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只羊
第35章 三十五只羊
祁漸知道latest的賬號是陸京遲的, 但其實剛開始她也沒那麽确定。
那天晚上她在陽臺上攔住陸京遲的去路問的并不是賬號的事情,她手機上的界面是國外某家媒體報道加州學會的頭條,而她問的也是江大本科天體物理的招生情況。
當然, 醉翁之意不在酒。
問的那些都是托詞,她主要是想看看陸京遲手臂下面是不是也有一道疤, 還有手腕動脈的地方是不是也有一顆痣。
不過她沒圍着陸京遲琢磨幾分鐘,陸京遲就放下了手裏她塞給他的招生資料。
“你有其他想問的?”
這句話并不帶有任何疑問的語氣。
祁漸只愣了一瞬就反應過來了, 她撐着下巴安靜了兩秒, 直接掏出手機切換到d站的界面, 問:“嫂子,這也是你吧?”
陸京遲極輕的挑了下眉,沒有任何被扒掉馬甲的窘迫與不自在, 相反, 他似乎對祁漸嘴裏的稱呼很滿意。
他“嗯”了聲。
兩人之間的對話很平鋪直敘,祁漸沒拐什麽彎,陸京遲同樣, 一個直接, 一個更直接。
祁漸平時吊兒郎當的玩習慣了,看起來與其他十七八歲的小女孩沒什麽兩樣,但其實她玩是因為高中的課程對她來說太簡單也太無聊,她很少能遇到在學業上和她同頻的人。
別說同學, 老師裏也沒有,之前她哥給她報的物理課外班, 祁漸去學了一個星期就把機構的題庫給刷穿了, 之後她再也沒去過。
高中生的東西都沒什麽挑戰性, 祁漸覺得自己還不如多出兩個cos。
直到她和這位未過門的嫂子搭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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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神奇,好像他們這種人天生就有一些奇特的感應, 她知道陸京遲能猜到她想問什麽,所以她沒兜圈子,陸京遲也清楚她既然會問那心裏就是十拿九穩,所以也沒繞彎。
至于其中緣由,陸京遲不說,祁漸也沒問,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心有靈犀,話題很快又自然的回到了江大的天體物理專業上。
祁漸兩條手臂枕在腦後,慢悠悠的說:“我想考這個專業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只是聽說很難,每年全國招生人數都是個位數,個位數,聽起來就很有挑戰性。”
陸京遲随手翻着她做過的競賽題庫,頭也不擡的“嗯”了聲。
嗯的很敷衍,好像并不認同她嘴裏說的“挑戰性”。
祁漸探頭問:“嫂子,你當時為什麽不拿個什麽金獎走保送?聽我哥說你高考裸分739。”
陸京遲:“高考只有一次,想試一下。”
所以就很随便的考了個江城理科狀元??
祁漸在旁邊摳手指,陸京遲翻完了她的題庫,發現身旁的女孩解題思路總是很刁鑽,他随口問:“你為什麽不去參加競賽?”
祁漸擡頭:“我?那當然是因為無聊啊,你看嫂子你在這行鋒芒畢露,二十出頭年紀輕輕就得經常飛國外作報告,又要搞科研又要聽一群老頭念車轱辘話,談個戀愛都得擠時間,哦還有,你來舟城半天我爸一個人拽着你說了三個小時,你就不應該搭理他。”
“你看我,我高三一年參加了大大小小十七個漫展,集了一百多個老師的郵,我爸也從來不找我講什麽費米子系統和解析延拓算法,時間都由我自己支配,多好啊。”
陸京遲又抽出了她的其他試卷。
“我覺得人什麽年齡段就該幹什麽事,亂套了就沒意思了,我十七歲就應該玩,至于嫂子你,你也才二十出頭,我覺得你就應該談戀愛。”
陸京遲将手裏的卷子卷成筒,很利索的在她腦門上敲了一下。
祁漸:“……”
“你不贊同?你不想和我哥談戀愛?”
陸京遲:“兩碼事。”
祁漸:“你搞科研也這麽畏手畏腳?”
陸京遲擡了下眼。
祁漸意味深長:“理論要創新,實踐也是,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follow the theory,但有時候也要follow your heart。”
“嫂子,談戀愛就得唯心主義。”
對于她的這番言論陸京遲也沒發表什麽看法,只告訴她:“還有一個詞叫求真務實。”
談話結束的很快,人走了祁漸才又想到,求真務實?陸京遲跟她哥兜這麽大圈子還求真務實??
