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031章 第 31 章
第二日一早, 李長安就帶着裴素來到了寧村,她第一個去的人家正是那家缺了耳朵的郎君之家。
此人名叫寧成,家中有足足一百五十畝地, 在寧村算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主, 還讀過書, 能識字寫字, 屬于良家子。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和這村的村正家有矛盾。本來他家中兄長瘸腿,按照大唐征兵的規矩,獨子不征,雖說他家中有二子不算獨子,可他兄長明顯沒法當家作主, 情理上來說也不該征他。只是他家前幾年因為嫁女之事和村正鬧了矛盾,村正心存報複,就把他報給了官府,寧成也就不得不削了自己一只耳朵來躲避兵役。
這是破家之仇啊。
李長安一開始想通過村正來組織起寧村,只是那個村正仗着家裏的女兒嫁給了縣衙的縣尉就完全不把她一個小兒放在眼裏,李長安找上他, 他還冷嘲熱諷了一頓李長安。
把李長安都給氣笑了。
在長安沒人敢刁難她,一個小小的村正倒是對她冷嘲熱諷。
李長安也動過念頭往張九齡那裏告上一狀,将這個老頭連同他那個當縣尉的女婿一同收拾了。可最後還是沒告狀, 畢竟她告狀容易,一個真正出身底層的小吏想往上告狀不容易。
她要實驗的是一條人人都能走的路, 而不是只有公主王孫才能走通的路。
所以李長安就選中了寧成,在村中有些名望, 自己也年輕力壯朝氣蓬勃,還讀書識字, 這樣的良家子不但适合當兵,做鄉官也很合适。
寧成見到李長安進來,匆匆迎了上來,李長安昨日就同他說了要改良農具,他早已經把自家的犁拿了出來。
寧成年紀輕輕,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紀,在察覺到李長安對他表示友好之後寧成就立刻對李長安表了忠心機會難得,若是錯過了李長安,他再想尋一個能和縣尉對抗的靠山可不容易。
“這位是我家阿姊,你喚她裴大娘子即可。”李長安指着裴素道。
裴素只是冷淡地點點頭,便彎腰去看那直犁去了。
“可有木工?”裴素指着犁比劃了一下,“只需将這條直臂換作曲轅即可,你讓木工拿塊長木來,我給他标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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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由許多部件拼接成,為節省成本只換一兩個部件即可,不用全部新制。
一個拖着一條腿,長相和寧成有五分相似,只是神情微縮許多的男人拉着一條長木走了進來。
“我阿兄,有腿疾,家裏便讓他學了一門木匠手藝,日後也好有個營生。”寧成道。
二人在這邊聊着天,那邊裴素已經指揮着寧大郎制作曲轅了。
寧大郎雖說腿腳不好,木工本事卻不錯,緊趕了兩個時辰就将新犁改好了。
寧成又帶人将曲轅犁搬到自家地頭,套在了牛身上,他捋起自己的褲腿和袖角,就親自赤着腳扶着犁下了地。
“咦?”寧成是種地的老把式了,一上手就感覺到了不同。
省力許多,也靈活許多。
裴素又叫寧成接下來一頭牛,只用一頭牛耕種,寧成依言照做。只用一頭牛,他一個人,竟然也能推得動此犁。
先前犁地需要兩牛三人,如今卻只需要一牛一人,足足能省下一半的人力牛力!
他推着犁在地裏轉了三圈,才戀戀不舍從田中跳了出來,欣喜若狂:“有牛力相輔,我一人便能推得動此犁。”
“若是沒有牛,兩個壯年人也足以推動此犁。”寧成喜笑顏開。
先前需要三人才能推動犁,且到了地頭便要将犁擡起來調轉方向,既浪費時間又浪費力氣,這曲轅犁省時省力,寧成愛不釋手。
李長安問寧成:““你可有把握十日內讓整個村子都用上新犁?”
寧成笑道:“只需要換一根轅便能省下一大半的力氣,這樣的好事某只要漏些口風,鄉鄰必然會上門來求,某看,三日內寧村八十二戶就能都用上新犁!”
