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傳說中失敗的勇者

“文伯森特不見了,我不認為有人能在你我之下悄無聲息的帶走他。嗯,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卡克戈裏”

普莉菈對着卡克戈裏問道。

天亮後,天色顯得有些陰沉。普莉菈根據自己對文伯森特的理解,他是那種不會讓別人叫自己起床的類型,和不相熟的人住在一起,一定會無法入眠,早早的起床,生怕他人進入屋內叫自己起床,把自己的隐私坦蕩的擺放在他人面前。換言之,這麽久還沒離開房間不符合文伯森特的為人處世。

她探查到文伯森特釋放了魔法圍繞住自己的房間,防止他人的窺視,不過卻并未去阻止。現在看來,她該去詢問下原因。

事已至此,尋找文伯森特的下落更重要。她的目光落在卡克戈裏身上,這位夢魇似乎早就料到事情會發生到這個地步,安靜的望着床頭櫃上的桌子,又阖上眼移開視線。

梅爾斯走上前,她朝着房屋內的鏡子望去,皺着眉說:“我的客棧裏沒安裝過鏡子,誰放的,醜死了。”

“你知道嗎,卡克戈裏”

“你這麽詢問,不就是把我認定為嫌疑犯嗎”

“不,我只是認為你會知道答案。”

“哎,女王大人說話還真是充滿了客套。總而言之,我就不打擾你們尋找文伯森特了。我還要忙着去弄早飯,先問一句,你們還吃早飯不”

梅爾斯的問題讓劍拔弩張的空氣松動幾分,她本人敲敲鏡子,又踢幾下櫃子,放棄折騰後伸着懶腰問道。

“我的話就不用準備了,卡克戈裏你要吃早飯嗎”

“.....不需要,我可是夢魇。”

“是的是的,既然如此我就只準備自己的早餐。一頓不吃餓得慌,夢魇真幸福。”

也許有些奇怪,但普莉菈确實沒懷疑過是梅爾斯做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她的房間和梅爾斯相接,她晚上把注意力都放在警惕梅爾斯身上——她并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是錯誤的,她和梅爾斯相處了不到半天,不提防才奇怪,理由二和一可能有些自相矛盾,相處時間雖短,她隐隐約約覺得梅爾斯是個直率的人,陰謀詭計不是她的風格。

況且,可沒有騎士能悄無聲息的在她眼皮子低下把人帶走,魔法師也如此。

普莉菈更願意相信是文伯森特主動的離開——畢竟那個孩子,哪怕是她也不能強迫的帶走他,如果不是魔王心甘情願,誰能殺死它呢,誰能殺死罪惡本身呢

她這一番想法并不是在否認過去勇者的努力,只是在她看來,勇者去殺死魔王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十分可笑的傳說,因為誕生魔王的是人類的罪,殺死魔王,罪本身卻沒得到糾正,無止境的輪回,到最後人類自己并沒有改變。人類只是出于恐懼,按澤卡蘭亞的話來說,魔王從未真正的破壞過世界,它的發洩只對自己。勇者僅僅是因為魔王會毀滅世界這個信息去讨伐的——當然,對魔王來說這是好事。

“文伯森特或許在魔王城那,銀塔之上。”

卡克戈裏的話剛說完,普莉菈本人就已經從房屋中消失。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打開的窗戶,根據普莉菈的實力判斷,想必再過幾秒抵達了城堡,也許現在就到了。他似乎是嘲諷的笑了聲,埃爾維斯,你瞧,這麽多人想你死去,我也是這樣。可是,我想你死卻是出于對你的愛,還真是諷刺。

“我也走了,梅爾斯,你有什麽需要我傳遞給埃爾維斯的話嗎?”