-
祁漾覺得陸京遲來舟城就是為了報複他的,這王八蛋絕對沒安好心。
他回房間以後一邊擦臉上的馬克筆痕跡一邊臭罵陸京遲,罵完了也不解氣,翻來覆去睡不着覺,最後恨恨的對着陽臺畫了一晚上稿子。
第二天祁漾一爬起來就下樓,正好看到陸京遲在樓下,又拿着螺絲刀不知道在給周初會改進什麽儀器。
祁漾過去直接道:“陸京遲,馬上過年了,你還不回家嗎?”
他話說完,陸京遲還沒開口,他就先吃了周初會一個爆栗:“臭小子你怎麽說話的?”
祁漾捂着腦袋:“我說正事啊,馬上就除夕了。”
他還想找茬,被周初會直接拖着離開了客廳,祁漾餘光看到陸京遲還在看他,口型威脅道:“從現在開始你不許和我說話!”
然後又被發現了,又挨了一個爆栗。
廚房裏,周初會說:“就算是吵架了也不能這麽跟人說話,多沒禮貌啊。”
祁漾:“那我有禮貌的讓他走行嗎?”
周初會:“……”
“你說呢?”
祁漾靠着冰箱,一臉生無可戀。
“你帶小陸出去逛逛吧,舟城那麽多景點,別天天關在房間裏看漫畫。”
祁漾犟道:“不去,他自己沒長腿啊,我就喜歡看漫畫,他喜歡他也可以來和我一起看。”
周初會驟然不說話了,一臉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祁漾開始還死豬不怕開水燙,結果硬生生僵持了一分鐘,再擡眼發現周初會女士馬上就要醞釀結束給他表演一個水漫金山了。
祁漾的外公外婆都是舟城本地有名的富商,他家周初會是名副其實的大小姐,在爹媽那都沒受過什麽委屈,在兒子這受委屈那太說不過去了。
祁漾連忙擺手投降:“好好好我知道了,我錯了還不行嗎親媽,我現在就帶他出去好好招待他行吧?”
周初會眼淚變戲法一般一秒收回去:“行。”
祁漾:“……”
服了。
他從廚房出去前還留了一句:“你這麽喜歡陸京遲你以後給他當親媽吧。”
周初會順杆往上爬:“也不是不行,你和他在一起,他不就也是我兒子了嗎?”
祁漾哽住了。
“得了吧您,想得倒美。”
周初會拍拍他:“吃好喝好,媽給報銷。”
祁漾一臉官司的從廚房出來,又走到陸京遲面前,在身後的周初會期待的目光中硬邦邦道:“出去玩?”
他家周初會差點過來打他,祁漾立馬改口:“陸京遲同學,誠邀你和我和秦加一和我親妹共度舟城一日游。”
陸京遲也擰完了最後一個螺絲,站起身:“嗯,走吧。”
祁漾暗地裏白他一眼。
裝什麽裝。
上午九點,祁漾拉着通宵打游戲還沒睡醒的秦加一以及在房間裏廢寝忘食追動漫的祁漸,一起帶陸京遲出了門。
祁漾他們家的祖宅在鬧市區,出了門就是星羅棋布的大街小巷。
秦加一在路上晃來晃去的打哈欠:“大早上不睡覺出來逛街,我們沒病吧?”
祁漾下巴縮在羽絨服的領子裏,雙手插兜,慢吞吞道:“周女士的聖旨。”
秦加一:“什麽聖旨?”
祁漾:“對第一次來舟城的同學盡一下地主之誼。”
秦加一又打了個哈欠:“繞什麽彎呢,那不就陸哥嗎?我上次還說給陸哥擺席呢。”他晃到陸京遲旁邊碰了碰他:“席擺不了了,請你吃根烤腸吧陸哥。”
陸京遲還沒說話,祁漾就先挑上了:“我要帶脆骨的。”
祁漸:“我要吃有肉的。”
秦加一:“陸哥呢?”
陸京遲:“一樣。”
秦加一領了旨去路邊小攤上買,拿了兩根才想起來,什麽一樣,和誰一樣?
他回頭看了眼,發現他的好兄弟這會正插着兜在旁邊百無聊賴的看手機,而陸京遲的視線好巧不巧的就落在那一塊,除了玩手機的人其他什麽都看不見。
秦加一莫名就福至心靈。
攤販老板問:“還要什麽?”