李長安提點寧成:“這件好東西,你有村正沒有,你要用好這一點。”
寧成若有所思。
果然沒用多長時間寧成家中的門檻就被踏破了。
一個村子裏面的田地都連在一起,寧成一家子在地裏勞作的時候左右兩邊的農戶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旁人都用兩頭牛,三個人,沒有牛的就需要五個人拉犁,只他家一個人一頭牛就能拉得動犁。
連那個瘸腿的瘸子都能趕着牛翻地哩!
田地就是農民的命根子,地裏能省一點力就能多種幾畝地,就能吃飽肚子。眼見着寧成一家子都翻完十畝地了,自家連三畝都沒翻完,哪能不心急。
寧成也沒藏着掖着,直接就說了這是李娘子教他兄長做的新犁,據說是長安那邊的新東西,叫做曲轅犁。
于是第二日,和寧成家關系最近的幾戶人家就換上了新農具,李長安身邊也多了幾個人。
又過了幾日,村子裏大部分人都用上了新犁,只有幾戶和村正關系最好的人家還觀望着。
李長安走訪起來更加順利了,寧村的村民對她态度尊敬了許多,也願意和她說些私密之事了。
她成為了寧村的“自己人”。
李長安也終于整理好了詳細的寧村籍冊。
寧村,位于荊州江陵城二十裏外,屬下縣漳縣,有八十二戶人家,三百三十一人,其中有八人是隐戶,有二十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其中七人無子女,有寡婦八人,其中六人有子嗣,兩人沒有子嗣。田地兩千二百四十二畝,其中一百三十一畝是桑田……
要治理好一個地方,首先要先了解這片地方上的人,讓他們知道你是可以信賴的,這樣你要開展工作,才能開展起來。《基層管理手冊·
第一章的第一句,他曾給族中幼年弟妹開過蒙,八歲開蒙的弟妹一日能認識這一句話中的所有字就算不錯了。後來他知道李長安已經識字以後改了規劃,打算教李長安熟讀學而篇的前三章。
只是某人并不是真小孩,在顏真卿教她念過一遍之後李長安就告訴顏真卿她之前已經學完了《論語》,會讀會背知道文章意思的那種。
于是顏真卿問李長安學過什麽。
“《論語》會讀會背,《詩經》會讀大部分會背,《尚書》看完了但是只會背一部分句子……”李長安數着。
其實她會的更多的是五言詩和七言詩的發展脈絡、詞的發展脈絡,各類文學體裁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以及它們的意義……這些東西。畢竟她學的學科叫做古代文學史而不是儒家經典文學。
顏真卿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真情實感發問:“公主到弘文館中尋我等是想要學習什麽呢?”
“我阿娘覺得我字寫得跟狗啃的一樣。”李長安沉痛道。
然後顏真卿就看到了李長安狗啃一樣的字。
顏真卿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于是顏真卿就自己寫了一行字,再讓李長安照着他的字臨摹,李長安寫的十分認真,只是一天下來進步不大。
李長安:顏真卿當我老師我能賴着他一輩子!要是進步太快往後他覺得我能出師了怎麽辦?在我把他全家男女老少祖孫三代都搞到手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出師的!
如此又過了三個時辰,中間李長安還在顏真卿家中吃了一頓飯,顏真卿對自己這個新學生頗為贊賞,特意給李長安親手熬了碗茶湯。
顏真卿鐘愛吃茶,還有《五言月夜啜茶聯句》傳世。李長安一邊回想着她知道的東西,一遍痛苦地咽下了這碗加滿了花椒和鹽的茶末湯,還要含着眼淚誇好喝。
直到天色将黑,李長安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辭,臨走之前還摸出了一張白紙眼巴巴看着顏真卿。
“我聽聞常有師長給後輩贈言勉勵,老師可否贈我一言?”
顏真卿耳尖又紅透了,大唐讀書人之間的确有這個相互贈詩贈文勉勵對方的習慣。
他也不好意思辜負李長安期盼,幹脆接過李長安遞過來的毛筆,沾滿墨水,一揮而就。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以孔子之言贈剛開蒙的學生,再恰當不過。
“還要寫上‘贈李長安’,還有署名和印章。”李長安看着顏真卿署名,又蓋上了他的私印,歡呼一聲,等墨跡全幹了以後才小心翼翼将此頁紙夾在書中放入書包裏。
這是顏真卿的親筆to簽啊!
