命……所以，此行一別，不知何時再見，若我能活着……想回來的時候與仙人哥哥成親……”
“……”楚尋歡耳鳴似的，好像半天沒聽到，半晌才反應過來，心跳如雷，是心動也是不安。
忽然一陣夜風猛烈地吹來，将二人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夜風入懷，讓楚尋歡渾身打了個冷顫。
京城起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