秦加一:“再來根脆骨的。”
買好烤腸以後幾個人又開始壓馬路,秦加一邊吃邊道:“咱媽就讓咱帶陸哥出來壓街啊?”
祁漾在那啃烤腸:“看電影也行。”
秦加一:“你有點別的娛樂活動沒有?”
祁漾:“沒有。”
秦加一實在不想再在外面逛了,趕緊掏出手機來訂票:“看什麽啊?沒人有意見我就随便訂了。”
“訂吧訂吧。”
秦加一随便找了個場子訂了四張票,臨近年底,又是大上午,電影院每個影廳每個場子都沒什麽人,稀稀拉拉賣不出幾張票,電影院的工作人員也都在發呆打盹。
他們的座位是七排的四個連號,祁漾随便挑了一個坐下,低頭看票根的信息,發現是個挺俗套的愛情電影,大概是排不上爆滿的春節檔,所以只能挑觀衆寥落的年前檔。
賣座率太低,想來票房一般。
祁漾也沒興趣看,擡起頭時發現左邊是陸京遲,他又往右挪了挪,撐着下巴看完了電影的片頭。
果然是不出意外的無聊和無病呻吟。
祁漾被電影的臺詞催眠的越來越困,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昨天晚上他幾乎一晚上沒睡,沒比秦加一精神到哪去。
又看了兩分鐘,電影畫幕驟然一暗,祁漾再也撐不住了,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電影的主角分分合合十年後又相逢,而觀衆席的幾個人睡得昏天暗地在夢裏會周公。
陸京遲的視線從銀幕上收回,落在身旁的人身上,大概是座位不太舒服,身旁的人睡得很不安穩。
他擡起手,在即将落下的前一刻,祁漾突然動了,迷迷糊糊的給自己調整更舒服的位置,好一會才又安靜下來,陸京遲垂眸頓了一會,手從半空折下收回。
電影開始于重逢,故事挺酸挺矯情,陸京遲眸光淡淡的看了一會,拿出手機回了幾條消息。
老陳:你師兄過年沒回家?
陸京遲:周師兄?
老陳:是他。
陸京遲:不太清楚。
老陳:他奶奶電話打到我這裏了。
老陳:他之前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麽?
陸京遲安靜了會。
陸京遲:喝了酒,說了吳師伯的事。
陳北星沉默了很久,久到陸京遲以為他不會回消息的時候,手機突然又震動了一下。
老陳:我知道了。
陸京遲離開和陳北星的聊天界面以後就切到了周朗的聊天框,他手指懸在手機屏幕上方,似乎想說什麽,但又一個字都沒敲下。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的胳膊突然一重,陸京遲垂眸,發現身旁的人又一次調整了姿勢,靠在了他身上。
陸京遲很簡潔的打下三個字“老陳找”,然後就關了手機。
祁漾睡熟了。
陸京遲也調整了自己的姿勢,将肩膀給了身旁的人。
祁漾這一覺睡得發懵,醒來的時候電影還在播,屏幕上特效亂飛,暈得好像要掃到他眼前,祁漾呆呆的眯着眼睛,腦子裏胡亂想着,愛情故事怎麽還有哥斯拉客串。
他打了個哈欠随口問:“還沒完呢?幾點了?”
“都下午兩點了。”秦加一靠在座位上嘬了口可樂:“睡醒了嗎您?”
祁漾懵逼的擡頭,秦加一見他清醒,說道:“陸哥有事先走了,這個影廳他包了一天,你想睡再睡會,你睡夠了咱再回。”
陸京遲走了??
祁漾扭頭,左邊的座位果然空空如也。
“他什麽時候走的?”
秦加一:“走挺久了吧。”
祁漸靠在椅子上打游戲,間隙說了一句:“上上場電影結束的時候走的,我見他出去接了個電話。”
祁漾發着懵,沒說話。
祁漸:“不過也正常,這都到年關了,肯定得回家了,估計爸媽打的電話。”
秦加一:“這麽說起來我好像都沒聽陸哥提過他爸媽,之前老幺不是說陸哥家裏賊有錢嗎?好像爸媽都是大企業家。”
祁漾心裏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随口回了句:“人低調還不成嗎?”
