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030章 第 30 章
均田制其實已經是一個十分完善的制度了。
均田制自北魏馮太後起開始實施, 朝廷将掌握的土地分配給農民,農民向朝廷繳納租稅,百姓只有土地的使用權而沒有擁有權, 已經近似于田地國有化了, 這個政策遏制土地兼并, 能使國家迅速富強起來。
府兵制就是在均田制的基礎上延伸出來的。選良家子作為府兵, 免稅,若是立下功勞還能授勳,太宗時期短短數年內大唐由隋末的弱小恢複到能夠連年發起滅國戰争就是多虧了這個制度。人人想要立下功勳,想要獲得更多的田地。
正如《木蘭詩》中一般,花木蘭的父親就是軍戶,花木蘭替父從軍就需要“東市買駿馬, 西市買鞍鞯”,也就是府兵自備馬匹和兵器出征,立下戰功後又可以“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獲得授勳,實現階級跨越。
不過再好的政策也有空子。均田制中分給百姓的田地為一人百畝, 其中八十畝田地百姓死後就要歸還給朝廷。而考慮到桑樹果樹種植需要很長時間方能收獲,所以另外二十畝在百姓死後不會收回去,會留給他的後代, 也就是永業田。
只是唐之前連年戰亂,人少地多, 用這個政策合适,可大唐如今建國百年, 境內的土地早就分完了。一代人有二十畝永業田,只需要五代人, 就能留下一百畝的永業田,大唐的耕地就這麽多,從貞觀到開元人口翻了三倍,耕地可翻不了三倍。
而且大部分大唐人實際上是分不到二十畝永業田的,或許偏遠地方之人能多分些,可人口稠密的州縣根本沒有那麽多田地可分。
可若只是這麽簡單,頂多就是百姓分不到土地罷了,如何又會涉及世家土地兼并呢。
李長安晃了晃腦袋,她翻了一整日的田地薄冊,看得頭暈眼花的。
整個荊州三分之一的耕地居然都在世家大族手下,還大多不是本地的世家大族,而是外來的關隴貴族,五姓七望一家沒少。大唐才建國一百來年,關隴地區貴族的手居然已經伸到了位于南方地區的荊州。
世家大族能夠進行土地兼并還得從隋朝開國皇帝楊堅說起,南北朝時期戰亂頻繁,平民多數都依靠着世家大族活命,他們自願做世家大族的奴隸,住在世家的碉堡中給世家大族做私兵抵抗胡人。
楊堅為了能夠編戶齊民,也就是安定流民,所以下達了一道旨意允許奴婢授田,也就是奴婢也能分到田地。
世家大族就鑽了這個空子,他們利用自己的權勢保證他們的每一個奴婢都能分到足額的好田,若是奴婢死了,則再由其他奴婢頂上。普通平民不一定能分到足額的田地,世家大族的奴婢卻能分到最好的田地,甚至他們還不用繳納稅賦……累代積累之下,這片土地上最好的田地就都到了世家手中,形成了土地兼并。
到了開元年間,一方面是世家和權貴土地兼并,另一方面是大唐人口增多土地增長速度遠遠趕不上人口增長,再有一點就是對外擴張已經到了這個時代所能到達的極限,沒有軍功可立,唐朝的科舉也還不夠公平,平民的上升通道被堵死……
難怪後世分析,安史之亂并不是普通謀逆的戰亂,而是一場大唐內部的博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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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安和沈初熬了一夜,也沒找到合适的方法解決這件事。目前來看最好的方法是攤丁入畝,攤丁入畝加上引進糧種能保證人口上限提高到一億五千萬人,只是知道容易,做起來卻難,世家大族必然會拼盡全力阻礙這項政策。
“天下百姓,何其難啊。”沈初頂着一雙熊貓眼哀嘆了一聲。
他顯然十分失望,哪怕是學富五車、滿腹詩書,可這些書中的知識在現實面前卻毫無用處。
沈初竟然也升起了心灰意冷之感,他嘆道:“百無一用是書生。”
李長安無語的瞥了沈初一眼,毫不客氣:“老師莫不是這段時間學寫詩學的走火入魔了?”
