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對抗
對抗
又過幾日,中考成績出爐了。
倪雀的成績比她預計的要好一點,縣裏排第二,市裏則是排在第三十多名,這是青螺鎮中學自建校以來,第一次有學生中考考出這麽好的成績。
不日,市裏的好幾所重點高中都往他們學校打了電話來要人。
選高中不比填高考志願麻煩糾結,倪雀心裏早有屬意的學校,校領導們給的建議也與她的意願一致。
敲定完學校,校長和倪雀說起一件事。
說這次升學,學校有十個學生受到了愛心人士的資助,對方将承擔這十個學生未來高中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倪雀是其中之一。
倪雀有點懵。
要知道他們學校雖然老破小,但比起那些深處大山裏的,動辄教室進風漏雨、黑板桌椅都沒有的學校,還是勉強能自給自足的,而且他們還時不時接受來自省師大的戰略性扶持。至于學生這塊,家境清貧的是有不少,但近幾年這一帶的鄉鎮發展都還不錯,貧困人口大大減少,供不起孩子讀書的家庭有卻也沒那麽多。
倪雀在這兒上了三年學,從沒聽過他們學校面向社會接受過捐贈或資助。
說到捐贈,倪雀下意識想到了江既遲。
四月份的時候,學校有收到了一批實驗器材的捐贈,當時她就猜想捐贈人是江既遲。
倪雀被自己當下的聯想驚到了。
她是還沒忘掉江既遲,但不至于随便有個什麽事,都想到江既遲吧。
“楊校長,我能問問是誰資助的嗎?”倪雀問。
“對方不讓透露,”楊校長說,“他資助這十個孩子,不為社會聲譽,也不為被資助者的報答,只希望想讀書的孩子能繼續讀下去,不被家庭條件這些因素影響。”
倪雀想了片刻,說:“楊校長,我這次升學有一筆獎金,到時候去了一中也會申請貧困補助,寒暑假什麽的,我還可以兼職賺錢。這個名額,要不讓給別的同學吧。”
“孩子,”楊校長看着她,和藹道,“有這筆資助,能為你今後減負呀。你說以後寒暑假可以兼職賺錢,有這個時間,你去學習不比你去打工更有價值啊是不是?”
倪雀垂眸,她懂這個道理。
倪雀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段時間她接受了太多的善意,多到她感覺自己占了這個世界太多便宜,再多占一分,她都要想是不是自己太貪了。
楊校長問:“倪雀,你已經滿十六歲了吧?”
倪雀說“嗯”。
她小時候入學太晚,所以比同齡孩子大一些。
“辦自己的賬戶了嗎?”
“辦了。”打暑期工要發工資到卡上,前幾天倪保昌剛帶她去辦了身份證和銀行卡。
楊校長抽了張表遞給她,讓她回去填一下。
倪雀看着那張表,沒接。
楊校長催促:“拿着,必須給我填了啊。”
倪雀只好接過。
表格只需要填一些學生的基本信息,再加上收款賬戶就行,倪雀記得自己的卡號,當場就填完交給了楊校長。
楊校長說:“這個表我會打印幾份上交,到時候你的學費資助人會通過教育局直接轉到你們學校的賬戶上,另外你自己的賬戶以學期為單位會收到一筆生活費。”
倪雀說“好的”,又聽楊校長說了些贊賞鼓勵的話,之後便離開了。
七月中旬,倪雀收到了第一筆工資。
因為發的是六月份的工資,而她六月份只工作了十天,所以錢不多,加上績效,也就一千出頭。
然而這一千來塊錢還沒捂熱,當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倪保昌就要求她上交。
倪雀應付他說,回頭去縣城的時候去銀行給他轉。
倪保昌以為她沒手機,便應說:“行。”說完又煩躁地擺擺手:“算了算了,這個月工資你給自己買個手機吧,完了去銀行綁上號碼再在手機上下載個手機銀行,下個月發了工資你直接用手機給我轉,省得每次還得跑來跑去。”
倪雀抿抿嘴:“好。”
*