從電影院離開後,他們三個在外面随便找了個館子吃午飯,秦加一和祁漸聊得熱火朝天,祁漾一個人悶頭扒飯。
吃了大半天,秦加一說:“加點米飯不羊?”
祁漾心不在焉的說:“不用,夠吃了。”
秦加一稀了奇了:“你幹吃菜你不齁啊。”
祁漾這才發現他一直在扒菜吃。
他靜坐了會也沒什麽胃口了,放下筷子說道:“吃飽了,你倆吃吧。”
“這就飽了?你喂貓呢。”
祁漾已經從兜裏掏出了手機,悶頭開始消消樂。
秦加一還想說什麽,被祁漸在桌下踹了一腳。
“我新鞋!!”秦加一又趴下去心疼鞋去了,祁漸伸着脖子啧啧道:“你買那麽多鞋幹什麽?怕自己哪天變異長出十六只腳沒鞋穿嗎?”
秦加一:“你怎麽和你哥問一樣沒水平的問題?”
祁漸立馬擡頭:“哥,秦加一罵你!”
往常這種情況祁漾少說得回罵秦加一三百句,但今天好像走了神似的,聽到這話也只是“嗯”了句,然後就沒聲兒了。
幾個人出去玩了一圈玩少了一個人,祁漾揣着兜溜達回了家,果然被周初會攔在了客廳裏盤問。
祁漾無奈道:“真不是我趕走的,我睡了一覺醒來人就沒了。”
周初會挑眉:“讓你們出去逛景點你睡覺?你在哪睡的?大街上?”
祁漾聲音別提多低了,嗡嗡了三個字 :“電影院。”
周初會:“……”
其實今天周初會收到了陸京遲的消息,他大概解釋了一下,然後簡單在微信上和她道了別,周初會知道這個孩子穩重,也不至于會真的因為小事鬧別扭,但還是覺得不妥。
她還想說什麽,秦加一已經和祁漸一左一右架着周初會走了。
邊走邊說:“您還不信我嗎?陸哥真沒生氣,跟我說的,讓我轉告您,有急事,接了個電話才走的。”
“真的周姨,陸哥那人肚量大着呢,而且他和羊羊關系特好,就是羊羊鬧別扭,陸哥一點也沒生氣。”
“您不是也知道陸哥幹什麽的嗎?之前比這忙多了,用日理萬機來形容一點都不誇張,能抽幾天時間來舟城已經很不錯了。”
“您放一百個心,實在不行我回頭給陸哥電話再确認一遍,我确認一遍告訴您行吧?”
祁漾聽着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站在原地蹭了蹭鼻尖,秦加一的話在耳邊回蕩,但他還是忍不住冒出一個想法,陸京遲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雖然他知道概率不是很大,但莫名就是感覺渾身刺撓,刺撓的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沒頭沒尾的想了半天,最後終于翻來覆去在淩晨三點想清楚了這種刺撓是什麽。
愧疚。
祁漾從床上坐了起來。
陸京遲第一次來舟城,他就和陸京遲鬧了三天不愉快,最後一天還趕人走,還不準陸京遲和他說話,臨走前就請人吃了根烤腸,還是秦加一請的。
這也太過分了。
祁漾又朝後倒在床上,很憂愁的翻着手機的聊天記錄,他的大腦裏現在有一左一右兩個小人,正打架打得水深火熱。
一個頭戴天使光環的小人覺得做了這樣的事情就應該發微信給人道歉。
另一個頭上戴倆惡魔角的小人覺得做都做了管他三七二十一,而且明明是陸京遲先騙他的。
小人打得難舍難分,半天分不出勝負,祁漾憔悴的捧着手機,最後直接睡着了。
而秦加一那邊晚上一回房間就給陸京遲發了消息,可能正好不在忙,他剛發過去手機就震動了兩下。
秦加一:陸哥,到江城了沒?
陸哥:到了。
陸哥:怎麽了?
秦加一:沒怎麽,我替羊羊和周姨問的,羊羊今天醒了沒見到你還挺擔心,周姨也擔心。
陸哥:回頭我打個電話再解釋一下。
秦加一:不用不用,我解釋過了,周姨說你忙你的事就行,以後有機會再來。
那邊安靜了會。
陸哥:嗯,謝謝。
又是一陣沉默後。
陸哥:祁漾呢?