“什麽都不做才百無一用。”李長安摸了摸下巴,“只要我們師徒齊心,一起匡扶社稷,老師您日後必定能入淩煙閣,便是書生也能搏一個萬戶侯。”
“往後的事情往後再說,老師您現在就是愁死也一點用處都沒有,您又不是杜甫,杜甫憂愁人家能寫流傳千古的好詩,您憂愁就只能晚上睡不着……”李長安小聲道。
沈初怒視李長安,咬咬後槽牙,覺得自己上輩子是個殺豬匠,這輩子才會攤上李長安這樣的學生。
現在這種國家政策李長安有再好的辦法也不管用,當務之急是她先積累一點基層經驗,知道天下百姓需要什麽,要如何去解決。
李長安找到了正在寫書的張九齡,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去當村正?”張九齡從紙堆中擡起頭,詫異的看着李長安。
李長安納悶道:“難道當村正還要限制籍貫嗎?還是限制性別?”
“這倒沒有。”張九齡表情微妙。
只是旁人都是拼了命的往上爬,李長安這等放着正一品的公主身份不用,反而想要當一個不入流村正的人,張九齡活了六十年,也是頭一回遇見。
“村正也需要登記在冊。”張九齡提醒李長安。
她總不能拿着公主的身份證明去官府登記。
李長安迅速改口:“哦,不是我想當村正,是孟浩然想當村正。”
張九齡:“……”
夢想是隐居田園,睡到自然醒的孟浩然會想當村正?那可是個懶得連幕僚都不想當的家夥。
“孟浩然不也寫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嘛,可看孟夫子還是有為官之意的。“李長安振振有詞。
“老師在此等我一會,我這就去問孟夫子願不願當村正。”
兩個時辰之後,李長安就拉着迷迷糊糊的孟浩然回到了張九齡的書房。
張九齡看着一臉懵懂的孟浩然,揉了揉眉心:“你怎麽也陪她胡鬧。”
“大鵬年少,亦有憂國憂民之志,我又豈有推脫之理?”
也不知道李長安到底給孟浩然說了什麽,孟浩然語氣激昂,面上還帶着慷慨之色,仿佛不是讓他去當一個小小的村正,而是讓他去當大唐的宰相一般。
張九齡沉默了,他答應了孟浩然的請求,随意找個了借口打發了孟浩然,把李長安留了下來。
“他性格單純,你莫要欺負他。”
李長安大驚失色:“這可是孟浩然,我敬仰都還來不及,怎麽會欺負他呢?”
從《春曉》到《過故人莊》,這可是她從小背到大的詩人。
張九齡狐疑的看了李長安一眼,勉強相信了她,揮揮手讓她離開了。
最後孟浩然也沒有成為村正,而是成了一個縣令。
唐朝施行科舉制和察舉制并用,太宗曾下诏,五品以上的高級官員可以舉薦人選出任縣令,所舉薦的縣令也屬于高級官員的政績之一,若是所舉薦的縣令犯了罪,舉薦人還要被連坐。
荊州是上州,荊州長史是從五品上的官職,正好能有權力舉薦縣令,加上荊州刺史是張九齡的熟人,所以任命孟浩然為縣令一事頗為順利。
這位荊州刺史說起來李長安也認識。
“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就是出自李白寫給這位荊州刺史韓朝宗的自薦信《與韓荊州書》。
只是這位韓荊州以舉賢才聞名,最後卻也沒有舉薦李白。
孟浩然也不知道自己本來只打算做個村長,為何最後卻成了縣令。
本來自由自在的做着幕僚,忽然就成了終身制的大唐官員。
直到走進衙門的時候,孟浩然依然是懵懵的。
他懷裏揣着李長安塞給他的大唐基層官員技能指導書目前張九齡只編好了
第一章的第一句,他曾給族中幼年弟妹開過蒙,八歲開蒙的弟妹一日能認識這一句話中的所有字就算不錯了。後來他知道李長安已經識字以後改了規劃,打算教李長安熟讀學而篇的前三章。
只是某人并不是真小孩,在顏真卿教她念過一遍之後李長安就告訴顏真卿她之前已經學完了《論語》,會讀會背知道文章意思的那種。
于是顏真卿問李長安學過什麽。
“《論語》會讀會背,《詩經》會讀大部分會背,《尚書》看完了但是只會背一部分句子……”李長安數着。
其實她會的更多的是五言詩和七言詩的發展脈絡、詞的發展脈絡,各類文學體裁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以及它們的意義……這些東西。畢竟她學的學科叫做古代文學史而不是儒家經典文學。
顏真卿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真情實感發問:“公主到弘文館中尋我等是想要學習什麽呢?”
