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京城風起(三)

京城風起(三)

夜子修冷聲問:“我娘呢?”

夜侯渾身顫抖, 面色蒼白地看着對面的人,眼神渙散出神地望着,突然被旁邊夜子瀚的聲音驚醒:“夜子修!是誰讓你進夜家大門的!”

“……子修?”夜侯雙眼呆滞地喃喃念着, 表情參雜着震驚不已和将信将疑。

屋檐下其餘人心裏咯噔一響, 夜侯爺的小兒子不是在十年前就走失, 傳說被山匪劫走, 兇多吉少了, 至此無人敢在夜府提起小兒子的事,都怕觸了侯爺的逆鱗……

“爹!孩兒已經查明,他就是黑血怪人!之前孩兒有傷在身也是因為當日緝拿他的時候被他重傷,幸得煉火堂的俠士救了孩兒一命才能活到現在, 他走失了十年, 現在到底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而且他在滄瀾城殺人無數,據說還殺了官員之子, 這難道不是重罪嗎!還請父親能夠大義滅親,以除後患!千萬不要徇私枉法,包庇縱容他!”夜子瀚一臉“正義”,話說得振振有詞。

“……什麽?”夜侯整個人還是懵的, 聽聞這一大串, 心裏忐忑震動。

這時,一臉驚恐, 面色蒼白的大夫人羅雪慧羅氏找回了理智, 趕緊急切道:“老爺, 如今他可是朝廷欽犯, 不管她是不是月顏的孩子, 夜家都不能包庇他了,否則就是死罪啊!”

月顏……月顏……娘……

夜子修聽到這個名字頭一疼, 他捂住自己的頭,身體裏的煞氣隐隐散發,他面露狠意又怒吼一聲:“我娘呢!還有……夙夜靈芝在哪!”

夜侯這會兒瞬間清醒過來,瞪眼望着他,質問道:“你……真的是子修?你為何會知道夙夜靈芝的事情?”

這可是天子要求他保密的東海珍品,失蹤十年的兒子如何知曉!

他心下驚恐,又問了一遍:“這十年你到底去了哪裏!又從什麽人那聽說的夙夜靈芝!還有,滄瀾城一事到底是不是你所為!今日,你定要給我一個交代!”

夙夜靈芝一事本就是多年前他向天子保證的,絕不能洩露的秘密。

“呵。”夜子修看着自己的親爹絕望而冷漠地一笑,“十年未見,你心裏果然是皇命為天……你可真是個忠臣良将。”

夜侯不理睬他的陰陽怪氣,蹙眉厲聲道:“還有外面的血屍妖怪,你可知此事?為何你一來京城,京城就如此驚變!”

夜子修心裏莫名一痛,瞬間眼圈紅了:“你既然心裏已經給我定了罪,又何必再質問我!我倒是想問問你,我五歲那年還在房中熟睡,半夜是不是你進來過,想掐死我!就因為你聽信朝廷那些狗官的話,說娘是月離狐妖,魅惑人心,說我是不祥之子,不絕後患,會亂了朝綱,引來天災!你根本不配為人父!”

“你給我住嘴!”夜侯瞬間氣地紅了臉也紅了眼圈,渾身顫抖着兩步踉跄着拿起挂壁上的一把利劍,沖出來就劍指着他喘着粗氣問,“逆子!你……我再問你最後一次,這些罪名你可承認!?”

夜子修兇狠地盯着他,種種不甘、心灰意冷和傷心絕望都容在一汪寒潭之中,半晌他冷靜了下來,冷漠地再次質問:“我娘在哪?夙夜靈芝在哪?得不到答案我是不會走的,今天在場的所有人也別想離開這。”

說完,他幹淨利落地抽出慣用的短刀,冷眼看着衆人。

其餘人吓了一大跳趕緊縮進了屋子裏,不敢出來,羅氏還在夜侯身邊不停地慫恿他速速緝拿夜子修,叽裏咕嚕的,煩人透了,夜侯一嗓子吼住她:“你給我閉嘴!進去!什麽時候輪到你說話了!”

