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奔逃

奔逃

倪保昌沒喝酒的情況下,比喝了酒時拎得清。倪雀這一番話,簡直要把他氣瘋,但也确實拿捏住了他。

說到底,他就是個外窩裏橫、欺軟怕硬的。過去李清漣身體柔弱,又有年幼的女兒要護,顧忌太多,便格外受制于他。

但倪雀和李清漣是不一樣的,她從小在一片瘡痍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外表看着是個纖細的普通女孩,內裏卻有股很強的韌勁。再加上平時活兒又幹得多,每天在這山裏跑來跑去,精神抖擻,實則瘦而不弱。

所以當她內裏的那股心氣和外在的那番氣魄擰在一起彰顯出來的時候,的确能把人唬住。

那天之後,倪保昌沒再說讓她轉錢的事,可倪保昌見着她,那副聚着氣、藏着火的樣子,總給人一種他時刻都可能爆發的感覺。

倪雀不敢掉以輕心,她只求暑假快點過去,早日開學,只要住了校,她就不必這般提心吊膽了。

距離開學還有半個月,在這期間,倪雀又休了兩天假去市裏練跆拳道,中途她本打算去學校找楊校長,但楊校長去外地了,得到開學前兩天才回來。

八月底,倪雀辭掉了暑期工,結了最後一筆工錢,從廠裏出來。楊校長已經從外地回來了,倪雀提着水果去了學校。

進到辦公室,倪雀簡單問了好,然後直奔主題,問楊校長十個學生的資助人是不是江既遲。

楊校長被問了個措手不及,神情閃過明顯的訝然。

倪雀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楊校長便也沒有再隐瞞。

倪雀走前跟楊校長說,如果他和江既遲還有聯系的話,希望他不要告訴江既遲自己知道了資助人是誰的事情。

楊校長雖不是很理解,但同意了。

倪雀離開學校,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想起來江既遲當初因為臨時有事,突然推遲了兩天離開。

那會兒她還納悶,江既遲聲樣采集結束了,在青螺鎮還能有什麽事呢。

現在想來,估計就是和校領導溝通資助事宜吧。

也難怪他後面會住到實習生宿舍來,在校總歸會方便些。

倪雀又不禁想,不知道被她偷親後,江既遲有沒有後悔過決定資助她的事。

可在楊校長告知她之前,她都沒有填信息,也不知情,江既遲其實是随時可以撤回的吧,起碼可以撤掉屬于她的這個名額。

但他沒有。

這是不是能夠說明,他其實也沒那麽讨厭她?

這麽想着,倪雀不知不覺中拿出了手機,在通訊頁面輸入了她早已爛熟于心的那個手機號。

她垂頭看着,卻不敢撥出,短信也不敢發。

她心裏生出抑不住的喜,可又生怕自己自作多情。

*

回到家,孫國香正放完羊回來。

倪雀去做飯,孫國香進來竈房,說有好幾只羊長胖了,戴着那個頸圈卡脖子,羊該不舒服了,問要不要摘了。

倪雀不同意,說頸圈能調節,一會兒她去羊圈看看。

孫國香鼻子哼哼氣,湊近倪雀,問她這麽早下班是不是辭職了。

倪雀一邊切着手邊的苦瓜一邊說:“奶奶你還挺聰明的。”

“這不肯定的嗎,明天就開學了,”孫國香說,“誰還阻止得了你讀書啊。”

上次倪雀威脅倪保昌時,孫國香就在房間裏待着,自然是聽到了。

倪雀早就習慣了老太太這種縮着脖子看戲的行為。

她不出來拱火就已經算是仁慈了。

老太太進來廚房,絕不是就為了說這幾句無用的話,更不可能是過來幫忙的。

果然,老太太搓搓手,說:“倪雀啊,你看你最近白天忙着上班,羊都是我替你放的,還有家裏其他的活兒……”

倪雀打斷她:“奶奶你想說什麽直接說吧。”

老太太笑眯眯的:“我是想問,你既然辭職了,那肯定發工資了吧?”

自從有了手機後,倪雀就沒什麽現金了。不過即便有足夠多的現金,倪雀也不可能對老太太予取予求。

她騰出一只手,從兜裏摸出一張毛爺爺,遞給老太太。

老太太接過,語氣明顯不滿:“就一張嗎?”

倪雀用刀挑起切好的苦瓜放到菜筐裏:“奶奶,爸爸每個月給你五百塊,你打麻将只要不玩大,足夠了。我沒有錢,你不要再問我了。”

老太太還怪委屈地說:“你爸已經有小半年沒給我錢了。”

“你問他要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那個脾氣。”

“奶奶你是覺得我脾氣很好嗎?”

