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顧見骊望着姬無鏡,清亮的眸子逐漸浸濕。
已經夠難堪的了,這人還這樣明晃晃地說出來……那股子委屈窩在心口,又酸又漲。
顧見骊咬唇,将眼裏的濕意一點一點逼回去,這雙眼睛又變得幹幹淨淨了。不自覺地,她微微擡着下巴,執拗又驕驕傲傲的。
姬無鏡推開窗戶,探頭朝外喊了一聲:“長生!”
蹲在小院門口像個雪人似瑟瑟發抖的長生應了一聲,立刻跑到窗前,抖落了一下肩上落的雪,笑着臉:“五爺,什麽事兒?”
“去挨個房敲門,讓每房女眷拿十套新衣服過來。一刻鐘之內送來。”
“啊?”長生張大了嘴。
姬無鏡瞥他一眼,長生立刻收回視線,應了一聲“好咧”,撒腿往外跑。
握着剪子的顧見骊怔怔的。剛剛對姬無鏡的氣憤不由消了,甚至因為自己誤會姬無鏡笑話她而愧疚。她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手中的剪子上,心裏逐漸染上了幾分感動來。
其實……五爺也沒怎麽欺負過她。甚至幾次三番幫了她。雖然顧見骊認為姬無鏡并不是故意幫她,只是順手、恰巧、閑得無聊一時興起。
可到底是幫了呀。
人吶,一旦想起一個人的好來,順着思路就會把人越想越好。顧見骊低着頭胡思亂想,心裏的感動慢慢膨脹。
然而,這種感動只保持了一刻鐘。
姬無鏡翹着二郎腿舒服坐在圈椅裏,厚厚的新衣堆成高高兩摞放在桌上,他手肘壓在衣服上,笑得不懷好意:“叫一聲好叔叔,拿走一件。”
顧見骊嬌嫩的唇瓣都快被她咬破了。
姬無鏡扯起嘴角笑得實在欠揍,他說:“不叫的話,我就把這些衣服都裁了做地毯。花花綠綠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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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見骊握着剪子憤憤然起身,疾步往西間去。将門一關,她脫了身上的寝衣,握着剪子動作幹淨利落地咔嚓、咔嚓。并且尋了針線,将腰側也收了收。除了難看了點,這件寝衣至少合身了。
她板着臉回到寝屋,連看都不看姬無鏡一眼,徑自上了床。她是真傻才放着暖呼呼舒舒服服的大床不睡,忍着寒意睡羅漢床。
她鑽進被子裏面朝牆壁而眠。哼,反正他不行,不能把她怎麽樣。如果他真的想對她做些什麽,那她就、她就……捏蛋!
顧見骊軟軟的雪腮鼓起來,生氣。
她因賭氣爬上了床,原以為自己會睡不着,可不知道是不是晚膳後那碗風寒藥加了助眠的成分,她望着白牆生悶氣,氣着氣着,竟然睡着了。連姬無鏡什麽時候熄了燈上床都不知道。
一夜酣眠。
第二日醒來時辰已經不早了,姬無鏡并不在身邊。顧見骊喊來栗子,才聽說姬無鏡命人砸了府裏的一處湖,一早就過去釣魚了。
“外間是什麽聲音?”顧見骊揉着額角,聲音懶倦。
她雲鬓散落,身上的雪色寝衣向一側滑落,露出一大片鎖骨。剛睡醒的困倦,讓她秀眸惺忪,潋滟微醺。眸光流轉望來時,瑰姿豔逸、盛顏仙姿。
栗子看呆了好一會兒,才回神:“地毯!做地毯!”
顧見骊行至外間,見兩個面生的丫鬟坐在地上,正裁剪着昨日從各房女眷那兒送過來的衣裳。
竟然……真的把這些衣裳都拿去做地毯了!
顧見骊胸口一滞,睡了一覺已經消了的氣憤又增增增升了上來。
“五夫人在屋不?”宋嬷嬷站在院子裏喊人。
顧見骊令栗子将人請進來。進來的不止宋嬷嬷,她身後還跟了兩個繡娘。宋嬷嬷一進屋,目光掃了一眼縫制地毯的兩個丫鬟,收起神色,沖顧見骊擺起笑臉:“最近府裏忙着準備過年,竟然把裁新衣的事情耽誤下來。老夫人一早就吩咐老奴帶錦繡坊的繡娘過來給五夫人量尺寸!”
顧見骊任由兩個繡娘給她量尺寸,轉過身時,望着那些準備縫成地毯的衣裳,心裏忽然惶惶有了個猜測。
昨夜姬無鏡要的倉促,各房女眷送過來的衣裳必然是舊的。姬無鏡的舉動自然傳遍府中,今日就有繡娘來給她量體裁衣……
向各房要衣裳是假,給她裁新衣是真?
不不不……
顧見骊擰着眉頭,微微搖頭。姬無鏡這麽惹人厭的人才不會花這個心思。又是歪打正着而已!