直到回到長清殿,李長安依然高興的暈乎乎的,直到在長清殿中看到了一個身着紫袍、面有美髯的中年男子,她臉上的笑容才驟然消失。
這個人她在除夕夜宴上見過。
李林甫,現在大唐的中書令,也是實際上的第一實權宰相。
先前李長安只知道“野無遺賢”這樣的荒謬事和他有關,上次她在沈初那裏狠狠補了一番目前的要緊人物歷史,對李林甫才忌憚起來……雖然說現在她忌憚李林甫也沒什麽用。
能臣奸相,和秦桧一個評價。
這個時間點他來找武惠妃也只可能是為了一件事廢太子。
武惠妃不可能放棄廢太子,武惠妃和太子李瑛之間如今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這麽多年武惠妃一派勢力和太子李瑛一派勢力水火不相容,二人已經數不清給彼此下了多少絆子。
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太子李瑛若是上位,武惠妃一派必死,武惠妃若是成功廢太子,太子一派的官員也必定被全部處置。
對武惠妃想要廢太子這個想法李長安是完全贊成的,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難道還要臨陣猶豫放虎歸山嗎?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李長安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她也不會因為知道武惠妃會因殺三王夢魇就試着勸她不要做此事。
只是廢太子也未必要取對方性命嘛,尤其是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過關的情況下。李長安覺得武惠妃未必不願意停在“廢為庶人”這一步,畢竟前面有李承乾的例子,廢為庶人已經和皇位沒關系了。
那到底其中是哪步出了問題,使武惠妃促成李隆基賜死三王呢?
李長安覺得十之八九和李林甫脫不了關系。李林甫還有一個外號叫做“破家宰相”,就是說他這個人心理變态,成天琢磨着怎麽把別人全家都殺了,從歷史記載上看他的确也是這麽幹的,做宰相十九年迫害了數不清的忠良。
“唉。”李長安嘆了口氣,只覺得發愁,她猜測歸猜測,可目前也沒有能力幹涉得了武惠妃的想法。
武惠妃對她目前也只當做逗樂的小寵物養,金錢什麽的從指縫裏漏一點出來拿着逗逗她無妨,可大事上肯定不會聽她的意見的。
算了,她發愁也沒用,她還是先想辦法把自己的茶葉賣好吧,若是她有機會改一下武惠妃的命運那就盡力,沒機會也沒辦法,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李長安轉念一想,搖頭不再猜測李林甫今日來此的目的。
回到自己的寝殿,李長安珍重的将那一沓顏真卿送給她的顏真卿手寫版儒家經典放到了書架上,又把夾着to簽的那本《論語》放回書包,再從多寶盒裏拿出武惠妃送她的那三十畝茶樹田地契,打算明日出宮去找沈初。
也不知道她老師知不知道怎麽提高茶樹收成……大學教授會種地很合理吧?
