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骊雲莞先離席了。

雖然她離開了, 飯桌上其他人依舊沉默地吃飯。

顧敬元目光落在碗裏的米粥上微微出神, 他忽然放下碗筷,起身走了出去。瞧着他大步離開的背影,倒像是往後院骊雲莞暫且住的廂房去。

顧川眨眨眼, 小聲問:“父親怎麽不吃了?”

“父親有事要忙,小川好好吃飯。”顧在骊夾了一塊肉放在顧川碗中。

“哦……”顧川應了一句, 低下頭吃飯。

顧見骊也有些心不在焉, 她回家之後将宮裏發生的事情講給了家裏人聽, 自然隐去了姨母的心事。可她發現即使瞞下姨母的心事,發生的事情足夠讓場面尴尬起來。顧見骊望了一眼陶氏, 心下茫然。若說遠近,自然姨母更近一些。可自從家中落了難,與陶氏一起經歷了那麽多, 早已不是當初疏離的繼母女關系。

顧見骊走神了, 滿滿心事寫在臉上。

姬無鏡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湊過來, 壓低了聲音問:“想不想去偷聽?”

顧見骊大驚,急忙說:“非禮勿聽!那是父親, 成什麽樣子!”

姬無鏡懶洋洋地“哦”了一聲, 說:“那你慢慢吃,我要去看看那老東西的熱鬧。”

說着,他站了起來。

顧見骊急忙拉住他的袖子, 特別認真地說:“這樣做是不對的!”

飯桌上其他人都看過來。

顧見骊執拗地攥着姬無鏡的袖子不松。

姬無鏡認真看了她一會兒, 俯下身來, 貼在顧見骊耳邊問:“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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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庭廣衆這般近的距離讓顧見骊渾身不自在,更別提其他人一直望着他們。她擰了眉,略帶埋怨的口吻:“如果被發現了……”

“不會被發現的。”姬無鏡直起身來,推着顧見骊的輪椅離開。

顧見骊小聲勸阻:“你別鬧了……”

“顧見骊,你父親那個脾氣說不定會出事。”

顧見骊心裏猶豫了一下,小聲問:“真的不會被發現?父親要是知道了,會狠狠罰我的……”

姬無鏡嗤笑了一聲。

顧見骊心中忐忑不安。當她藏身在衣櫥裏時,仍是恍恍惚惚的。她從小被按照貴女名媛的做派教導。她可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能做出偷聽的事情來。她在心裏覺得這樣的舉動是錯的。偏偏又生出一種莫名的小興奮來。

姬無鏡笑話她:“顧見骊,你不覺得按部就班的日子很無聊?顧敬元那老東西真不會養閨女。”

他拍了拍顧見骊的頭,惋惜道:“好好的一個小姑娘,養得呆呆的。”

顧見骊不贊同地看向他,剛想說話,姬無鏡食指抵在她的唇上,讓她噤聲。顧見骊抿唇,從衣櫥雕花孔洞朝外望去。房門被推開,骊雲莞走在前面,她的那個心腹宮女盼兒跟在後面。

顧見骊瞧見盼兒手裏端着的湯藥,才明白為何姨母從前院回來後沒直接回房。

一想到自己在偷聽,顧見骊莫名緊張。她單腳立着,後背靠着衣櫥借力。她低下頭瞟了一眼,裝作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左腳搭在了姬無鏡的靴子上。

姬無鏡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假裝不知道。

骊雲莞在桌前坐下,接過盼兒遞來的藥。

“娘娘,您就不該過去一起吃。奴婢瞧您也沒吃多少……”

“不然呢?”骊雲莞優雅地捏着勺子輕輕攪動還很燙的湯藥,“難道還要拿出貴妃的做派,單獨吃不成。”

“依奴婢看,您就不該過來……”盼兒望着主子的目光很是心疼。人人有自己的立場,她只心疼自己的主子。

“總是要見一面,坦坦蕩蕩把話說清楚,若是不告而別一走了之……”骊雲莞若有所思地望着湯藥,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軟下去,“他會自責的。”

“您總是考慮別人,就不能為自己想想?娘娘……咱們不喝這藥成嗎?”盼兒說着就紅了眼睛,“太醫分明說了,您這些年喝過太多次,再喝一次恐怕再也做不了母親了。”

衣櫥裏的顧見骊猛地睜大眼睛,差點驚呼出聲,幸好姬無鏡及時捂住了她的嘴。她回頭望向姬無鏡,發現他神情懶散地靠着衣櫥,根本沒有看外面,一直在看着她。

頭些年,昌帝每次碰骊雲莞,骊雲莞都會偷偷喝下避子湯,喝得多了,損了身子不能生育。也是因為太醫診過她不能生,那次與顧敬元事後,她沒喝避子湯。誰知道竟然……

昌帝這些年身體大不如從前,房事全靠藥吊着,早沒了生育的能力。所以骊雲莞知道肚子裏這個孩子是顧敬元的。那日宮中,她和顧見骊一起從閣樓跳下來,落了紅,動了胎氣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

骊雲莞舉起湯碗,将粘稠苦澀的湯藥一口一口喝下。放下碗,她抿去唇上沾着的湯藥,臉上挂着淺淺的笑,溫聲說:“怎麽會做不了母親呢。我有兩個女兒呢。姐姐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

“那怎麽一樣?”盼兒一下子哭出來,“到底不是親生的,她們是能承歡膝下還是能給您養老送終?”