“夫人,您擡擡手。”繡娘說。
顧見骊依言擡手,目光随意一瞟,望着自己的右手。她将指尖兒遞到眼前,詫異地望着拇指。折斷指甲處的傷口竟然長好了。
怎麽會一夜之間……
昨夜昏暗光線裏姬無鏡将她指尖兒含入口中舔吮的一幕,忽地跳入眼前。頓時覺得指尖上一片滾燙。連着顧見骊的臉頰也有些微的發熱。
量尺寸的繡娘離開後,顧見骊坐在裏間也能聽見外間的剪子咔嚓聲,她嫌有些吵,起身去了後院,打算看看兩個孩子。
她剛跨過寶葫蘆門,就看見姬星漏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裏。林嬷嬷彎着腰在他旁邊不停說着要抱他的話,姬星漏滿口“走開”地暴脾氣拒絕。
顧見骊詫異地跟過去時,姬星漏剛走到門檻。門檻有些高,姬星漏兩只小手擡起一條小腿邁過門檻,因為疼痛,五官揪起來。他跨坐在門檻上,緩了口氣,才将後面那條小短腿一并挪了進去。
“林嬷嬷,六郎怎麽了?”顧見骊問。
聽見顧見骊的聲音,姬星漏充滿敵意地瞪了她一眼,一瘸一拐地跑進屋。
林嬷嬷說:“昨兒六郎又犯了事兒,被罰在佛堂跪了一宿,這才剛回來。”
“什麽?”顧見骊驚了,“昨晚為什麽沒說?”
林嬷嬷懵了。她愣愣看着顧見骊,心裏揣測難道五夫人要管這些事兒。
瞧着林嬷嬷的表情,顧見骊忽然明白了。姬無鏡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根本沒怎麽管過這兩個孩子。顧見骊又回憶了一遍上次一起用膳時的場景,姬無鏡似乎沒有看過這兩個孩子一眼。想來,府裏都知道姬無鏡不管這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在別的地兒受了罰,林嬷嬷也不會說。
“星漏為什麽被罰?”顧見骊一邊問,一邊邁步進了屋。
“昨兒您和五爺離開之後,六郎鬧脾氣掀了桌子。”林嬷嬷小聲解釋。
“掀桌子?為什麽掀桌子?”詫異詫異追問。
“這就不知道了。六郎自小總是這樣,時常闖禍。被罰了也不吭聲。老夫人不管怎麽罰他,他下次仍舊依着性子亂來……”
姬星漏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頭不算,還用一雙小手堵了耳朵,不想聽顧見骊和林嬷嬷的對話。
被子忽然被掀開,姬星漏一下子坐起來,瞪着眼睛吼:“你幹嘛!”
顧見骊在床邊坐下,去挽姬星漏的褲腿。
“你走!”姬星漏亂踢起來。
別看他才四歲,亂踢起來,顧見骊根本抓不住。顧見骊沉着聲音:“林嬷嬷,把他壓住了。”
林嬷嬷應了一聲,猶豫之後,壓住了姬星漏亂扭亂踢的身子。
顧見骊挽起姬星漏的褲子,看見他的膝蓋一片淤青。顧見骊擡眼,看着紅着眼睛憋淚大喊大叫的姬星漏,忽然就想到了弟弟。
“再亂動亂叫,我請你父親過來壓着你了。”
姬星漏的哭喊在一瞬間熄了,老老實實一動不動。
顧見骊收回目光,拿了止疼化瘀的外傷藥,慢慢塗抹在姬星漏的青淤的膝蓋上。她一邊塗抹,一邊溫聲問:“為什麽要掀桌子?”
“我樂意!”姬星漏咬牙切齒。
顧見骊也不惱,只是與林嬷嬷說:“下次再有這種事兒和我說一聲。”
“诶!诶!”林嬷嬷連忙應着。
顧見骊囑咐林嬷嬷仔細照看姬星漏,便起身去了隔壁看看姬星瀾。
姬星瀾踩着一個小杌子,手裏握着筆寫字。她寫得很認真,只是握筆的姿勢不大對。她臨摹的那首詩瞧着也是個孩子的筆跡。
顧見骊走近,問:“星瀾懂這首詩的意思嗎?”
姬星瀾臉上的笑容一滞,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認識這些字……”
不認識只是臨摹?
顧見骊柔着聲音:“不認識也沒關系,咱們星瀾識得多少字啦?”
姬星瀾聲音低下去:“我只認識兩個字……”
顧見骊瞧着姬星瀾握筆的姿勢便想到了府裏定然沒讓這兩個孩子啓蒙,她笑着說:“哪兩個字啊?星瀾寫給我看好不好?”
姬星瀾點點頭,重新拿了一張紙,一筆一劃地寫起來。
顧見骊原以為姬星瀾唯獨認識的兩個字應當筆畫極為簡單,卻不想白紙上的字筆畫漸多,最後落成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稽昭!”姬星瀾彎着眼睛笑,“父親的名字。”
望着這雙幹淨的眸子,顧見骊忽覺無措。緩了緩,顧見骊語氣溫柔:“從明天開始,我教星瀾寫字好不好?”
姬星瀾的眼睛像烏雲挪開後,一瞬間點亮的夜幕。
顧見骊在姬星瀾這兒留了一上午,才腳步匆匆地回前院。一路上,她鼓起勇氣,打算和姬無鏡談一談關于這兩個孩子的事兒。雖然有點多管閑事,可她實在不忍。
還沒走到門口,顧見骊便聽見屋中傳出陌生男子的聲音。
“門主,就差三天,您體內的毒就可以徹底逼出去。怎的……怎的前功盡棄,反而讓毒素噬盡五髒六腑,日益加重了……”
姬無鏡的聲音是一貫的輕嗤懶散:“被一只貓兒吵醒了。”
顧見骊站在門外,涼風拂面。忽又落了雪,打過顧見骊的眼睫。顧見骊緩慢眨眼,消融的雪瓣兒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