“阿嚏。”
升平坊內一處宅院中,柳樹剛冒新芽,正月的風還有些寒冷,一個正蹲在地裏身着胡服的女子被寒風吹得一激靈,站起身從一側的月牙凳上拾起了自己帶着毛邊的猩紅鬥篷,披在了肩上。
她看着面前長勢正好的麥芽,沉思不語。
這是她上年九月下旬種下的冬小麥,如今才剛剛冒出一點綠芽來。
地方太小了,只有這麽一點地方種小麥,根本沒有充足的樣本。
她在西郊倒是還有個莊子,只是那莊子面積也不大,且那莊子要供應她和妹子二人的日常花銷,輕易動不得……
“阿姊。”
就在她沉思間,一道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思緒,裴素扭頭看向來人。
來人亦是一個約莫二十五歲的青年女子,長相和裴素有八分相似,只是身材要圓潤上一些,這是她的同胎妹子,裴芸。
裴芸手上端着一盤饅頭,笑嘻嘻看着自己的雙胞胎姐姐:“舅父讓我們明日随他去長安郊外踏青。”
裴素冷哼一聲。
“踏青是假,給你我相一個夫婿是真吧。”
她們過來之後的這五年,那個名義上的舅父陳升就一直琢磨着将她們嫁出去換兩門好夫婿,最好能憑着“裴”這個好姓氏找兩個能替他兒子謀官的好親家。
五年前這破落戶老頭甚至要将兩個如花似玉的侄女同送給一個名為吉溫的奸佞之輩做妻妾,氣得這一雙年華正好的姐妹喝藥自殺,這兩個軀殼中才換了魂魄,也就是仗着父母早亡欺負兩個孤女罷了。
“已經推脫了兩回了,總不好再推脫。”裴芸嘆了口氣。
阿姊和她都不擅長人際周旋,偏偏穿到這樣複雜的家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一回看到玉真公主的孩子。
沒錯,玉真公主雖然已經出家為道了,但是個人的私生活絲毫不受影響,不但有情人,還有兩個兒子。
玉真公主的情人還是挺出名的,他叫張果,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平平無奇,可等他老了以後……世人尊稱其為“張果老”,就是八仙之一的張果老,也是個道士。
“倜兒打小就羞澀不敢見人。”玉真公主看着張倜忙不疊跑開的背影無奈道,口中說的雖是責怪之語,可臉上卻帶着寵溺。
卻又轉而捏了捏李長安的臉:“安娘今日怎得空來找姑母?”
李長安乖乖站着,任由玉真公主捏她的臉:“姑母,我想出長安玩一趟。”
“想去哪兒玩?”玉真公主笑道,“我在王屋山還有一處道場,那兒離長安離得遠些,我帶你去那可好?”
“我要去荊州。”李長安眨眨眼。
玉真公主沒有問為什麽要去荊州,只是想了想道:“那你帶足人手便可,若是阿兄問起來,我便說你是去荊州為我尋一卷道經。”
玉真公主是個妙人,她怕麻煩,也懶得刨根問底,總歸現在大唐對公主的要求已經很低了,只要不造反就行,嚣張跋扈多情随心所欲一些都不叫個事。
她自己都常年在外游歷四方不願待在長安城,所以玉真公主也只當李長安也是如她一般厭倦了長安城,想出去散散心罷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這個原因,玉真公主也不想問明白。
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李長安就快快樂樂的奔向了荊州。
荊州是個好地方,上溯巴蜀,下可去揚州,乃是唐代貫穿南北的咽喉,它在大唐還有另外一個別稱叫做江陵。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的确是山多水多,就是怎麽沒聽到猴叫呢。”李長安站在甲板上,對坐在她身側的沈初道。
她還想聽聽兩岸猿聲啼不住呢。
她不是一個人來找張九齡的,而是拖家帶口把沈初和裴家姐妹都給帶了過來。
荊州就很适合種糧食,唐朝的氣候濕潤溫暖,江陵已經算是江南之地了。正好張九齡在此做長史,裴素裴芸在這邊改進糧種,有張九齡罩着也方便些。
至于沈初,則是李長安專門把他拉過來上考前輔導班的。
明年就是科舉年,張九齡曾擔任過數次科舉主考官和出題人,屬于是大唐版的頂配肖秀榮了。現在的科舉考試一次也就錄用二十來個人,報錄比極低,為了确保自家老師一定能考上,李長安可謂是費盡了心血。
“老師,你可一定要考上進士,才對得起我這些年含辛茹苦的付出啊。”李長安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了滄桑的表情。
沈初額角的青筋跳了跳,覺得作業還是布置少了。
三月的荊州,正是風景好的時候。
說起來荊州長史也不是個小官,荊州是上州,長史更是能掌管一州的兵馬。若是邊塞之州,長史的權力或許比刺史更大,只是放在荊州便有些尴尬了,大唐內部承平日久,荊州又在大唐腹地,這裏哪用得上什麽兵馬呢?
張九齡索性也就不去管這些事情,每日只是游山玩水,排遣心情。
“今日約好了要同孟夫子一并去踏青,馬可備好了?”