就在這寂靜中,梅爾斯從門口探出身子,站在門口不進來。

“上次見面的時候,你比我還矮。”

“人都是會成長的,雖然我不是人類。”

梅爾斯張開嘴,話卡在嘴邊說不出。眼下雖是白天,天空卻逐漸的昏暗下來,前半刻鐘還豔陽高照,如今迷霧卻籠罩盡整個歐菲列,從打開的窗戶望去,那顆燒盡的老樹和新生的嫩芽在迷離的霧氣中浮現出來。

“謝謝你,埃爾維斯,和你相處的時間确實讓我快樂。”

她抖得撇過頭去,她這張貼在木框上的臉感受到了熾熱的燙度,分不清來自木板還是自己的皮膚。這固然是無法輕易開口說出的話,可她在隐約間察覺到如果不說,那麽她将再也沒有機會對埃爾維斯表達出自己真實的想法。

“我明白了,如果他也能想明白就好了。”

——不然,就只能讓他去死了。

不知為何,梅爾斯想将自己的觀點對着卡克戈裏再說一次,将過去說不出的話一次性的講述出來。她明知道自己的做法都是徒勞、無用的,可人本就是徒勞的去完成每件沒有意義的事情。卡克戈裏聽着梅爾斯再次說出的謝謝你幾個字,心想,假如一切開始前,有人曾經這麽對埃爾維斯道謝,事情會發生改變嗎,埃爾維斯會不再被流言蜚語所影響嗎,能承認自己的價值嗎

或許事情仍然會發展成如今的模樣,畢竟埃爾維斯本質是個心思敏銳的膽小鬼。

卡克戈裏在思考選擇所帶來的不同,澤卡蘭亞也是如此。

客觀事實說,這是他和文伯森特的第一次面對面見面,直到此刻,澤卡蘭亞仍然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他甚至為自己方才的舉措而感到茫然。他好像做出了不符合自己性格的事情,按照他同卡克戈裏的計劃,等文伯森特抵達城堡後,他才将文伯森特接到星之海中。

可當他看見文伯森特對着鏡子說話的身影,那隐藏在語言背後的絕望。他感受到強烈的痛苦,這樣的痛苦從靈魂起步,傳達到了□□之中。然後,他聽出來了文伯森特顯露在鏡子之中的求救,難以想象的哀愁,包裹着他的整個身軀,似乎也要陷入對生死飄渺的感傷,陷入人生空寂的落寞中。

很久以前起,他就無法對魔王的痛苦視而不見。魔王以他的快樂而快樂,他為魔王的痛苦而痛苦,互相折磨,反反複複,又樂此不疲。

不管怎樣,他對着由感情驅使的自己而被拉進星之海的文伯森特一言不發。他倒不是難以啓齒,然而,自從埃爾維斯的計劃開啓後,他再也沒有立場像往日那樣時刻的陪伴在魔王身邊。

澤卡蘭亞往前走了幾步,立定在文伯森特的身前。甚至不需要低頭,視線稍微的往下瞥就能看見低着頭,雙腳往後折,小腿挨着大腿,被額前的發絲擋住臉部表情、眼睛神色的文伯森特。

“你和以前一樣的安靜。”

話一出,他渾身輕松,澤卡蘭亞惬意的坐在了文伯森特的身邊,一只腳架起來,左手放在上頭,另只腳便稍微彎曲的接觸到地面,他的右邊是自己一直深愛着的魔王,一直等待同他相逢的文伯森特。

坐下來的那刻,澤卡蘭亞發現原來自己真的有那麽久沒有和魔王呆在一起,緊密接觸過了。如今終于能同它面對面的相處,和他享受同樣風氣息,澤卡蘭亞摘取到久違的安心與喜悅。

存放着伽斯缇塔靈魂的星星被他操作着漂浮過來,他拿着它靜靜的置于文伯森特眼前,一切都是值得的,為了能讓魔王獲得快樂,做出怎樣的事情來都值得,都能被赦免,他發自內心的再次認為。

“我潔淨它,使它離絕一切外邦人。不過,它暫時無法睜開眼睛。我向你保證,他會回到你的身邊。而我,不求你紀念我,施恩于我。”

文伯森特依然沒有回答,澤卡蘭亞看了眼他躲避着的隐蔽的靈魂,繼續說。

“你和以前比變了很多,或許這是好事。不過,你變得不喜歡和我說話這點,倒讓我有點悲傷。”

“......你掩面不顧我,使我因罪孽消化。”

“我若不掩面,你便無可能以文伯森特的身份獨立的存活。我只想将長久的日子、生命的年數與平安加給你。”