“我阿娘覺得我字寫得跟狗啃的一樣。”李長安沉痛道。
然後顏真卿就看到了李長安狗啃一樣的字。
顏真卿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于是顏真卿就自己寫了一行字,再讓李長安照着他的字臨摹,李長安寫的十分認真,只是一天下來進步不大。
李長安:顏真卿當我老師我能賴着他一輩子!要是進步太快往後他覺得我能出師了怎麽辦?在我把他全家男女老少祖孫三代都搞到手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出師的!
如此又過了三個時辰,中間李長安還在顏真卿家中吃了一頓飯,顏真卿對自己這個新學生頗為贊賞,特意給李長安親手熬了碗茶湯。
顏真卿鐘愛吃茶,還有《五言月夜啜茶聯句》傳世。李長安一邊回想着她知道的東西,一遍痛苦地咽下了這碗加滿了花椒和鹽的茶末湯,還要含着眼淚誇好喝。
直到天色将黑,李長安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辭,臨走之前還摸出了一張白紙眼巴巴看着顏真卿。
“我聽聞常有師長給後輩贈言勉勵,老師可否贈我一言?”
顏真卿耳尖又紅透了,大唐讀書人之間的确有這個相互贈詩贈文勉勵對方的習慣。
他也不好意思辜負李長安期盼,幹脆接過李長安遞過來的毛筆,沾滿墨水,一揮而就。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以孔子之言贈剛開蒙的學生,再恰當不過。
“還要寫上‘贈李長安’,還有署名和印章。”李長安看着顏真卿署名,又蓋上了他的私印,歡呼一聲,等墨跡全幹了以後才小心翼翼将此頁紙夾在書中放入書包裏。
這是顏真卿的親筆to簽啊!
直到回到長清殿,李長安依然高興的暈乎乎的,直到在長清殿中看到了一個身着紫袍、面有美髯的中年男子,她臉上的笑容才驟然消失。
這個人她在除夕夜宴上見過。
李林甫,現在大唐的中書令,也是實際上的第一實權宰相。
先前李長安只知道“野無遺賢”這樣的荒謬事和他有關,上次她在沈初那裏狠狠補了一番目前的要緊人物歷史,對李林甫才忌憚起來……雖然說現在她忌憚李林甫也沒什麽用。
能臣奸相,和秦桧一個評價。
這個時間點他來找武惠妃也只可能是為了一件事廢太子。
武惠妃不可能放棄廢太子,武惠妃和太子李瑛之間如今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這麽多年武惠妃一派勢力和太子李瑛一派勢力水火不相容,二人已經數不清給彼此下了多少絆子。
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太子李瑛若是上位,武惠妃一派必死,武惠妃若是成功廢太子,太子一派的官員也必定被全部處置。
對武惠妃想要廢太子這個想法李長安是完全贊成的,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難道還要臨陣猶豫放虎歸山嗎?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李長安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她也不會因為知道武惠妃會因殺三王夢魇就試着勸她不要做此事。
只是廢太子也未必要取對方性命嘛,尤其是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過關的情況下。李長安覺得武惠妃未必不願意停在“廢為庶人”這一步,畢竟前面有李承乾的例子,廢為庶人已經和皇位沒關系了。
那到底其中是哪步出了問題,使武惠妃促成李隆基賜死三王呢?