羅氏被吓傻了,趕緊手忙腳亂地躲進了屋裏。

見他動刀,夜子瀚有他爹和煉火堂的人在旁根本不怕,他一聲令下,埋伏在他身邊冒充家仆的煉火堂弟子瞬間亮了劍,齊刷刷地站在夜子瀚身旁作護衛狀。

又是一陣驚雷一閃,照得兩邊對峙的人面色發白,目光透冷。

“夜子修,你好大的膽子,敢一人前來,你可知府內有爹的暗衛還有我煉火堂的兄弟,你就算再能耐今天也休想出府!”夜子瀚揚揚下巴一臉得意。

這個時候,埋藏在夜府裏的暗衛也從後院兩側快速上前,紛紛亮起手中的刀等着夜侯下令。

夜侯站在衆暗衛的中間,定睛看着自己的兒子,心裏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然而也只是一瞬,他冷靜下來,肅然道:“你現在就與我去刑部候審,滄瀾城一事若不是你所為,我自會給你向天子那讨個公道,絕不會讓你擔上污名!”

夜子修冷眸相對:“他們整日尋歡作樂,不學無術,還污人清譽,幾個廢物,死又何妨?”

“你!”夜侯氣地當場就要拿劍沖過去,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喊。

衆人回頭一看,一個小厮攙扶着斷了一條腿的福生從後院趕到前院,福生瞪紅一雙眼,用盡力氣對夜子修大喊:“二公子!夙夜靈芝在老爺書齋右手書閣後的密室裏!”

夜侯驚怒:“你!”

“唰”的一下,沒等夜侯處置福生,夜子瀚氣得甩手一個飛镖,飛镖直直插在了福生的胸口上!

夜子修一愣,疾步沖過去将中了暗器倒在地上的福生半扶了起來,他頭疼得厲害,怎麽也想不起來這個小厮是誰,只能無助地喊他:“喂……你……”

福生用盡最後的力氣狠狠抓住夜子修的手腕,痛苦地瞪着眼道:“二公子……二夫人對我很好……福生無以為報……這下終于了卻心願了……”

夜子修面色一震,眼眶濕潤了:“你……叫福生。”

福生淺淺笑了一下:“是……二公子不認得我,因為你很小就失蹤了……沒關系,福生記得二夫人的好……還有一事要告訴二公子……老爺遠征時二夫人病重……大夫人和大公子故意拖延……才讓……咳咳!”

瞬間,夜子修瞪大雙眼,心髒像被紮了個豁口,冷風灌入讓他渾身顫抖,他面色蒼白,巨大的悲痛湧來令他頭疼欲裂,呼吸一滞。

“住口!休要血口噴人!”夜子瀚在遠處大怒。

屋裏的羅氏聽見這話也頓時心虛地吼了一聲:“那是她自己命短!怪不得我!”

“你!”夜子修瞬間殺氣騰升,一個飛影竄過去,右手的刀已經直逼羅氏的喉嚨。

電光石火間,夜侯一劍揮過去與短刀兵刃相接,刀刃鋒利,刃上內力雄厚,夜侯武功不及當年,當下覺得右手發麻,他震驚不安地擡頭看了一眼夜子修……這小子。

夜侯心裏複雜,不知該慶幸小子還活着并且武功不俗還是該憂心自己恐怕今日不能将他順利擒住。

二人對峙一瞬,很快拉開,夜子瀚不知死活地沖上來和他爹站在一排,還在言語挑釁:“夜子修,你幹什麽!你敢殺我娘,你還有沒有王法!”