澤卡蘭亞撐着臉,當他轉過自己的臉,視線停留在正前方而非文伯森特身上時,他感受到肩膀一沉,是文伯森特偏着頭靠在了他的右肩膀上,就像他們舊日談話那樣。魔王最喜歡的事就是靠在他的肩膀上,閉着眼,聽他敘說自己的觀點。魔王說他在意的不是談話的內容,而是和澤卡蘭亞相處的每一秒的時光。澤卡蘭亞又想去觸摸魔王的發絲,去感受流淌于縫隙之中的時間了。

“......不是不喜歡,是不知道怎麽和你開口。”

“因為,真的會有這麽神奇的事情嗎?我明明沒有見過你,待在你身邊卻比在任何人身邊還安心、還放松。醫治我的肚臍,滋潤我的百骨。”

——哪怕展露所有的陰暗面也無妨。

文伯森特的視線始終黏在在遠處漂浮的靈魂上,身子緊繃着,為同他人的緊密接觸而忐忑,如同等待松開的彈簧。然後,漸漸地放松下來,當他發現澤卡蘭亞想觸碰自己時,他開口,能告訴我嗎,魔王和夢魇的故事。

“你如果不嫌棄浪費時間,我很樂意。”

“活着不就是浪費時間嗎....你身邊很安靜,盡管腦中仍有争執,可你是寧靜的,讓人忍不住沉淪.....是今生今世的依靠。”

即使我不認識你,也會被你吸引。排除來自靈魂的共鳴,更是由于在澤卡蘭亞的身邊他才能尋覓到一絲家的感覺,只有在家中才能獲得的靈魂的寄托與歸宿。他僅僅是看着他,甚至不用說話,那快活的心靈就從文伯森特的軀殼中生長出來。

澤卡蘭亞是唯一知曉他生命意義的人,他自然成了文伯森特生命的意義。

“正常情況下,你只要誕生就會獲得上一次的記憶,關于我的記憶。顯然這是不行的,因為你如果知道我就無法獲得自由,所以我讓埃爾維斯幫忙将你的記憶全部抹除,以無知的形态誕生在這個世界。”

“你得以文伯森特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不是魔王。你要以克雷吉一家為你取的名作為生命的聯系,唯獨這樣,你才真正的離開了銀塔。”

澤卡蘭亞是獨屬魔王的牽挂,無論死多少次,活多少次,這是唯一的不變。正是如此,澤卡蘭亞必須讓自己遠離魔王,魔王才能毅然按自己的意願去生存。可後來澤卡蘭亞實在忍不住無端的與魔王分離,無端的瞧見魔王的生命中沒有自己的身影。他按耐不住去注視魔王新生的想法,他專注的凝視文伯森特做出的每一次抉擇,時而退縮時而鼓起勇氣,心裏總不是滋味——他後悔了,魔王做出選擇的時候,至少得有個人在背後支持他,無論正确還是錯誤,得有人把他疲憊、頹率、支離破碎的靈魂從地上拾起來。

“埃爾維斯是個什麽樣的人”

文伯森特轉移話題,他覺得自己未來有大把的時間同卡克戈裏談論關于他們的秘密,此刻更應該關注死者的事情。

“和我談話的時候,居然讨論其它人嗎。”

“....卡克戈裏和你長得很像,我很好奇他的誕生是為什麽....莫名的,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氣息。”

“相似就算了,那家夥只是個正在學習成為人的孩童。我和他不熟,至少沒他好埃爾維斯熟。”

埃爾維斯是個渴望自我價值的人,尋求快樂以此找到自我意義。銀塔中多出位不請自來的客人,紅發的女王落下一枚黑色的棋子,埃爾維斯提議下圍棋的時候,她提前說明自己能力不足,還打趣着說自己一旦開始動腦子就會頭皮發麻,嗡嗡的蜜蜂聲在耳邊嚎叫。于是,他們兩人在玩五子棋,石頭上用白月劃出橫豎線條,天然的棋盤誕生了。

“我以為你是為了誓言來殺我的。”

“事實上,确實如此。”

“當初的約定是如果我帶來死亡,你便阻止我。然而,歐菲列不存在死亡。”