李長安覺得十之八九和李林甫脫不了關系。李林甫還有一個外號叫做“破家宰相”,就是說他這個人心理變态,成天琢磨着怎麽把別人全家都殺了,從歷史記載上看他的确也是這麽幹的,做宰相十九年迫害了數不清的忠良。
“唉。”李長安嘆了口氣,只覺得發愁,她猜測歸猜測,可目前也沒有能力幹涉得了武惠妃的想法。
武惠妃對她目前也只當做逗樂的小寵物養,金錢什麽的從指縫裏漏一點出來拿着逗逗她無妨,可大事上肯定不會聽她的意見的。
算了,她發愁也沒用,她還是先想辦法把自己的茶葉賣好吧,若是她有機會改一下武惠妃的命運那就盡力,沒機會也沒辦法,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李長安轉念一想,搖頭不再猜測李林甫今日來此的目的。
回到自己的寝殿,李長安珍重的将那一沓顏真卿送給她的顏真卿手寫版儒家經典放到了書架上,又把夾着to簽的那本《論語》放回書包,再從多寶盒裏拿出武惠妃送她的那三十畝茶樹田地契,打算明日出宮去找沈初。
也不知道她老師知不知道怎麽提高茶樹收成……大學教授會種地很合理吧?
“阿嚏。”
升平坊內一處宅院中,柳樹剛冒新芽,正月的風還有些寒冷,一個正蹲在地裏身着胡服的女子被寒風吹得一激靈,站起身從一側的月牙凳上拾起了自己帶着毛邊的猩紅鬥篷,披在了肩上。
她看着面前長勢正好的麥芽,沉思不語。
這是她上年九月下旬種下的冬小麥,如今才剛剛冒出一點綠芽來。
地方太小了,只有這麽一點地方種小麥,根本沒有充足的樣本。
她在西郊倒是還有個莊子,只是那莊子面積也不大,且那莊子要供應她和妹子二人的日常花銷,輕易動不得……
“阿姊。”
就在她沉思間,一道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思緒,裴素扭頭看向來人。
來人亦是一個約莫二十五歲的青年女子,長相和裴素有八分相似,只是身材要圓潤上一些,這是她的同胎妹子,裴芸。
裴芸手上端着一盤饅頭,笑嘻嘻看着自己的雙胞胎姐姐:“舅父讓我們明日随他去長安郊外踏青。”
裴素冷哼一聲。
“踏青是假,給你我相一個夫婿是真吧。”
她們過來之後的這五年,那個名義上的舅父陳升就一直琢磨着将她們嫁出去換兩門好夫婿,最好能憑着“裴”這個好姓氏找兩個能替他兒子謀官的好親家。
五年前這破落戶老頭甚至要将兩個如花似玉的侄女同送給一個名為吉溫的奸佞之輩做妻妾,氣得這一雙年華正好的姐妹喝藥自殺,這兩個軀殼中才換了魂魄,也就是仗着父母早亡欺負兩個孤女罷了。
“已經推脫了兩回了,總不好再推脫。”裴芸嘆了口氣。
阿姊和她都不擅長人際周旋,偏偏穿到這樣複雜的家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一回看到玉真公主的孩子。
沒錯,玉真公主雖然已經出家為道了,但是個人的私生活絲毫不受影響,不但有情人,還有兩個兒子。
玉真公主的情人還是挺出名的,他叫張果,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平平無奇,可等他老了以後……世人尊稱其為“張果老”,就是八仙之一的張果老,也是個道士。
“倜兒打小就羞澀不敢見人。”玉真公主看着張倜忙不疊跑開的背影無奈道,口中說的雖是責怪之語,可臉上卻帶着寵溺。
卻又轉而捏了捏李長安的臉:“安娘今日怎得空來找姑母?”
李長安乖乖站着,任由玉真公主捏她的臉:“姑母,我想出長安玩一趟。”
“想去哪兒玩?”玉真公主笑道,“我在王屋山還有一處道場,那兒離長安離得遠些,我帶你去那可好?”