夜子修看着他們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的樣子,眼底盡是殺意,等他再回過頭去看福生時,福生已經斷氣了,他狠狠攥緊拳頭,在這個地方,在這個他出生的地方,流下了最後一滴眼淚。

很快,他擡手抹幹眼淚,再轉頭時,面對衆人已是冷然陰鸷的一張臉。

“我要你們所有人給我娘償命。”他平靜無波地說着,手上隐隐顫抖。

暗衛和煉火堂瞬間将他圍成了一圈,夜侯情急之下忙下令讓一隊暗衛将屋內的親眷從後門護送走,見夜子修毫無反應看着那群人往後走,羅氏靈機一動想趕緊混進親眷隊伍裏從後門逃走,“嗖”的一聲,夜子修擡手就是一枚暗器飛進羅氏經過的木梁上,眼底一狠:“你不許走。”

“老爺救我!”羅氏吓得面色發白,渾身抖成了個篩子。

“夜子修,你到底想做什麽!你讓我娘先離開!”夜子瀚插話道,他轉瞬想到什麽,很快道,“一個奴才的話你也信?你娘是自己病死的!跟我娘無關!這樣……我知道仙界有一種重生之法,你想不想知道?”

夜子修擡眸看了他一眼,滿眼冷意。

夜侯面容一震,回身大吼:“住嘴!你在胡說什麽!”

衆人在場,包括潛伏在夜府的煉火堂也在,謠傳這種事情豈不是要天下大亂!夜侯心裏生怒。

夜子瀚滿不在意,面露執拗和狂佞的笑意,自顧自話:“你想複活你娘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要現在跪下來求我,只要你說一句‘兄長,我錯了,我不該将你打成重傷’并且向我磕三個響頭,我就告訴你如何?”

“夜子瀚!”夜侯氣得漲紅了臉。

夜子瀚好像瘋魔了一樣,根本顧不上他爹罵他,見那群忙着跑路的親眷果然有幾人停留下來回頭往這邊看不由得面露喜色。

越多人看到越好,他就是要他弟弟跪下來求他!讓他弟弟丢盡臉!

“你跪啊!我會告訴你的!不會再向上次那樣騙你了!”夜子瀚還在誘導他。

“哈……哈哈哈……”

狂風暴雨突然在這一刻停歇了,衆人在冷夜中清晰地聽見了夜子修的嘲笑聲,都還以為他瘋了,一人前來送死本就荒唐再加上得知親娘病逝的消息想必已是生了心魔,變成傻子了。

夜子修還在笑,他單手捂住半邊臉一邊笑一邊抹去臉上的雨水。

“你笑什麽!”夜子瀚氣得發抖。

二子對峙間,夜侯環顧四周,見所有的護衛和煉火堂的人都在前院虎視眈眈地等着他下令,心裏起了疑惑,這小子難道真是一人前來毫無準備嗎?為何如此詭異……

這時,只聽屋檐上突然傳來一個大吼聲:“不許跪!”

夜子修忽然變了臉色,擡頭一看,正是陪他一同前來的二師兄桑梓言,桑梓言早就埋伏在暗處,聽到藏夙夜靈芝的地方後快速到了夜府書齋,書齋裏的機關密室對于他一個偃門弟子來說形同虛設,所以他以最快的時間找到了。

夜侯擡頭一看,見屋檐上的黑衣蒙面人懷裏抱着個烏金木盒,才驚覺上了當,瞪着夜子修怒吼一聲:“原來這麽半天,你都在給你的同伴拖延時間!?”

夜子修對屋檐上的桑梓言道:“快走!”

“衆人聽令!把夙夜靈芝給我搶回來!”夜侯指着桑梓言下令。

“是!”

暗衛剛要提着刀劍沖上去,夜子修一個飛身從一人手中搶過一柄長槍,轉身一個飛踢,長槍“砰”的一聲斜插在暗衛面前,吓退了兩三個人,緊接着他一個輕功翻身擋在面前,掩護桑梓言快速離去。

夜侯心裏一軟,聲音軟了一瞬:“慢、慢着!”

暗衛很快停下來動作,否則手上的無數劍刃就直直揮了過去!

夜子瀚沒得逞,還在旁邊大吼道:“爹!您不能饒了他!他帶着人潛進夜府,偷了天子賞賜的珍品,還是朝廷通緝的重犯,這個時候不能心軟!”

“你住口!”夜侯悲痛欲絕,聲音發顫。

這會兒,羅氏趁着前院熱鬧,小跑兩步想跟着親眷的隊尾趕緊走,可她剛沒走兩步擡頭就撞到了一個人,她驚恐擡頭,就見到了一個不男不女的人,不由得吓了一跳,愣在了原地。

燭九陰微微一笑:“這位夫人想去哪?”