荊州的長史府邸中,張九齡喚着小厮備馬,自己已經換了一身方便騎馬的胡服。
看着小厮獨自去牽馬,張九齡心中卻難免升起落寞之意。
前些年他出行向來是前擁後簇,哪次出門不是十幾人相随,無數人争先恐後為他牽馬,便只為湊到他身前,讓他多看一眼自己。
如今落寞了,也只能自己牽着匹馬,和門下同自己一樣落寞的幕僚一起出游。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他已成了無人關心的棄臣了。
外頭的日光正好,張九齡卻忽然沒了游玩的興致,他看着大好的風景又想到了被貶至此的自己,不由輕嘆一聲:
“美人何處所,孤客空悠悠。”
一時之間,疲憊感瞬間湧上心頭,幾乎要淹沒了這位為大唐奉獻了終身的老人。
“咣當咣當!”
“咣當咣當!”
張九齡皺眉,聽着敲門聲。
誰這樣沒禮貌,老夫正在這感傷着呢,在那那麽用力的敲門幹什麽,影響老夫作詩的心情。
可如今家中的小厮被他使喚去牽馬去了,他赴任荊州也只帶了這一個書童,無奈之下張九齡只好自己去開門。
“老師,我來找你啦!”
門外卻站着烏泱泱一群人,為首的正是笑的一臉純潔無辜的李長安。
張九齡被忽然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的李長安震驚了片刻。
“你……”
“沒錯,就是我,老師的學生,李長安!”李長安得意笑道,“老師府邸這麽偏遠,還好我聰明又機智才能順利找過來。”
張九齡聽着李長安熟稔的語氣,目瞪口呆:“老夫何時成了你的老師?”
“先前在信中說好的呀,若是日後能再有緣相見,張先生便願意我跟随你學習。”李長安還直接從袖中掏出了證據。
還是數月前張九齡和李長安的通信,李長安言辭熱情的吹捧張九齡的才華,并且說只恨自己被困在長安沒有機會向張九齡學習聖賢之道。
而一向好為人師,又習慣說漂亮話的張九齡頓時寫信回複“其實我也很想讓公主當我的弟子,只是太可惜啦,我們相距數百裏,我沒有那樣的榮幸擔任公主的老師。”
李長安又回信說日後必能再有再見的一日,到那時候她必定會親自向張九齡請教聖賢之道。
張九齡只當做李長安是安慰他,畢竟他是被李林甫排擠出長安的,恐怕這輩子都回不了長安了,出于禮貌他就又給李長安回了一封客套信……
然後現在,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李長安,正拿着這些證據上門找他要名分來了。
張九齡:“……”
我就出于禮貌客套客套你怎麽還當真了。
李長安不僅當真了,她還拉着自己的全家一起過來了。
既然張九齡也是他的老師了,那四舍五入張九齡和沈初就是忘年交的好友了,給自己好朋友做一下考前輔導很合理吧?
那再四舍五入,裴素裴芸也是他的好友,給自己好朋友找塊地種糧食也很合理吧?
在幾步外,一個牽着瘦馬過來尋張九齡的中年男子看着這幅場景不知所措。
“子壽兄……”
原來子壽兄邀了這樣多的人一同去踏青嗎?