“我要去荊州。”李長安眨眨眼。
玉真公主沒有問為什麽要去荊州,只是想了想道:“那你帶足人手便可,若是阿兄問起來,我便說你是去荊州為我尋一卷道經。”
玉真公主是個妙人,她怕麻煩,也懶得刨根問底,總歸現在大唐對公主的要求已經很低了,只要不造反就行,嚣張跋扈多情随心所欲一些都不叫個事。
她自己都常年在外游歷四方不願待在長安城,所以玉真公主也只當李長安也是如她一般厭倦了長安城,想出去散散心罷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這個原因,玉真公主也不想問明白。
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李長安就快快樂樂的奔向了荊州。
荊州是個好地方,上溯巴蜀,下可去揚州,乃是唐代貫穿南北的咽喉,它在大唐還有另外一個別稱叫做江陵。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的确是山多水多,就是怎麽沒聽到猴叫呢。”李長安站在甲板上,對坐在她身側的沈初道。
她還想聽聽兩岸猿聲啼不住呢。
她不是一個人來找張九齡的,而是拖家帶口把沈初和裴家姐妹都給帶了過來。
荊州就很适合種糧食,唐朝的氣候濕潤溫暖,江陵已經算是江南之地了。正好張九齡在此做長史,裴素裴芸在這邊改進糧種,有張九齡罩着也方便些。
至于沈初,則是李長安專門把他拉過來上考前輔導班的。
明年就是科舉年,張九齡曾擔任過數次科舉主考官和出題人,屬于是大唐版的頂配肖秀榮了。現在的科舉考試一次也就錄用二十來個人,報錄比極低,為了确保自家老師一定能考上,李長安可謂是費盡了心血。
“老師,你可一定要考上進士,才對得起我這些年含辛茹苦的付出啊。”李長安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了滄桑的表情。
沈初額角的青筋跳了跳,覺得作業還是布置少了。
三月的荊州,正是風景好的時候。
說起來荊州長史也不是個小官,荊州是上州,長史更是能掌管一州的兵馬。若是邊塞之州,長史的權力或許比刺史更大,只是放在荊州便有些尴尬了,大唐內部承平日久,荊州又在大唐腹地,這裏哪用得上什麽兵馬呢?
張九齡索性也就不去管這些事情,每日只是游山玩水,排遣心情。
“今日約好了要同孟夫子一并去踏青,馬可備好了?”
荊州的長史府邸中,張九齡喚着小厮備馬,自己已經換了一身方便騎馬的胡服。
看着小厮獨自去牽馬,張九齡心中卻難免升起落寞之意。
前些年他出行向來是前擁後簇,哪次出門不是十幾人相随,無數人争先恐後為他牽馬,便只為湊到他身前,讓他多看一眼自己。
如今落寞了,也只能自己牽着匹馬,和門下同自己一樣落寞的幕僚一起出游。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他已成了無人關心的棄臣了。
外頭的日光正好,張九齡卻忽然沒了游玩的興致,他看着大好的風景又想到了被貶至此的自己,不由輕嘆一聲:
“美人何處所,孤客空悠悠。”
一時之間,疲憊感瞬間湧上心頭,幾乎要淹沒了這位為大唐奉獻了終身的老人。
“咣當咣當!”
“咣當咣當!”
張九齡皺眉,聽着敲門聲。
誰這樣沒禮貌,老夫正在這感傷着呢,在那那麽用力的敲門幹什麽,影響老夫作詩的心情。
可如今家中的小厮被他使喚去牽馬去了,他赴任荊州也只帶了這一個書童,無奈之下張九齡只好自己去開門。
“老師,我來找你啦!”
門外卻站着烏泱泱一群人,為首的正是笑的一臉純潔無辜的李長安。
張九齡被忽然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的李長安震驚了片刻。
“你……”
“沒錯,就是我,老師的學生,李長安!”李長安得意笑道,“老師府邸這麽偏遠,還好我聰明又機智才能順利找過來。”
張九齡聽着李長安熟稔的語氣,目瞪口呆:“老夫何時成了你的老師?”