埃爾維斯篤定的開口,除了自然的老死,歐菲列不存在因為惡而産生的暴行,死于意外的人的靈魂也會被澤卡蘭亞收回,過些日子再放回去。

“确實不假,但那真的不是惡嗎他們憑借自己的想法去做事,這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埃爾維斯你無疑是錯誤的,若他們知曉,必将永遠羞愧驚徨,慚愧滅亡。”

普莉菈輕嘆口氣,她并不想說出這句話來,否定一個人的行為太過殘忍,可她找不到其它能勸說埃爾維斯的方法。得到卡克戈裏的回答後,她便将埃爾維斯從嫌疑人名單中剔除出來,她和他的見面次數屈指可數。普莉菈認為埃爾維斯同樣是個坦蕩的人,他不會趁其不備将人帶走,那是沒意義且浪費時間的。她瞥見埃爾維斯的影子落在難以捉摸的死氣沉沉的地面上,漸漸地拉長,快從死氣沉沉的□□中剝離。

她在歐菲列住了兩個多月,最初的贊同到後面的毛骨悚然。為了快樂而不折手段,這只會帶來更大的悲傷,到最後,這樣的生物甚至不能稱作是人。普莉菈認為,人是可以憑借毅力克制住欲望的存在,避免自己成為欲望的奴隸,快樂顯然是欲望的表現形式。

她又說。

“我真想把你腳踹在血中,使他們從深海而回。”

錯誤兩個字讓埃爾維斯下意識咬唇,拿着白色棋子的右手無意識用了更大的力度,石板上發出如指甲劃破紙張的尖銳刺響。他們坐在盛開的花海中,風吹起二人的發絲,使他們看不清對方的模樣,讀不出對方的心思。地上的泥土沾染上衣角,埃爾維斯下定棋子,說。

“普莉菈,你知道五年前的流溢為什麽會開始嗎”

“聽你這語氣,它的發生和普通的流溢不同。”

埃爾維斯看了眼棋盤,又遙望達烏艾女王的臉龐,普莉菈那不知疲倦的臉龐上,寫滿全神貫注。說是不同,不如說那是埃爾維斯的錯誤,是他和澤卡蘭亞讓文伯森特誕生的計劃,才讓流溢提前開始。之所以是在達烏艾出現,因為那時候普莉菈是同他相等實力的存在,離歐菲列又近,正是流溢所需要的材料。

“我害死你的國民,那麽此時此刻,你的心情是什麽呢”

印證普莉菈的話,埃爾維斯做出的選擇似乎總會帶來罪孽,他在世界上除了錯誤外一無所有。普莉菈越是強調這點,埃爾維斯便越發要獲得屬于自己的快樂。至于其它人的想法,埃爾維斯不想理睬。他臉上的陰影慢慢地流淌,組合成所有表情中最荒誕的的一種漫不經心。

“.....剛才那一瞬,我想殺了你......。”

肌肉緊繃,幾年前的事情在腦海中快速的閃過,最後停留在只剩她一人的街道,似乎還能聽見風吹起的悲鳴,血在她的皮膚上往下淌,慢得像蝸牛。她僵僵的站立,日蝕朦胧光線的照耀下,被她殺的屍體融化在血淋淋的土地中。

衆水要淹沒她,她陷在淤泥中,沒有立腳之地;她到了深水中,大水漫過她身。埃爾維斯說出話的那刻,她本能的用手抓住自己的佩劍白月,試圖把它抽出,用它砍下眼前罪魁禍首的腦袋,讓他從生命冊上被塗抹。可她遏制住了這撲向自己的鋪天蓋地的憤怒,怒意轉瞬即逝,唯有周圍被砍下的花、空中飄舞的花瓣,四處飛揚的泥土,顯示着方才的暴動并非虛幻。

胸膛上下起伏,普莉菈盡力的平複自己的心情。石板上的棋子,包括石板本身都被她破壞開來,化作四分五裂的碎末。埃爾維斯依然坐在原處,發生的暴動沒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淡然地撿起地上的一枚黑子,遞給了普莉菈。望着這只伸出的手,普莉菈的左手握拳,一條條蠕動的青色蚯蚓在皮膚下爬行,暴起的青筋不難看出普莉菈正在極力的遏制自己的情緒,不讓憤怒驅使自己的身軀。