老太太哼唧着,小聲說:“我好歹是你奶奶。”

倪雀敲了三個雞蛋在碗裏,用筷子邊攪邊說:“對,你是我奶奶,所以我一直努力尊敬你。但你是一個合格的奶奶嗎?你不問一個正值壯年的可以賺錢的兒子要錢,卻問一個還在讀書還做不到完全獨立的孫女要錢。這不是脾氣好壞的問題,這根本就是不講道理。”

老太太咕哝:“你別讀書,聽你爸的去打工不就能獨立了,不就好了嘛。”

倪雀攪着雞蛋的筷子停了,她扭頭看着老太太,看着看着,眼眶裏蓄起一汪濕潤,老太太瞥見,把錢往兜裏一揣,撇撇嘴:“哎喲喲,真是說不得哦。”

老太太斜着眼“嘁”一聲,扭身飛快地出了竈房。

祖孫倆吃完飯,倪雀洗碗收拾。

她今天來了大姨媽,身體不太舒服,簡單洗了個澡,收拾完明天開學要帶的東西,早早就上床睡覺了。

她入睡時,倪保昌還沒回來,說明他肯定在外頭跟人吃飯,大概率還會喝酒。

倪雀照例将門反鎖,又把行李箱抵在門後頭。

或許冥冥之中有所預感,倪雀睡得并不踏實,所以倪保昌回來的一瞬間,她就聽到了外頭開門的動靜。

“倪——雀!”倪保昌扯着大嗓門,拖着渾濁的腔調喊道,“倪雀——!”

倪雀從床上爬了起來。

她睡覺不脫內衣,身上穿的是薄且泛黃的舊衫,她随手套了件長袖,抓起床頭立着的一根棒槌,走到門邊。

通常情況下,倪保昌喝多了酒,回來撒酒瘋,只要她房門反鎖了,倪保昌罵罵咧咧拍上一陣門沒人回應他,他就會回屋。

可這一陣,因為倪雀威脅他的事,倪保昌肚子裏窩着火。

尤其今天,倪雀還辭了職,明天又要開學。

在倪保昌看來,她将第一次大幅度脫軌,偏離他原本預期中倪雀初中畢業後該走的路。

如倪雀所料,倪保昌在她房門外停了下來,怒罵她辭職的事,還以各種粗鄙的話語表達着他一貫深以為然的“最是無用讀書人”的觀點,間或夾雜着“臭婊子”“死丫頭”“賤人”之類的字眼。

倪保昌哐哐拍着門,嘴裏髒話蹦個不停。然而,壞的預感好似要成谶,這一回,光是粗暴地拍門俨然不足以倪保昌撒盡酒瘋。

不出片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

是家裏耙地的鐵鎬砸在門上的聲音。

房門随着響聲發生劇烈的震蕩,倪雀吓一跳,下意識遠離門邊,後退兩步。

鐵鎬砸門的砰砰聲不絕于耳,一下比一下重。

年歲久遠的木門好像下一秒就會被劈開或者砸塌。

倪雀把書包挂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又把房間裏的燈關了。

黑暗中,倪雀的神經繃得極緊,她一手握着棒槌,一手握着拉杆,兩只手的手心裏全是汗。

終于,房門在倪保昌不遺餘力地劈鑿下,不堪重負地倒下,掀起一片塵。

倪保昌喝了酒,反應到底是有點慢,一時沒有适應眼前房內的黑暗。趁着倪保昌這一瞬間的迷茫,倪雀拖着行李箱,飛快地往外跑。

倪保昌大罵一聲,拔腿就追。

一時間好似複現三月多家裏丢羊那次她在前面跑倪保昌在後面追的場景。

不一樣的是,這次因為倪雀有所防備,沒有受傷,雖拉着行李,但也跑得飛快。

倪保昌根本追不上她。

追着跑了一段路,倪保昌累得氣喘籲籲,人更是氣得眼眶充血,神情癫狂。

眼看要追不上了,倪保昌怒吼着罵了句“媽的”,瞅準前面奔跑如風的背影,猛一發力,将手裏一路拖拽着的鐵鎬狠狠地朝前擲了出去。

鐵鎬除了鎬頭那一部分比較重外,木制的長把兒很輕,甚至方便手持者起勢。

倪保昌一個男的,還是個幹體力活的男的,力氣自然是不在話下的,這失心瘋似的一砸,簡直是帶着謀殺的勢頭。

鐵鎬卷着風從身後劈來,倪雀似有所感地回了下頭,吓得瞳孔驟縮,她松開拉行李箱的手,想要往側邊避開。

避是避了,但沒完全來得及,鐵鎬鋒利的尖頭削在她的右胳膊上,割破了她的衣袖,斜切過她的皮膚。

昏暗月色下,倪雀感覺有熱血飙了出去。

鐵鎬掉落在地。

倪雀疼得發出一聲悶悶的喊叫。

她顧不上那麽多,用棒槌勾起地上的書包,拉上行李箱拉杆,像逃亡的難民般鑽進了前方茫茫的暗夜裏。

*

深更半夜走在山路上,倪雀沒法不感到害怕。

她害怕黑,害怕有人出現,害怕自己血流不止。

疾走出一段路後,确定倪保昌不會再追上來,倪雀停下,從書包裏摸出一把小刀,割開出門前套在身上的長袖的下擺,撕下來一長條布料,當做繃帶,綁在了自己仍在不停滲血的右胳膊的傷口上。