羅氏:“……”

夜子修擡頭一看,目光一緊,不是不讓他跟來。

前院傳來喊叫聲,煉火堂的人率先站了出來,其中一人大聲:“我們是煉火堂的人,只聽夜大公子一人的命令。”

夜侯一愣,再下令已晚,夜子瀚面目猙獰地指着夜子修道:“給我殺了他!”

煉火堂的人得令迅速向前沖了過去!

成功拿到了救命靈芝,也護送走了桑梓言之後,夜子修再無顧慮,目光一狠,從背上抽出楚尋歡贈予他的千機傘,傘面一撐快速轉動,一圈銀針迅速飛出當即紮進面前幾人的喉嚨!

眼見着煉火堂的人不到一瞬就死了幾個,衆人愣了一下,其中一人大喊:“你那是什麽兵器,江湖上從未見過!”

夜子修根本不理他,右手收傘,左手拔刀,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對方來不及眨眼,刀刃已經逼近了胸口,狠狠一劃!

“唔!”那人也來不及翻出煉火堂的暗器就倒地死了。

夜侯發現情況不對勁了,小兒子現在不僅武功高強,還有神兵利器在手,難怪敢如此自信,一人擋在前面!

想到這,他趕緊揮手下令自己的暗衛:“你們也去,生擒他!”

“是!”

夜府暗衛和煉火堂弟子一起快速沖了過去,一群黑衣人如潮水般向夜子修撲了過來。他短刀一收,右手的千機傘已是蓄勢待發,傘面一撐一轉間竟是生生折斷了數枚刀槍劍戟的刃!他左刀右傘,身姿飒爽地與衆人交鋒,铿锵金石之聲不絕于耳,竟是一人被數人圍攻卻不落勢頭!

夜子瀚急了眼也跟着人群沖了過來,他心裏還惦記着黑血怪人的事,趁着人多勢亂抓着個機會,靠近夜子修,一把撕掉了他一截手臂上的衣料!

夜子修一驚,回頭就是一腳,給他踹飛了數丈!夜子瀚一腳都撐不住,又是吐了一口鮮血在地。

這時,離夜子修近的人一愣,雖是狂風雨夜,但驚雷一閃還是看到了他皮膚之下隐隐的黑色血液,夜子修不等他人質問,傘一橫,揮掃衆人,一圈人被他擊倒在地,暗衛剛要站起來繼續圍攻他,眼前驟然顯現出千絲萬縷的銀線!

雷光照射在半空中,暗衛這才發現自己被困于猶如利刃的琴弦牢籠之中不得施展拳腳!沒想到,此人竟能與衆人鬥得不相上下的功夫還能攻于心計地畫地為牢,讓衆人困于他勾劃的千刃殺陣之中!

夜子修飛身上牆,站在院牆之上,收了傘,将傘身橫在肩膀上,輕輕敲了兩下,樣子有些漫不經心,背後是高空冷月,他眼底盡是狠意和冷漠,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像烈鷹看着捕獲成功的獵物。

暗衛不敢再動一下,脖子前就是一根琴弦,只要稍稍用力掙脫,恐怕整個腦袋都會被琴弦拉斷,衆人像是被人點了穴一般手拿着兵器,一動不動。

夜侯詫異驚愕地擡頭望着自己的小兒子,聲音發顫:“子修……你這十多年……到底都在做些什麽?你身上的黑血又是怎麽回事,你告訴我啊!”

“侯爺,此人如果是妖魔,我等必不可能生擒他!”暗衛中有人大義凜然地吼道,身體仍是半分未動。

“沒錯!不誅殺此人,無法向天子交代!”

“沒錯!”