她深吸口氣——她看見被溶解的夕陽,地上盡是變成和世間毫無關聯的支離破碎的零件,她能看見他們——她沉默的選擇接過這枚黑色的棋子。

“為什麽不動手呢還是說你原諒了我這樣對你的國民可不公平。”

“無論我原諒與否,你犯下的錯誤都已成定數。最大的受害者不是我,是他們,我沒有資格替他們做出抉擇,沒有身份替他們原諒你。我不願按照你的骐骥行事,讓你滿足。”

“此外,我不想用暴力解決這件事.....”

普莉菈不喜歡暴力,正是人與人之間的暴力才會導致國家之間的矛盾,人無法根除的劣根性。戰争致使她的爺爺死去,她的奶奶失去一位陪伴的家人、愛人,成為破碎的生命。如果不是戰争,她的父母不會來到達烏艾當獵人維持生計,或許就不會因打獵而死。他們逃到了避難所,卻沒逃離狂風暴雨。

天真的話,埃爾維斯忍俊不禁,他笑出了聲,笑得直咳嗽,連呼吸都快喘不上氣。這本該是帶着幾分嘲諷的意味,普莉菈讀出來的卻是埃爾維斯的困惑,他單純的為普莉菈的理想主義而笑,不包含嘲諷,也不包含支持,想不到其它情緒,只得用笑表達。這份情緒中他什麽也不是,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高興還是在惱怒,他不知道自己是還是不是,所以不能排出是的可能——簡單來說,埃爾維斯該為自己的表現而滿意。

“我似乎有點明白,你為什麽不會對我下手了。可是,我認為許多人都不會理解你的想法,說不定達到厭恨你的地步,不可悲嗎”

“我只想做好自己,旁人怎樣和我無關。你太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了,埃爾維斯.....不,你肯定不了自己,所以才在意他人的想法。”

普莉菈起身,掀起不少的泥土,紛紛墜落在地面又重新回到土地。她始終覺得埃爾維斯的身上有一種悲劇的色彩,又有着喜劇的直白思維。

“那麽,告訴我吧埃爾維斯,你的選擇是什麽。放棄一切,接納自己,還是死性不改,一意孤行。我是真的不想和你打起來,這必然是沒有結局的戰鬥。夢魇不會繼續幫助你,你再繼續下去,除了痛苦,還能得到什麽”

普莉菈望着隐藏在牆角的卡克戈裏——狡詐的舌頭啊,你愛說一切毀滅的話。神也要毀滅你,直到永遠——至于他,就像神殿中的青橄榄樹,永永遠遠的依靠你的慈愛——天邊傳來的回響落進卡克戈裏的耳中。就在昨天,他告訴普莉菈自己願意幫助她後,普莉菈先是眨了下眼睛,紅寶石一樣閃爍的眼睛美得無法形容。

普莉菈說:“你是因為發現了他的痛苦而做出的這番行為嗎”

痛苦,這個詞讓澤卡蘭亞不由自主的想到埃爾維斯,想到一個被夕陽染色的黃昏。

“埃爾維斯,我怎麽沒發現你有自虐傾向,還是說這是歐菲列最新的時尚潮流下的演出戲劇——流血的國王。”

“你最近的譏諷力度終于提升了,我真為你高興。”

“從一個不會快樂的人口中說出高興兩字,我可以把它當作另類的譏諷嗎”

“當然可以。”

血緩緩地從額頭上滴落,埃爾維斯伸出手去觸碰它,粘稠得和雨後的泥土沒有區別。卡克戈裏平淡的注視着埃爾維斯的舉動,心底沒來得升起股怒意,他雙手抱肩,金色的眼眸中多出幾絲冷漠。

“你這麽不在意流血,又何苦活着,就這麽享受痛苦嗎。”

他稍微的往前走上幾步,伸出手去觸碰埃爾維斯額頭上血跡,滾燙的熔漿飄落在他的手指指尖。卡克戈裏慌忙的移開了手,用自己的衣服快速的将血跡擦幹淨,可越擦血跡的範圍卻越大,他手上的力氣也越重。