第一部分。
“若是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務,來問我就行。”李長安也知道孟浩然的性格。
嗯……完全沒有情商。單從韓朝宗要舉薦他,他卻因為與朋友喝酒,耽誤了時間,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來孟浩然雖然詩寫的好,但是做事不太靠譜了。
更不提他那句流傳甚廣的“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反正自從孟浩然寫完這首上怨皇帝下怨朋友的詩之後,就再也沒人提出要舉薦他了。
交代完了孟浩然後,李長安就盯上了她一開始看中的那個村子,正是前幾日她和孟浩然一同去招兵的村子。
寧村,一個村子裏幾乎全都是姓寧的。
也是李長安選擇的試驗村。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知己知彼。
李長安沒有帶任何人,只她一個人背着小書包日日往寧村跑,書包裏背着她的一日三餐。
每日一大早,李長安就啃着胡餅來到寧村,然後就往村頭一坐,村頭這棵榕樹下是寧村的情報基地,老人和閑暇無事的婦人都在此處聊天。
一開始李長安湊過來這些村民還不适應,後來來的次數多了,再加上偶爾李長安會給她們分享胡餅,也就熟了起來。
“所以你家七十畝地就收不過來了?”李長安饒有興致聽一個老婦抱怨。
在前幾天的聊天中,李長安已經知道了這位寧七娘家裏的情況。
三個兒子都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但沒分家,兩個女兒嫁出去了,加上她和老伴,家裏一共有十二口人,家裏有四十畝祖上傳下來的永業田,還另外分了三十畝朝廷的田,總共七十畝。
只是現在二兒子在州府裏服役,三兒子的夫人懷着孕月份又大了,家裏剩下的勞動力人手不夠,地到現在還沒有翻完。
也不止這一戶人家有這個情況,荊州近來在修整運河水道,許多人家家中的男丁都要去服徭役,寧村去了好幾十個男丁,自家地裏的活就耽誤了。
李長安覺得這個時候不該大規模征發民夫修整水道。七月正是農忙的時候,田地裏的勞動力不充足會耽誤明年的收成。
不過已經征發了,那也沒辦法再把人給叫回來,只能從別的地方補回來。
李長安看着不遠處的稻田,一只老黃牛正拖着犁,還有兩個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在牛後面推着,犁是長直轅犁,耕地時回頭轉彎很吃力,需要那兩個人把犁擡起再換方向。
大唐應當已經有了曲轅犁,只是現在還沒有傳播開。
李長安打算今天回去以後帶着裴素去一趟木行,打兩架曲轅犁帶過來。
這邊又聊開了新的話題,話題的內容圍繞着村東頭那個死了男人的寧大虎家的娘子,說她男人寧大虎戰死沙場了,村裏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去欺負她這個寡婦。
還得加強法治建設。李長安豎着耳朵聽着,把這事記了下來。
入夜後,李長安在書房奮筆疾書。
[一,打造農具加快生産效率……二,照顧戰死将士遺孀,明天去她家看看情況……三,入冬以後不用種地村民有大把空閑時間可以安排……]
第一章》編者,李長安。
七月漸漸過去了,八月也已經接近中旬。
寧村比先前熱鬧了一些,臨近中秋,在州府中服徭役的人也得了假回來和家人團聚。
李長安沒有回長安,那裏沒有她惦記的人。
驚喜還是有的,曹野那姬又給她寄了信,還給她捎了肉幹。曹野那姬告訴李長安她現在正在做馬匹生意,從西域往大唐運馬賣,她還自己建了兩個馬場,再等三年就能有小馬了。
李長安向裴芸請教了一些牲畜飼養技巧,寫了五十多張信給曹野那姬寄了回去。
裴芸選學過家畜育種學,雖然沒深入學,可多多少少知道的也比尋常人多。
只是張九齡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近來連編書都沒心情了,這種情緒随着中秋節越來越近而越發濃烈。
八月十五,圓月高懸。
今夜的張府十分熱鬧,李長安幾日前就察覺到了張九齡的情緒不對,特意帶着沈初等人過來陪張九齡過中秋節。
只是張九齡笑容顯得有些勉強。
李長安也沒法安慰他,只能在入夜前帶着人離開了張府。
夜深露重,月光皎潔灑在院內,樹影落在地面上,随風而動。
張府隔壁的李府,卻有兩個偷偷摸摸的影子趴在牆邊聽隔壁的動靜。
“老師,你上來嗎?”李長安跨坐在樹杈上,一只手抱着樹枝,一只手對着樹下的沈初伸手。
李長安是個夜貓子,沈初可不是。