夜侯正是猶豫遲疑間,只聽夜子修冷哼一聲,他一個飛身在空中仿佛踏雲而升,千機傘在他體內留存的靈力之下高速運轉,緊接着,數千根琴弦如漩渦一般聚攏卷起,“唰唰唰”的聲音此起彼伏,半空中濺起鮮血,無數個人頭落地,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夜雨轉歇,小雨傾灑,灑在夜府一地的屍體上。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暗衛和煉火堂的人全軍覆沒。

夜府前院只剩下了目瞪口呆的夜侯和夜子瀚。

夜子修伸手像撫摸小動物一樣珍惜地撫摸了一下千機傘,然後将傘重新挂回在背上,從牆上一躍而下,慢慢悠悠地走近吓傻了的夜子瀚。

夜子瀚吓得渾身發抖,忍不住又是往後連連倒退,夜侯在這時清醒了過來,揮劍沖了過去:“我親自來擒你!”

夜子修冷靜快速地翻出短刀又與夜侯的劍對峙在了一起,二人在小雨中對招數十,不分伯仲!

這小子刀法竟也如此精準狠厲!

夜侯心裏憂思過多,一下子落了下風,夜子修趁機用刀身狠狠牽制住他,用內力壓得他喘不上氣來,緊接着一個手刀劈了過去,夜侯眼睛一閉便暈了過去。

……

京城下了一天的雨,四處潮濕陰冷。

羅氏從昏睡中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被關在夜府的柴房裏,她頭發淩亂,灰頭土臉地下意識坐起身,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往旁邊一看,夜侯就在不遠處,四肢也都被綁着還在低頭昏睡着,羅氏吓了一跳,忙喊:“老爺!老爺!”

“別喊了。”燭九陰從柴房外走了進來,“我給侯爺喂了點軟骨散,就算他醒了也暫時動不了了。”

羅氏瞪眼怒吼:“你!你這個不男不女的!你到底是什麽人!”

“啪”的一聲,燭九陰一巴掌扇了過去,居高臨下地看着羅氏,滿臉憎惡。

羅氏不可思議地愣神了半天,她半輩子都在當侯爺夫人哪受過這種委屈,瞬間潑婦一般地嚎叫:“啊啊啊!你!你這個閹人!你敢打我!”

“啪”又一聲,燭九陰這一巴掌将羅氏扇倒在地,她嘴角瞬間流出幾滴血,羅氏被扇得眼冒金星,腦袋都懵了,趴在那罵不出口了。

她正迷糊着,見柴房外又有兩人走了進來,其中一人是府上的桂嫂另一人竟然是夜子修,羅氏瞬間想明白了,破口大罵道:“狗雜種!是你!你娘那個狐媚子,勾引侯爺在先,還是月離人,她病死算老天開眼!桂嫂!救我和侯爺!”

進來的桂嫂面無表情地捧着一個大盆,不理會羅氏的叫喊,只看着盆裏血肉模糊的肉塊發愣。

“桂嫂!桂嫂!”

三人都沒理她,夜子修長腿一邁,環顧這處逼仄的小柴房,心裏瞬間一抖,下意識地覺得胃口不舒服,他極力地忍住了身體和心理上的不适,恢複平淡的神色,泰然自若地坐在一處草垛上,面容冷峻高傲地看着羅氏:“大娘一日未進食,想必定是餓了吧?”

羅氏吐了口唾沫在地,哪還有半點平日裏裝出來的侯爺夫人樣,她瞪着他:“少裝模作樣的!我不吃你給的東西!”

“你不吃也得吃。”夜子修平靜地說着看了一眼桂嫂。

桂嫂得令,蹙眉看着盆裏那血肉模糊的東西,抗住了那股子難耐的滋味,神色平淡地将大盆端到羅氏面前,然後徒手拿了一塊硬生生地塞進了羅氏的嘴裏!

羅氏驚恐萬分,瞪大雙眼,支支吾吾地吐了出來,猛烈地咳嗽,桂嫂拿起掉在地上的肉繼續喂,直到逼迫她吃掉才罷休!

羅氏痛苦地倒在地上,幹嘔了幾聲,渾身顫抖,惡狠狠的目光穿過淩亂的發絲,瞪着夜子修:“這不是豬肉……你當我傻?你想報複我?哈哈……”

夜子修陪着她也淡笑了一聲:“的确不是,這是人肉,大娘貴為侯爺夫人,想必也沒吃過人肉吧?”