“需要我用魔法幫你嗎,死一次就行。”

“如果你願意把它作用在自己身上,我會很高興的。”

“你比以前能說會道多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是你教會我的,親愛的埃爾維斯。”

他放棄了擦拭血跡。埃爾維斯微微偏過頭,盡管他無法看到卡克戈裏的表情,但大概能猜到這只夢魇正在生悶氣。

“我并不喜歡痛苦。所以,我不會這麽做了,卡克戈裏。”

額頭上的傷口在魔法的治療下和好如初,埃爾維斯盡量的露出個淺淺的笑容,畢竟笑能讓人心情變好。

埃爾維斯的笑容下,卡克戈裏永遠無法堅持自己佯裝的怒氣。他時常在想這是為什麽,為什麽他不願見到埃爾維斯做出自殘的行為。此時此刻,他注視着普莉菈,忽然明白了。

他不想見到埃爾維斯痛苦的樣子,就這麽簡單。

他在心疼他。

他仰慕埃爾維斯本為美好的名。

他的苦難是埃爾維斯一手造就的罪行,他的反應稱得上是泛濫的同情心。卡克戈裏厭惡埃爾維斯才是正确的、被人所理解的。卡克戈裏當然痛苦,除了自己所忍受的痛苦外,他更因為埃爾維斯的痛苦而痛苦。到最後,他和澤卡蘭亞一樣不為自己悲傷。

我們都是邪惡的,行了可憎惡的罪孽,沒有一個人行善,卡克戈裏望着普莉菈,想。

那麽,不恨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卡克戈裏在滞重的空氣中想,或許就是那個下午,那個他們讨論存在與生命的下午。他問埃爾維斯,為什麽要幫助他理解生命的含義。埃爾維斯說,你誕生了,所以你應該存在,僅此而已。

那個時候起,卡克戈裏就再也無法恨他。那時,卡克戈裏的眼神是如此的悲傷,他于是明白埃爾維斯永遠無法通過自己找到存在的意義,所以選擇教導他、拯救他,通過他的成長找到生命的答案。

可無論是卡克戈裏,還是文伯森特,都沒有讓埃爾維斯找到自己所渴求的東西,他再也得不到快樂了——埃爾維斯反應過來,他再也找不到愛自己的理由了。

“他的一生,我已經不知道是他的錯,還是誰的錯誤。或許無人錯誤才是正确的答案。你說神垂看世人,降下賜福,為什麽不肯施下援手。”

卡克戈裏嘆口氣,算是默認的回答了普莉菈的問題。他回憶起埃爾維斯的一生,以此勸服自己,他的選擇是正确的。

埃爾維斯是天才,對魔法無師自通,看過一遍就能完美的複刻所有的魔法,簡直是被神所眷顧的孩子。可有時候太聰明也不是件好事,埃爾維斯見證了太多于他而言無法理解的事。人類和其它生物之間為什麽有矛盾、普通人和神眷者之間為什麽有争執、神眷者與神眷者之間為何互相瞧不起對方。每個人都是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獨特的個體,為什麽還要瞧不起對方,世界上這些争執到底是因為什麽而存在

尤其是當他目睹魔法師對自己家人的屠殺後,埃爾維斯陷入了對魔法師本身的厭惡。埃爾維斯認為是實力産生不平等,導致矛盾,但這份實力又是讓他阻止矛盾的唯一辦法。

日益地,埃爾維斯對人類産生了無可避免的厭惡,最讓他煩躁的事是自己也是人類這一客觀事實。

戰勝魔王後,事情發展的更加的一發不可收拾。魔王是帶來災難的存在。埃爾維斯得知正是他們人類導致魔王誕生時,他反而不是厭惡,而是茫然、不知所措,連生死都可以改變的魔法師,開始困惑自己為什麽而存活。

如果魔法師是錯誤本身,那他作為最強的魔法師,他的罪不就是最大的嗎罪孽最大的他,有什麽資格去職責別人,還是說,擁有的罪孽其實代表了人可以做出的罪的數量。

為了否定這個觀點,肯定自己的價值,埃爾維斯令歐菲列的國境之內不存在争執。埃爾維斯是這麽想的,只要他控制好這個世界上罪孽的數量,魔王就不會存在。那樣的話,他作為神眷者,作為魔法師的誕生就是有價值的。