然後她一手行李箱,行李箱上挂着書包,一手棒槌,就這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

可能是傷口失血過多,又有姨媽傍身的緣故,倪雀腳步越走越沉,身體越走越虛。

到了吊橋,這裏燈火通明。

燈光與月光交融,投在江面上,江水粼粼,晶瑩浩渺。

夏夜的風拂過,水面蕩漾,波光跳躍,像有神仙在這裏灑下碎銀萬兩。

夜色中,飛鳥低空掠過,倪雀看見,想起了和江既遲一起在這裏飛過的無人機。

腳發軟,頭泛暈,肚子墜疼。

倪雀覺得自己走不動了。

她就地在橋中央坐下,把行李箱、書包、棒槌放在邊上。

也許是現在身體的虛弱,降低了她給自己設下的心理防線;也許是這淩晨一點鐘亡命天涯般的奔逃,帶出了她經年累積的委屈;又也許是白天确定了江既遲是資助人的這個信息,讓她覺得自己可能并不那麽被讨厭……

倪雀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機,撥出了那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號碼。

“嘟嘟嘟”的聲音很快響起,在這更深夜靜、空寂無人的鄉道上,顯得格外清晰。

倪雀心跳很快,她屏息着,等着電話被接通。

過了好一會兒,電話通了。

那一剎那,倪雀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好像停了。

她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剛要開口,對方先說話了:“喂。”

是一個女聲。

一個聽起來很溫柔又很年輕的女聲。

倪雀頓時僵住。

那頭又問:“喂?”

倪雀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問:“江……江既遲在嗎?”

對方似乎是愣了一下,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我看你這是個陌生號,請問你是誰,你找他有什麽事嗎?”

盡管倪雀從未喊過江既遲老師,但她一時竟無法從腦海中搜刮出一個比師生更适合概括他倆關系的詞。

倪雀聽見自己口不對心地答:“我……我是他學生。”

“學生?”對方的語氣帶上了淡淡的不悅,“他有學生?他又不是老師,你是不是弄錯了?”

倪雀沒有很快接話,她剛才滞頓住的大腦,已然恢複運作,此刻正紛亂地閃過許多東西。

淩晨一點多,江既遲和一個女的在一起……

對面聽起來很安靜,不像在外聚餐,江既遲現在在幹什麽呢?為什麽是一個女人替他接電話?

他是談戀愛了嗎?

倪雀突然想起來,林老師他們頂崗實習結束那天,她去男生宿舍拿編織袋,在門口聽見馮子業他們說起江既遲打算談戀愛的事。

所以,他真的談戀愛了嗎?

他現在是有女朋友了嗎?

這個接電話的,就是他現在的女朋友嗎?

倪雀過久的沉默,惹得對方越發不悅,電話那頭口吻更硬:“他已經睡了,你要有什麽事,明天再打給他吧。”說完,把電話挂了。

聽着電話裏的忙音,倪雀怔怔的。

剛才撥電話時的勇氣,像被紮了洞的氣球裏的氣體一樣,飛快地流失。随着那勇氣的消散,倪雀感覺身體裏好像有什麽地方跟着空了。

緊接着,一股莫大的、洶湧的、好似要鋪天蓋地的難過,猛烈地朝她襲來,她鼻頭一酸,眼淚刷地就掉了下來。

手痛,頭痛,肚子痛,心也好痛。

怎麽哪裏都痛啊!

倪雀抱着膝蓋,腦袋埋在手臂裏,纖薄的背脊微微起伏着。

女孩子的哭聲很輕,輕到即便在這萬籁俱寂的深夜裏,也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發出輕微一聲響。

倪雀慢吞吞地摸出手機,打開短信。

是她的銀行賬戶收到了5000塊錢的轉賬,來自一位陌生賬戶,附言:生活費。

楊校長和她說過,資助人會以學期為單位,每個學期給她轉一筆生活費。

而她今天早上,不,已經算是昨天早上了,昨天早上确定了資助人就是江既遲。

可為什麽,給她轉賬的,不是江既遲,而是一位她連名字都沒有聽過的陌生人呢?

是江既遲把這件事委托給了別人嗎?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是不希望被資助的十個學生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還是僅僅是不希望她知道?

是後者嗎?

是後者吧。

原來,她今天從楊校長那确定事實後,那一點隐隐的小确幸,不過是她自以為是的空歡喜。

江既遲資助她是真的,不想和她再有瓜葛也是真的。

眼淚頓時掉得更兇,倪雀默默地抹掉。

她扶着行李箱站了起來,把書包挂好,握着棒槌,拖着虛弱病恹的身體,繼續往前走。

走到橋尾的時候,看見一只小麻雀歇停在吊橋一側的懸索上。

倪雀經過時,那麻雀也沒被驚走,靜靜悄悄,立于夜色中。

倪雀漸漸遠離燈火通明處,慢慢沒入前方的黑暗裏。

她一邊走,一邊丢下她十六歲這年卑微又莽撞的愛戀。

這一夜,月色很美,青山和媚,人間多了一只不再聲張的啞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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