羅氏瞬間笑不出來了,她只覺得腥臭味更加湧來,倒頭就吐了。

“咦?奇怪。”夜子修語調一升,“兄長怎麽不見了?”

羅氏如遭雷擊,整個人瞬間傻了,她停止嘔吐,像是耳鳴一般一只耳朵湊了過去想要聽個真切,呼吸都停了下來。

這時,夜侯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他看到夜子修托着下巴坐在草垛上,一張俊美的臉卻稍顯稚氣,他一邊笑着一邊對羅氏道:“我把兄長關到了一個小房間裏,他武功太差了,打不過我,就被我制服住了,然後……我陪他玩割肉游戲,不過他每次都輸,就把自己的命輸沒了。”

夜侯腦子“嗡”的一聲,滿腔淤血似乎在這一刻噴發了出來,他胸口震痛,呼吸困難,這會兒聽見羅氏突然瘋了一樣地大叫:“啊啊啊!”

人是在一瞬間瘋的,毫無預兆,夜子修冷笑一聲,看了桂嫂一眼:“你在夜府三十餘年,因為羅氏受盡了苦吧?”

桂嫂瞪着瘋了的羅氏,面露狠意,慢慢點頭:“是……”

然後,夜子修漫不經心地擡手,将一把小刀遞到桂嫂的面前,桂嫂毫不猶豫地拿起小刀沖了過去一刀刺向了羅氏!

“住手啊!”夜侯肝膽俱裂,崩潰了。

羅氏被桂嫂一刀斃命,夜子修眯眼笑了起來。

夜侯哭了好一會兒才聲淚俱下地哀嚎:“你娘的确是病死的……等我帶兵回京城的時候她已經不行了……”

夜子修的笑容猝然消失,他聲音陰冷:“事到如今你還想維護你的大夫人和大兒子嗎?”

夜侯紅着一雙眼看着他:“太子日夜慫恿天子誅殺月離殘黨,後來,天子被說服了,既然是天子之命,我豈敢違抗!你知不知道,現在四處都是月離人的探子!那些橫行多年的匪類大多都是月離人僞裝而成,目的就是逐漸瓦解,竊取我大穎的堪輿圖!月離殘黨集結成營,來日必将與我大穎一戰!天子與太子一邊穩住民心一邊在暗中鏟除月離殘黨,朝廷內的更是一個不留!你娘生病我只能……”

“只能看着她死,不去救她,對嗎!”夜子修突然吼了起來,“這樣一來,你既不用背負責任,愧疚殺死自己的夫人也不會違背天子之命,所以連我……五歲那年,連我你也想一并處置掉對嗎!”

夜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人癱在地上,無力反駁。

夜子修絕望地看着他:“你在戰場上英勇無畏,曾率領五千精兵對抗外邦兩萬大軍,即便是以少戰多,也從不退縮畏戰……可為什麽一回到家裏,遇事你就只會逃啊!”

“……”

“你不是問我這十幾年都在做什麽嗎?”夜子修繼續道,“我被人劫走以後,當了他們的藥人,每天都有無數蟲子爬進我的身體,不是這月離的血脈,我可能早就已經死了,可那些中原人明明畏懼我,卻還要在嘴上讨個便宜,說我是雜種,說我是妖怪,說我是不祥之人……你既然那麽恨我,那麽恨月離,你為何當年娶了我娘,又為何生了我!”

“……”

夜侯哭暈了過去,他面容憔悴,白發蒼蒼,當年戍衛邊疆,赫赫有名的将軍,如今也已遲暮了。

夜子修見他昏睡了過去,拔刀走向了他,手上的刀微微顫抖,他看着面前這個老人,恨意湧來,抑制不住,卻在最後那一刻,咬牙切齒地扔了刀。

……

幾日後。

京城血屍案持續了三天三夜,鎮鬼司危難之際決定将所有會咬人的血屍判為妖怪,當場誅殺除淨,除不少百姓以外連官員都有遇難,幸得鎮鬼司的精兵護衛,才沒把屍變蔓延至宮裏。

與此同時,正是用人之際,夜侯卻突然聲稱自己年邁昏聩,準備告老還鄉,請天子恩準。朝廷衆人有的暗中慶幸,有的憂患焦慮,少了夜侯,不知來日該如何對抗月離,朝中局勢混亂不明,三皇子又整日待在仙界不知所為何事,如今也只有太子一人在助天子謀政。