他不是只能帶來災難的錯誤。

可惜的是,這份想法随着文伯森特的成長而逐漸破滅。魔王依舊會出現,流溢不會消失,文伯森特的痛苦是他一手造成的。

埃爾維斯終于明白——沒錯,真正不能獲得快樂的,沒有資格獲得快樂的是他自己。

“嗯,請再聽我說句話。卡克戈裏。或許對于你來說埃爾維斯是在尋找自己的快樂,但在我眼中不是這樣的。他的所作所為比起快樂,更向是在尋找痛苦。如果這樣你也要支持,你有那份目睹他痛苦的決心嗎”

無疑,普莉菈并不滿意卡克戈裏的回答,因為卡克戈裏的回答過于的空泛。

卡克戈裏沒有立馬回複,他不知道。他一直是這麽相信的,他希望埃爾維斯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不是澤卡蘭亞不顧文伯森特的意願給他澤卡蘭亞認為文伯森特所需要的。

他反對澤卡蘭亞的行為。可如今他要親手推翻自己過去的決定,過于的困難。

如果不能享受到身為人的快樂,那就去承受作為人的痛苦吧——埃爾維斯的做法更貼近這句話——卡克戈裏之前秉承着,沒關系,畢竟那是埃爾維斯的主意,如果是埃爾維斯的願望他會永遠支持。

但是,普莉菈的話提醒了卡克戈裏,你有那份目睹他一直痛苦的決心嗎

卡克戈裏沒有。

他舍不得讓埃爾維斯痛苦,他陪埃爾維斯瘋鬧的本意是讓埃爾維斯發洩出來,包括一些列的言語、譏諷。他想告訴埃爾維斯,直到死亡,也有人肯定他的做法,永不背叛他的決定。

他想讓埃爾維斯獲得快樂,就像埃爾維斯為他做的一切,就算那是出于目的也無妨,就算他感到痛苦也是可以的——他因埃爾維斯而誕生,而存活,因他體會到了以前從未有過的情緒。

“是的,我是因為他的痛苦做出的這番行為。”

普莉菈露出滿意的微笑。她說,既然如此,到時候請把這番話完整的告訴埃爾維斯。比起我的話,他一定更願意相信你的答案。畢竟,我不是因為他的痛苦而去幫助他,自然無法阻止他。

“你也是來否認我的嗎,卡克戈裏。”

對于卡克戈裏的叛逃,埃爾維斯似乎并不悲傷。他一動不動,腰板挺得筆直,臉上刻着從墓穴中挖掘出的雕像一樣的僵硬的神色。

“你們慢慢聊,我去預定籠包子。”

她收起自己的佩劍,竟真輕盈的離開了銀塔,一只輕盈的鳥率先飛出了這來自傳說的故事中的鬧劇。

“你的初衷是正确的,埃爾維斯。”

卡克戈裏不會對埃爾維斯說出否定的話來,他想做,他要做這個世界上唯一認可他的人,永不改變。

“聽你的語氣,你好像不喜歡卡克戈裏。”

“我對他沒什麽惡意,他不喜歡我才是真的。”

澤卡蘭亞偶爾會覺得卡克戈裏是自己的黑歷史,青春期的叛逆,所以他總會以包容的心态面對幼時的自己,而不是把他當做一個新的個體。他讀着卡克戈裏身上的痛苦與哀傷,只在上面瞧見過去的自己。于是,卡克戈裏在澤卡蘭亞身上永遠追随不到自我的靈魂,他厭惡傲慢的澤卡蘭亞。

可惜,澤卡蘭亞不明白,也不屑于去理解。

“我似乎明白他為什麽讨厭你了。”

文伯森特感受不到來自夢魇身上的惡,但由于自身的因素,他對人的表情、心理有深刻的研究,可能這就是天賦異禀,他能敏銳的察覺到他們埋藏在眼神之下的心思,從他們上下浮動的皮膚中領悟到真實的想法——雖然,這只為他帶來更深層次的痛苦。

“你不去關心他,明明他是從你身上分割的。換言之,假使父母不關心孩子,孩子自然會厭惡父母。”