“先前在信中說好的呀,若是日後能再有緣相見,張先生便願意我跟随你學習。”李長安還直接從袖中掏出了證據。
還是數月前張九齡和李長安的通信,李長安言辭熱情的吹捧張九齡的才華,并且說只恨自己被困在長安沒有機會向張九齡學習聖賢之道。
而一向好為人師,又習慣說漂亮話的張九齡頓時寫信回複“其實我也很想讓公主當我的弟子,只是太可惜啦,我們相距數百裏,我沒有那樣的榮幸擔任公主的老師。”
李長安又回信說日後必能再有再見的一日,到那時候她必定會親自向張九齡請教聖賢之道。
張九齡只當做李長安是安慰他,畢竟他是被李林甫排擠出長安的,恐怕這輩子都回不了長安了,出于禮貌他就又給李長安回了一封客套信……
然後現在,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李長安,正拿着這些證據上門找他要名分來了。
張九齡:“……”
我就出于禮貌客套客套你怎麽還當真了。
李長安不僅當真了,她還拉着自己的全家一起過來了。
既然張九齡也是他的老師了,那四舍五入張九齡和沈初就是忘年交的好友了,給自己好朋友做一下考前輔導很合理吧?
那再四舍五入,裴素裴芸也是他的好友,給自己好朋友找塊地種糧食也很合理吧?
在幾步外,一個牽着瘦馬過來尋張九齡的中年男子看着這幅場景不知所措。
“子壽兄……”
原來子壽兄邀了這樣多的人一同去踏青嗎?
第一部分。
“若是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務,來問我就行。”李長安也知道孟浩然的性格。
嗯……完全沒有情商。單從韓朝宗要舉薦他,他卻因為與朋友喝酒,耽誤了時間,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來孟浩然雖然詩寫的好,但是做事不太靠譜了。
更不提他那句流傳甚廣的“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反正自從孟浩然寫完這首上怨皇帝下怨朋友的詩之後,就再也沒人提出要舉薦他了。
交代完了孟浩然後,李長安就盯上了她一開始看中的那個村子,正是前幾日她和孟浩然一同去招兵的村子。
寧村,一個村子裏幾乎全都是姓寧的。
也是李長安選擇的試驗村。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知己知彼。
李長安沒有帶任何人,只她一個人背着小書包日日往寧村跑,書包裏背着她的一日三餐。
每日一大早,李長安就啃着胡餅來到寧村,然後就往村頭一坐,村頭這棵榕樹下是寧村的情報基地,老人和閑暇無事的婦人都在此處聊天。
一開始李長安湊過來這些村民還不适應,後來來的次數多了,再加上偶爾李長安會給她們分享胡餅,也就熟了起來。
“所以你家七十畝地就收不過來了?”李長安饒有興致聽一個老婦抱怨。
在前幾天的聊天中,李長安已經知道了這位寧七娘家裏的情況。
三個兒子都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但沒分家,兩個女兒嫁出去了,加上她和老伴,家裏一共有十二口人,家裏有四十畝祖上傳下來的永業田,還另外分了三十畝朝廷的田,總共七十畝。
只是現在二兒子在州府裏服役,三兒子的夫人懷着孕月份又大了,家裏剩下的勞動力人手不夠,地到現在還沒有翻完。
也不止這一戶人家有這個情況,荊州近來在修整運河水道,許多人家家中的男丁都要去服徭役,寧村去了好幾十個男丁,自家地裏的活就耽誤了。
李長安覺得這個時候不該大規模征發民夫修整水道。七月正是農忙的時候,田地裏的勞動力不充足會耽誤明年的收成。
不過已經征發了,那也沒辦法再把人給叫回來,只能從別的地方補回來。
李長安看着不遠處的稻田,一只老黃牛正拖着犁,還有兩個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在牛後面推着,犁是長直轅犁,耕地時回頭轉彎很吃力,需要那兩個人把犁擡起再換方向。
大唐應當已經有了曲轅犁,只是現在還沒有傳播開。
李長安打算今天回去以後帶着裴素去一趟木行,打兩架曲轅犁帶過來。
這邊又聊開了新的話題,話題的內容圍繞着村東頭那個死了男人的寧大虎家的娘子,說她男人寧大虎戰死沙場了,村裏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去欺負她這個寡婦。
還得加強法治建設。李長安豎着耳朵聽着,把這事記了下來。
入夜後,李長安在書房奮筆疾書。
[一,打造農具加快生産效率……二,照顧戰死将士遺孀,明天去她家看看情況……三,入冬以後不用種地村民有大把空閑時間可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