凡界大亂時,仙界也是暗潮洶湧,各個門派宗主對仙界盟主一位虎視眈眈。

十年前偃門衰敗,如今門派在墨不诩大弟子宣雲洲的帶領下仍是不見死灰複燃之際,而常年霸榜的武鬥宗韓江不知何事惹怒了凡界的三皇子慕霄,慕霄帶着自己的暗兵日日來武鬥宗試劍,不厭其煩,分明是趁機洩私憤,仙界衆人以為鹬蚌相争,漁人獲利,都以為仙界之主恐怕要從萬鬼門之中誕生了。

這個節骨眼上,恰逢仙界偃門遴選各堂堂主以及新任長老,弟子們都心知肚明,所謂這個時候選長老,是因為偃門需要一個人帶領衆人重振宗門,是新任宗主,墨宗主癡迷學術一輩子了,常常着了魔似的一閉關就是數月,而渙月長老又是孤僻清冷的一個人,也不合适,所以,門中弟子都清楚,這場遴選大會就是墨宗主的大弟子——宣雲洲的繼位儀式罷了。

本來備選人除了宣雲洲以外自然也包括墨不诩的其他弟子,顧忘卿和楚尋歡,但顧忘卿前些日子在凡界受了重傷,聽他來信說是還有要事在身暫時無法返還師門,而楚尋歡自不必說,身中劇毒,墨不诩把他帶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至今還躺在自己的卧房中昏迷不醒。

雖然新任宗主規定在宗主門下的徒弟中遴選,但備選人也需滿足幾個條件,修為和品行獲得宗主及長老的認可;在所有弟子中獲得超過半數的支持者;在門派中曾有過豐功偉績。

宣雲洲為防變數,提前安排好了一切,先是去主動請纓,欲要擔起重振山門的重責。墨不诩和渙月考慮再三,本是有心将宗主之位傳給小徒弟的,奈何……哎,這麽一來便只好答應了宣雲洲,畢竟宣雲洲一直盡心盡力為門派忙了十年之久,面上拒絕,怎麽也說不過去了。

其次,宣雲洲也提前說服好了門派內多半弟子,豐功偉績什麽的,十年間做的事怎麽算也能算上一筆,即便是楚尋歡恰好在這個節骨眼回了師門又能怎樣,他不過就差那麽一口氣就要魂歸升天,拿什麽跟自己搶呢?

可以說宣雲洲此次勢在必得,登上偃門的宗主之位猶如探囊取物。

繼位儀式當天,烈陽高照,山門內僅剩不足百位的弟子早早穿上了派中統一制定的白色素衣,整齊肅然地位列在山門前祭壇邊緣,等待宗主與長老等前輩莅臨。

等人一到齊,墨不诩先是帶着宣雲洲一起在祭壇前上香,祭拜天地和山門先祖。

衆人肅靜等待儀式完畢時,有幾個小學徒小聲道:“楚夫子好不容易回了師門……他身上的奇毒還未解,人還在房中昏迷不醒……現在就舉行繼位儀式,這不是對他不公平嗎?”

“可是……我們人微言輕,哪說得上話,而且我那天我看楚夫子白發蒼蒼,手背上都是皺紋,人好像已經年過半百……這種毒如此歹毒,真的有能治好它的藥嗎?”

“靈藥宗的人也沒辦法嗎?”

“霍長老正在山中替夫子診治,如果連他都沒辦法的話……”

幾個小學徒憂心忡忡,光想着楚尋歡的病情,哪有半分心思在繼位儀式上,這一切都被宣雲洲暗暗看在眼裏,他從小就耳聰目明,但凡有不一樣的聲音出現,他都能聽得見,這次繼位儀式如此重要,他期盼了諸多年又怎麽可能讓它突生變數,這些弟子真是“教”不乖!