倪雀一個月可以休四天,時間自己看着安排。
七月底,她挑了兩日連休,早上出門前,她跟倪保昌說今天要去縣裏買手機,晚上就在鎮上的同學家裏住,不回來了。
倪雀這次中考考得好,這一片的鄉裏鄉親都知道,再加上學校鋪天蓋地地張榜宣傳,整個鎮上都知道青螺鎮中學出了個小學神。倪保昌再是覺得讀書無用,聽着這些,面上總是沾光的。再加上倪雀這段時間老實地聽從他的安排上着班,倪保昌倒也答應得爽快。
倪雀穿上了林杳送她的那套運動服,輾轉了三個多小時到了市裏。
這是她第一次來市裏。
在這之前,倪雀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
她這次來,目的當然不是買手機,而是去跆拳道館練習。
到了之後,倪雀借助手機導航找到了那家跆拳道館,練足了一個半小時後,她在路邊攤上随意應付了午飯,又找了個便宜的旅館訂了一晚住宿,之後她就去逛商場了。
林杳要過生日了,她想給林杳買個好點的生日禮物,用她掙的第一筆工資——雖然她以前在集市上擺攤也賺過錢,但打工賺的錢與之意義還是有所不同。
脫離老師這個身份,林杳是個酷酷的女生,她喜歡運動,幾乎每天早上都會戴着耳機在操場上跑步。
倪雀一眼看中一款黑紅色的頭戴式耳機,價格599,是她工資的一半。倪雀有些肉痛,咬咬牙買了下來。
她附上一張寫好的生日賀卡,填好收件信息,讓店員幫忙寄出。
買完東西,進了商場內的一家書店。
書店設有休息區,倪雀不好意思白嫖這般清幽的場所,現場買了本書,然後又挑了兩本閑書,找了個空位坐着看了起來。
一直到書店的工作人員通知要打烊了,倪雀才起身離開。
第二天的流程差不多,練跆拳道、到處逛逛,最後在書店裏泡着,到下午三點多,才打道回府。
兩天後,倪雀接到林杳的電話。林杳說耳機合适又好看,她很喜歡。末了,她問倪雀買這個禮物是不是花了不少錢。
倪雀說她發工資了,在負擔範圍內。
收到禮物,林杳自然是開心的,但她還是讓倪雀錢別亂花,要花也該多往自己身上花。
倪雀說“知道啦”。
林杳剛從考研教室學習完回宿舍,正是放松的時候,就和倪雀多聊了幾句,聊着聊着,倪雀就把有愛心人士資助她的事說了。
林杳聽完,脫口而出一句:“不會又是江既遲吧?”
“……”
不會又是?又是?
倪雀首先想到的就是學校四月份收到的那批實驗器材的捐贈。
所以她沒猜錯?那真的是江既遲捐的?
倪雀這麽想着,便也問了出來:“林老師你是說是江既遲給我們學校捐贈的實驗器材嗎?”
“是啊,”林杳坦然道,“我聽辦公室裏一個物理老教師說的,說是馮子業的一個過來采風的朋友捐的,那不就是江既遲麽。”
“當時你們還有好事的學生打聽捐贈人呢吧,”林杳說,“那會兒除了幾個校領導還真沒什麽人知道,就連那老教師也聽說是馮子業的朋友,不知道捐贈人名字。”
倪雀吶吶地接話:“他……做好事不留名吧。”
“所以我才說資助你的可能也是他啊。”
倪雀沉默下來,不自覺地思索這個可能性。
江既遲資助她?
在她偷親他之後,他知道她喜歡他之後,他還資助她?
可能嗎?
心裏一個聲音說,可能。江既遲本就是個很好的人,他做人坦蕩,胸襟開闊,對她偷親他的行為也許早已不計較了。
另一個聲音反駁說,怎麽可能,他肯定惡心死你了,他把扉頁留言都撕掉了,他根本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前面那個聲音又說,之前馮老師讓她用新號聯系江既遲,說江既遲要問她羊的情況,還有她的學習情況,說明他沒有真的想和她徹底斷聯。
另一個聲音再次反駁,才不是,江既遲如果真的不讨厭你,即便你沒有主動聯系他,他也可以通過馮子業從林杳那兒拿到你的手機號碼,可這麽久了,他找你了嗎?他沒有。
這時又多了個聲音,譏諷道,你少自作多情,你當你是誰,他憑什麽要主動聯系你啊?