骊雲莞笑着擦去盼兒的眼淚,說:“我還有盼兒呀。好孩子,不哭了。咱們已經從牢籠裏出來了,日後是要過好日子的。”

顧敬元立在門前,大聲問:“雲莞,你可在?”

骊雲莞臉上的笑容微僵。

盼兒擦了臉上的淚,說:“奴婢去請武賢王進來。”

“把門開着就行了,他不會進來。然後你去裏屋檢查一下昨晚收拾的東西可有遺漏。”

盼兒應着,她把眼淚逼下去,開了門,恭敬地行了禮,轉身回了裏屋。

顧敬元立在門前七八步的距離,沒有再往前走的打算。

兩個人遙遙相望,骊雲莞忽然想起初遇那一日,也是這樣寒冷的日子,她與姐姐逃亡,困在雪山中,遇見了高頭大馬之上一身戎裝的顧敬元。

姐姐歡喜與她說可以與顧敬元聯手,她那時不過十三歲,聽不懂,只知道馬背上的顧敬元好威風,把他的樣子悄悄記在心裏,一記就是二十年。她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姐姐與顧敬元商議她聽不懂的大事。後來敏感地發覺顧敬元望着姐姐的目光特別好看。再後來,他送姐姐胭脂首飾绫羅和美玉,順帶送她些糖果。糖果很甜,她不舍得吃,都化了。

記憶被她寸寸收起,她望着顧敬元溫柔又疏離地微笑着,喊了一聲:“姐夫。”

顧敬元松了口氣。原本想好的說辭,便随着這一聲“姐夫”不必說了。他望着骊雲莞的目光光明磊落。話,也說得直接又誠懇。

“雲莞,如果你不是雲嫣的妹妹,我會把你留在身邊,給你個名分。可你是她的妹妹,和她五官輪廓極為相似的妹妹。”顧敬元頓了頓,“雲莞啊,你半生活成了你姐姐的影子。若你留在我身邊,也只能還是她的影子。姐夫說話直接,我知道你這孩子在你姐姐面前一直很自卑。可你姐姐在時,時常與我說你的好,她喜歡你的溫柔你的細膩,你純粹的善。離開你姐姐的影子,你應當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若你想回骊族,姐夫會派人将你安全送回。若你想留在京中,姐夫會給你安頓好。日後你若再嫁,姐夫以娘家身份送你出嫁。若你不想嫁,只要姐夫活着,保你衣食無憂。在骊和見骊都喜歡你,你也疼這兩個孩子。姐夫不會阻你與她們兩個的來往。只不過……”

顧敬元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說:“我們餘生就不必再相見了。”

骊雲莞臉上始終挂着優雅得體的淺笑,安靜地聽顧敬元說完。天地間安安靜靜的,她的心也是安靜的。

“姐夫這話說得讓雲莞心中惶恐,我又不是豆蔻年華不知人事的清白姑娘家。不過小事而已,竟讓姐夫難為成這樣。留在姐夫身邊?做你的女人?姐夫在說笑嗎?”骊雲莞輕笑出聲,雲淡風輕的口吻,“不過如今我離了宮,自然要仰仗姐夫的。我回骊族的盤纏姐夫可要給足了,要是小氣地拿些碎銀打發我,我可要托骊瀾神向姐姐告狀的!”

顧敬元遙遙望着骊雲莞臉上的笑靥,聽着她雲淡風輕的語氣,他默了默,颔首道:“好,姐夫都會給你安排好。”

顧敬元轉身,沒有回頭。

他說餘生不必相見,他們餘生就真的再也沒有相見。

骊雲莞目送顧敬元離開,直到看不見了。她顫聲說:“盼兒,關門。”

淚流滿面的盼兒從裏間跑出來,用力将門關上。

骊雲莞雙手捂住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哭出聲來。剜心的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壓得她連腹中的疼痛亦覺察不到了。鮮血染紅杏色的長裙,染髒了椅子,在地面落成一小汪血水。

可她又笑了。她沒讓他知道她肮髒的心思,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藏在衣櫥裏的姬無鏡長久望着顧見骊,眼睜睜看着她的眼睛一點點濕潤,濕氣氤氲逐漸凝成淚珠兒,一顆一顆滾落,弄濕了她的臉。

姬無鏡的臉色一點一點陰沉下去。他後悔了,他不該一時興起把顧見骊帶過來。

顧見骊望着不敢哭出聲的骊雲莞,仿佛與姨母一樣疼。

她想起了姬玄恪。

顧見骊恍惚明白自己對姬玄恪的那點子喜歡是那麽淺薄,不值一提。

在昏暗狹小的衣櫥裏,顧見骊第一次明白情如刀刃,可以讓人遍體鱗傷,狼狽不堪。她真誠許願,願自己今生永遠不會被情字所擾,永遠冷靜自持,優雅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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