他暗暗生怒,面上卻波瀾不驚,不過幾個人竊竊私語而已,山門內大部分的弟子已經沒那麽容易動搖了。

儀式按部就班地進行,墨不诩和渙月先是将各堂堂主遴選完畢,又将偃術學堂的代任夫子選拔完畢,最後終于輪到接任新長老也是代理宗主一職。

墨不诩與宣雲洲正面對面進行繼位儀式,按規定現任宗主應将宗主令牌交予宣雲洲,繼位儀式才算正式完畢,衆人才可聽命宣雲洲的調遣。這一刻,墨不诩腦子一懵,陡然想起昔日他和楚尋歡在密室裏看巨身佛像的場景。

“弟子想做之事,恐怕需要用上師尊的令牌。”楚尋歡道。

墨不诩毫不猶豫地從腰間取下一塊精美的鑲金令牌遞給他:“拿去吧。”

楚尋歡低着頭,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多謝師尊,師尊予我信任,我必不會讓你失望。”

……

想到這,就連墨不诩都覺得背後一涼,難道小徒弟從那麽早就開始未雨綢缪,謀篇布局了嗎?

“師尊?”宣雲洲站在臺上見墨不诩神思恍惚,忙小聲提醒他,“令牌。”

墨不诩正愁着接下來該如何是好,只聽不遠處傳來一個底氣十足的聲音:“令牌在我這裏。”

宣雲洲怔忪一瞬,猛然回頭看,衆人追随着聲音的方向也一齊看去,祭壇後方被桑梓言和霍百草簇擁而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都以為該魂歸升天了的楚尋歡。

楚尋歡身着門派素衣,臉上去除了面具,雖仍是一頭白發,但面容已恢複如常,俨然一副溫雅沉靜的漂亮公子模樣,他一改往日在偃門羸弱慵懶的模樣,立如松柏,氣質如蘭地面對衆人,先是恭敬謙和地微微彎身:“這些日子給各位同門添了諸多麻煩,讓大家操心了。”

“楚夫子!”一群小學徒驚喜過望,忙蜂擁過去,圍着楚尋歡問東問西。

楚尋歡面帶笑容安撫着身邊的小學徒,不忘對墨不诩和渙月致歉:“讓師尊和長老費心了。”

“你沒事了就好。”渙月面露欣慰,心裏的巨石落下了,心道靈藥宗的長老霍百草盛名在外,果然是名不虛傳。

墨不诩看着他只是點點頭,并未動聲色,知道他該是還有計劃就安靜地等他繼續開口。

楚尋歡走到宣雲洲旁,恭敬又一臉愧疚道:“大師兄,我身體已無恙,今天本該是你繼位的日子,是我打擾了。”

宣雲洲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趕緊道:“怎麽會呢,你身體沒事了自然是最好的,繼位之事也不急于這一時。”

楚尋歡低頭的剎那面露詭谲的笑意,再擡頭已是一臉無辜:“多謝師兄關心,既然師兄都這麽說了,那麽師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可不可以?”

“你說。”宣雲洲蹙眉,心中萬般的焦躁和費解只得暫時按耐住。

楚尋歡扯謊道:“說來慚愧,這令牌是十年前半夜有人夜襲我之後我從師尊那裏讨來的,方便我随時調動派中弟子來護救,後來……又發生了諸多事,令牌就一直沒能還給師尊,是我的疏忽。”

宣雲洲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十年前我遭到夜襲,那些人是如何得知偃門後山那條秘路的?再加上我身中劇毒,平日裏能接觸到我的只有我身邊的人……還有江湖最近有人謠傳說我掌握了重生之法,這更是無稽之談,是誰把謠言傳出去的,又是何出此言?”楚尋歡面露一絲委屈,“我懷疑山門內有別人的眼線,還請大師兄替我查明真相,否則昨日之事,來日重現,師弟我……實在是不安啊!”

沒錯,早在十年前,他以為原著裏和藹可親的大師兄說來給他送的“補藥”,是真的,結果一碗下肚,就病到了現在。

只是當時藥入已久,所以佛像才沒能将此毒一并從他體內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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