……
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攪得倪雀心中紛亂一片,以致于後半程她和林杳聊天也聊得心不在焉。
挂斷電話後,“是江既遲資助她”的這個猜測始終盤桓在她的腦海裏,一時間怎麽也揮散不去。
其實,退一步講,就算江既遲真是資助人,那他一共資助了十個學生,她不過是恰巧在資助行列罷了,又有什麽特別的呢。
自己何至于被這麽個猜測攪得如此心亂。
倪雀最後想,等她有空了,還是要去找楊校長求證一下。
*
打工的日子很是單一機械,卻也過得足夠快,轉眼就到了八月中旬,倪雀收到了第二筆工資,加績效一起,三千多。
回家的路上,倪雀心中愁悶又不安。
倪保昌對她發工資的日子一清二楚,這筆錢肯定會被倪保昌盯上,或者已經被盯上了。
現在這份工作是倪保昌幫她找的,算是回報他這一點,倪雀打算給他五百塊,多的她一分也不願意。
雖然有人資助她高中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但那怎麽說也是別人的錢,除非不得已,否則她想盡可能少地動用那筆錢。如果有朝一日能知道對方是誰,抑或能見到對方,她得還這份恩。
所以她還是得盡可能地攢錢。
到了家,意料之中地,倪保昌讓她把七月份的工資轉過去。
倪雀在手機銀行上操作完,說:“轉了。”
倪保昌喜滋滋地打開短信提示,下一秒臉色一變:“五百?”
倪雀已經做好了他可能發狂的心理準備,她說:“就五百,工作是你幫忙找的,算是答謝費。”
倪保昌今天沒喝酒,不至于喪失理智,但這也并不妨礙他在發現自己的将得利益受到損害時,火氣上頭:“你發什麽神經?”
“我沒發神經,”倪雀冷靜地說,“錢是我自己掙的,我要攢起來讀書。”
倪保昌:“你平時不是挺會乖裝嗎,怎麽突然不裝了?”
倪雀警惕地看着他,沒說話。
倪保昌往她的方向走:“真尾巴露出來了?這是學上了你媽那一套呀?”
提及李清漣,倪保昌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可怖,聲音也愈發森然:“我就說呢,你果然跟你媽一個樣。你到底是想讀書啊,還是單純想擺脫這個家啊?”
倪雀往門口後退了兩步:“我只是想讀書,正常去市裏讀高中,去外地上大學,和別家的小孩一樣。”
“然後呢?讀完了躲得遠遠的,和這個家再沒瓜葛,就和你那個婊子媽一樣。”
離這個家遠遠的,确實是她希望的,但再無瓜葛,她無法做到絕對。倪保昌哪怕對她再不好,好歹給了現在的她一個能栖息的屋檐,于她到底有生養之恩。
“不會,我會贍養你和奶奶。”倪雀看着他,手指微微地發着抖,她說,“我不想像現在這樣,一輩子就做這種機械重複沒有意義的工作,我明明可以去見更好的世界,成為更好的人。爸爸,你阻止不了我。”
倪保昌惡聲說:“把錢轉我。”
倪雀堅持:“我不轉。”
“死丫頭我過去是對你太好了是吧,讓你有吃有穿有住。你現在翅膀硬了,和你媽一樣,要自個兒飛了。”倪保昌就地啐出一口痰,“想讀書,我去你媽的,門都沒有!快點,把錢轉我。”
倪雀攥着手機,邊後退邊說:“爸爸,你別想着靠以前對媽媽的那套暴力手段就可以制住我。我九歲之前,她之所以沒逃成功,只因她不夠堅決,看我還小,放不下我。她又為什麽沒把你送進去,不是因為你是她丈夫,只因你還是我父親,她不想我小小年紀,就有一個有前科的爸爸,畢竟你對我也沒差到那地步。”
有冷汗順着倪雀的背脊淌下,她極力地穩住自己的聲線,才不至于讓自己在倪保昌面前露怯:“我和我媽不一樣,我沒有誰要護,我做什麽都只為我自己,只要我足夠豁得出去,我沒什麽好怕的。”
她舉了舉手裏攥着的手機,盯着倪保昌那雙氣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飙火的眼睛,冷冰冰地說:“爸爸,我手裏攢着過去你喝酒發瘋時家暴的證據,如果你再次傷害到我,我會把它交給警察,有必要的話,我會不惜一切時間和代價去對抗你。”
最後,她還撒了個謊,加固這層威脅:“每天晚上十點鐘,我會給我一個老師發消息報平安,要是她沒收到我的消息,就會幫忙報警。所以爸爸,你要是想把我手機搶走,是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