秦加一:羊羊吃過飯上樓睡覺去了,估計通宵通的,沒睡好,老大一個黑眼圈了。
秦加一:你要想聯系羊羊明天上午再聯系吧,他肯定得睡到那個時候。
陸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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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北星對周朗的第一印象其實很深刻,不只是因為周朗是他的第一個學生。
他很早以前就看過周朗的資料,本科青大物理,保研江大天體物理,博士到了他門下,還算優秀的一段歷程,但再往前看就能看出很多和其他人不同的端倪。
周朗高中是市一中,初中是鄉鎮中學,小學是一個地圖上都搜不到的破落山村學校。
和陳北星的其他報考學生比起來,這很難說是一份搶眼的簡歷,天體物理這個專業本就是一個巨大而精密的篩子,它過濾掉了百分之九十天資不夠聰穎家境不夠殷實的人。
因為正如很多人說的那樣,這個專業又難又沒前途,簡直是個天坑。
陳北星一路走過來有太多太多同行的人走散,讀一半退學的,讀完轉行的,亦或者走在這條路上但早就忘記初心的。
真正能走下來的絕大多數人無非幾種,天才,家境優渥的天才,熱愛天體物理的天才。
兜來轉去就幾個字,天才。
并非這個行業排斥平庸的人,而是普通人太難太難堅持下去,科研本就是需要出成績的,五年沒有成績還可以憑熱愛堅持,十年呢?二十年呢?
陳北星見過太多剛開始說着熱愛最後黯然離場的人,很可惜,但誰都沒錯。
他第一次見周朗的時候,青年略微有些拘謹的聲音說了一番很洋溢的話:“我很熱愛天體物理,我願意将畢生的熱情和精力都投入到天體物理的事業中,不過我不祈求成為天體物理的啓明星,我只要成為一顆流星就好,在這個行業留下一點光亮就足夠了。”
彼時的陳北星只将他當做一個涉世未深還沒被毒打過的新人,不過陳北星很欣賞這種勁頭,他不是吳緒,不愛幹那種熄燈滅火的事,所以沒有打擊他。
他知道周朗這一路走來不容易,從破落山村考到國內頂尖學府的博士,已經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了,他之所以顯得沒那麽優秀,是因為他身邊的人太優秀。
陳北星是少年天才,報考他的博士碩士的學生絕大多數也都非等閑,一水的簡歷看過去,不是自招奧賽就是這個計劃那個計劃,要麽就是初高中就開始進實驗室的。
周朗過往的經歷在其中太格格不入。
陳北星現在還記得周朗當時的模樣,格子襯衫,剃得很規整的頭發,還有一個用了很多年的電腦和背包,乍一看像隔壁搞計算機的學生。
說實在的,陳北星一開始只是對他印象深刻,但并沒有要招他的打算,直到他聽到周朗充滿熱情的介紹了自己的理論。
一種……很新鮮的理論。
天體物理從來都是神秘的,沒有任何人敢說自己無所不知,所以陳北星無法評判周朗的理論是對還是錯,只是它離國內已有學派的方向偏離太多,極難讓人信服。
權威,學派,這兩個詞如山一般厚重,周朗的理論做的就是愚公移山的工作,誰都清楚這有多難。
當年吳緒也聽了周朗的理論,只是嗤笑他初生牛犢什麽都不懂,就算這個理論最後可以被證實是正确的,那中間要經過多少年的研究付出多少年的心血沒人知道,誰願意扛下這個大雷?
那都是白花花的鈔票。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陳北星力排衆議扛下了所有壓力招了周朗,因為他太清楚這個領域多需要新鮮的血液了。
越沒有人敢嘗試,敢嘗試的人就越珍貴。
就這樣周朗成了陳北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博士生。
陳北星知道這條路有多難,所以他從來不要求周朗一定要在短時間內做出什麽成績,尤其是陳北星經歷過吳緒的事情以後。
他不确定沽名釣譽的吳緒現在到底記不記得自己的初心,但他明白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捷徑可走,大多數捷徑其實都是更加坎坷的歧途。
陳北星只希望學生能腳踏實地,周朗也的确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所以陳北星沒想到有一天吳緒的難題還是降臨在了周朗身上。
……
……
陳北星問過陸京遲當天就趕回了江城,彼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研究院辦公室的燈大亮着,陳北星推開門,語氣不太好:“大過年的不回家幹什麽呢?做科研也不在這一天兩天。”
周朗從電腦後面擡起頭,兩個大黑眼圈別提多明顯了。
“老陳?”周朗似乎也挺吃驚:“您不是陪林老師度假去了嗎?”