沈初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自己分明已經睡下了,為何還是被這逆徒拉過來做這偷聽的小賊,甚至還要做半夜爬樹這樣荒唐的事。
“張九齡心情不好,他都這把年紀了,要是一個想不開出了事怎麽辦?”李長安振振有詞。
吱呀~
張府的房門開了,聲音不大,可在安靜的月夜中就十分明顯了。
李長安連忙趴了下來,對着沈初“噓”,示意他別說話。
張九齡披着外袍端着蠟燭走了出來,李長安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下一刻張九齡卻又吹滅了蠟燭,站在屋檐下安靜的望着空中高懸的圓月。
他是嶺南人,嶺南在荊州千裏之外,他的家人都在嶺南。家中的老母去世,他未能盡孝,老妻離去,也是兒女們埋葬,算一算,他已經有十幾年沒能回家了,只能從數月一封的書信中得知家中兒女的近況。
張九齡仰頭看着明月,忍不住回憶起從前。
他家在嶺南,祖父和父親都是當地的縣令,也算是官宦人家,小時候每逢中秋節,他便會和兄弟姐妹一同圍在爹娘身邊打鬧,他家住在海邊,從閣樓上甚至能看到海面上升起的月亮。張九齡以為自己年老之後,也應當是他的兒女孫輩圍在他身邊一同賞月。
只是造化弄人,他做了宰相,又被貶出長安。到頭來,志向未能實現,白發卻已經爬滿了鬓發,家人也未能團聚。
思念之情如他家鄉的海水一般洶湧澎湃地沖擊着他的胸膛。
張九齡輕嘆一聲。
他望着天上的圓月,眼中滿是淚光。
詩人悲傷了總是要寫詩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這一刻,張九齡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正和親人一同賞月。明月從海面上升起,将海面都染成了銀白色。
他想,哪怕是相隔千裏,可起碼他和親人看到的這輪明月是同一個明月。
張九齡的聲音很輕,可在寂靜的月夜又顯得那麽清晰。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他這個多情人只怨恨夜晚這麽長,從荊州到嶺南這麽遠。
他連自己的兒女如今長什麽樣子都記不清了。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寝夢佳期。”
詩寫完了,心中的思念之情卻依然強烈。張九齡苦笑一聲,最後又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明月便要轉身回屋。
現實中見不到,說不準夢中能與自己的親人相見。
“咔嚓~”
一點微小的樹枝斷裂聲卻驟然引起了張九齡的警惕,他看向聲音傳過來的方向,厲聲道:“誰在那?”
空氣安靜了一瞬。
而後樹上冒出兩個腦袋來。
李長安幹笑着揮了揮手:“老師,今天月亮真好啊,你也還沒睡嗎?”
而沈初,早已以袖掩面,沒有臉面再見張九齡了。
張九齡無奈道:“好歹也是我大唐的公主,你的禮數……”
李長安只當聽不到,既然被發現了也就沒有了做賊的必要,李長安幹脆從樹上一躍而下跳到了張九齡的院子中。
“也怪我這段時間太忙了,竟然沒及時察覺到老師是思念親人了。”李長安扭了扭僵硬的身體。
方才她生怕打擾到張九齡作詩的靈感,就一直趴在樹上一動都不敢動,腿都趴麻了。
張九齡嘆息一聲:“你做的事情是于國有益之事,無需總挂念着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子。”
說起來也奇怪,先前做宰相,整日事務纏身,張九齡也沒有如此強烈的情緒,反而是被貶了,整日無所事事,他的愛恨卻強烈了起來。
“也不知十年之後,天下還有沒有人能記得住老夫的名字。”張九齡苦澀道,“老夫一生追求治國平天下,渴望如先賢一般留名青史,終究卻是一場空,或許我應當辭官歸鄉,回嶺南為母親守墓,享兒女承歡膝下、天倫之樂。”
“先生憑借今夜這首詩便足矣名流千古了。”李長安道,“莫說只是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後,依然會有人傳誦先生的這首詩。”
“你啊,總是這般會安慰人。”張九齡并不相信李長安的話,往前數千年,也只有先賢的了了幾本著作能流傳至今,他張九齡又什麽能耐能和先賢并列呢。
李長安只是微笑。
“還有一事要詢問老師。”
“何事?”
李長安道:“我已經組織好了去安南尋稻種的商隊,預計會從嶺南過路,老師可否願意商隊将老師的家眷一并帶回荊州來呢?”
張九齡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