陳北星抱臂站着,一臉官司:“又聽誰造謠的?大過年的不都回家找爹媽,誰出去度假?”
周朗:“……”
陳北星:“趕緊關電腦回去,現在買票還來得及。”
周朗沉默了一會:“我家裏人給您打電話了?”
陳北星沒說話。
周朗:“其實我不回去是因為……”
“因為什麽?”
“票太貴了。”
陳北星:“……”
“我給你們發的工資很低嗎?”
周朗:“不低,我都存起來了。”
“都存起來幹什麽?明年我是不給你們發工資了嗎?”
周朗撓了撓頭:“我想在江城買房。”
陳北星:“……”
“然後争取明年把我家裏人接到江城。”
陳北星:“……”
“這樣我做科研就不用分心了。”
陳北星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精彩。
“主要是我奶奶身體不好,江城這邊醫療設施先進一點。”
陳北星擺了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了:“別給我繞彎子了,你怎麽知道吳緒的事的?”
周朗頓了下,如實道:“聽隔壁劉師兄說的。”
陳北星語氣煩躁:“他都讀了八年博士了,研究院老混子,自己的事情都整不明白,你聽他瞎說什麽。”
周朗“哦”了聲,看陳北星生氣,從桌子上拿起一包趣多多遞過去:“吃點嗎?”
陳北星看見這包狗屁趣多多比看見隔壁劉師兄都來氣,一挑眉罵道:“你上輩子是包趣多多嗎?這麽愛吃?”
周朗說得特別誠懇:“我小時候沒吃過巧克力,後來嘗了一次,好吃倒是好吃,就是太甜了,這種巧克力味的餅幹就剛剛好。”
陳北星被打斷施法,又一次沉默了。
辦公室裏安靜了很久,陳北星心頭的火也慢慢下去了,他開口道:“我不缺錢。”
周朗擡頭:“?”
陳北星看着自己的手,慢悠悠動着手指:“每年送到我面前想讓我接手的大項目幾十個不重樣,随便做兩個就夠養活咱們師門上下十幾二十年,何況我是老板,你們壓力那麽大做什麽?我又不是養不起你們。”
“我一直跟你們說過的一句話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正确的路是什麽,所有的路,任何一條路,通天大路或者羊腸小徑,又或者是什麽陽關道獨木橋,每一條路都沒人能保證它通向哪裏。”
“但區別在于,有的路有前人走過,實踐過,确認過,知道這樣的路一定好走,還有的路沒人走過,前路是荊棘還是碩果沒有人清楚,好走還是難走也沒有人清楚。”
周朗聽着陳北星的話,摳了塊趣多多上的巧克力。
“人一生下來就要主動或者被迫選擇走哪條路,有些人聰明,早早走上了前人探索過的路,有些人幸運,哪怕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路也依然到達了自己想去的終點,還有的人就是像你一樣,站在分岔路口上。”
“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慷他人之慨,直白點說,無論你走哪條路我都理解并且支持。”陳北星擡眼:“如果你要轉變方向,我手頭就有現成的項目給你做,我們這一派的研究基本是成型的,高能輻射,x射線耀發機制,伽瑪暴宇宙學,你随便轉到哪個方向都沒問題。”
“但如果你不想轉變方向,那就安安心心的埋頭做下去,我能替你扛住所有外界的壓力,再養你五十年都綽綽有餘。”
陳北星說的這些話其實埋在他心底很久了,因為周朗和吳緒的經歷太像,在周朗真正做出一番成績之前,這注定是埋在水面下的一顆定時炸彈。
學派理論是固化的,沒有人願意赤着腳過河,沒有人願意埋頭研究幾十年到頭來一場空。
吳緒已經嘗過那樣的苦了,身邊的人榮譽滿身,只有他默默無聞,沒有多少人可以完全做到心如止水,所以那件事之後吳緒抛棄了他的理論,轉變了研究方向。
轉變方向不是什麽上不得臺面的事,這很正常,所以如果周朗願意轉,他也同樣支持。
辦公室許久都沒動靜,周朗沉默了會,接上了這個話題。
“沒有人知道正确的路是什麽,但師伯曾經為我示範過一條錯誤的路。”周朗說:“我知道您的顧慮和擔心,您放心,我不會的,而且……”
“既然要到終點才知道這條路是對還是錯,那就先到終點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