“除你之外,我沒有耐心去關注其他過客。而且,硬要說,卡克戈裏的父母是埃爾維斯。”

澤卡蘭亞的生活是沒有邊界的圓,直到文伯森特誕生了,作為一個人誕生了,他才看到原來他們的宿命可以有另外一個表現形式。真是太好了,文伯森特,如果沒有你的誕生,我現在該何等的悲哀——你是我千萬遍呼籲、懇求,誕生下來的恩惠——我的生命終于不被愁苦所消耗,我的年歲終于不被嘆息所曠廢。

“你能誕生真是太好了,我發自內心的認為,文伯森特。”

——你的存在分明是有意義的,埃爾維斯。

卡克戈裏走上前去,左腳跪下,不在意侵染到服飾上的泥土。天空不知什麽時候暗了下來,眨眼間黑色和灰色成為天空唯一的色彩,像有人拿着裝滿墨汁的塑料袋裹在天空上,爛透的西紅柿浸泡在墨汁中央,天上多出抹紅色的圓環。

他注視着埃爾維斯,在這一刻,克服了炙熱與疼痛,戰勝了彷徨和羞愧。他主動的握住了埃爾維斯的雙手——原來那岩漿是來自他的心中。卡克戈裏感受着從埃爾維斯的皮膚上傳遞至自己手心的溫度,那樣的讓人沉淪。

他好像又回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剛誕生的他懵懂的望着眼前的澤卡蘭亞和埃爾維斯,和他相似的夢魇淡然的望着他不帶有任何情緒,無視他的本質。而埃爾維斯上前,用手觸碰到他的臉頰,他體驗到了活人的溫度,生命的重量。

從那一刻起,他有了思想。

埃爾維斯便是他思想的起點。

“事到如今,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番話,以前你不是一直在否定我嗎,這不是合理的行為,卡克戈裏。”

埃爾維斯十分的不解,他像是個孩童那樣茫然無措,他們的身份互換了,教導卡克戈裏的埃爾維斯變成了尋求答案的學生。卡克戈裏的手停留在他的脖頸,輕柔的觸碰,并未用力,就像是專門為他停留的縷縷微風。他又說,卡克戈裏,難不成你是來阻止我獲得快樂嗎。埃爾維斯一動不動,跟草地上吱吱轉的風車如出一轍。

“可這不是快樂啊,埃爾維斯。不要欺騙自己了。你啊,一直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很久以前我就該告訴你這件事的,都是我的錯,才讓你變成現在這樣。”

他忍不住的顫抖,為自己的錯誤而忏悔。他不敢去否認埃爾維斯的做法,也不願意去否認,畢竟埃爾維斯承認了自己,他這麽做豈不成了白眼狼,恩将仇報。可是,每一個清醒的夜晚,他凝視着埃爾維斯坐在花叢中遙望星之海的背影,承受着和他同樣的痛苦——我如水被倒出來,我的骨頭都脫了節,我心在我裏面如蠟融化——他好像能聞到股臭味,陰沉黑色的夜幕下,埃爾維斯那蒼白悲哀而被困惑蒙蔽的臉随着閃爍的星空而移動,移到注視着他的夢魇身上。

卡克戈裏逃進夢中,他感受到骨架中的失望,內髒被愧疚反複蹂躏,他再也不敢凝視埃爾維斯。

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逃開,而是上前陪他會不會發生改變卡克戈裏垂眉,昏沉的大地中,他的金發成為了僅有的陽光,照進失明的埃爾維斯的眼眸。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注視埃爾維斯的臉龐,埃爾維斯比他記憶中的模樣更加蒼白,像把酸奶塗抹在臉上,認作皮膚。是雪嗎,是風嗎,是水嗎是漂流的死亡啊!

“卡克戈裏,你沒有任何的錯。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你有錯那也是我造成的。”

“因為是我讓你誕生的。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麽。”

他閉上眼睛,蝴蝶煽動翅膀而閉上的眼睫毛。埃爾維斯清晰的知曉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從小到大,罪孽時刻的被他制作。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被卡克戈裏的眼眸看透,仿佛觸碰到了刻在靈魂上的罪行——我犯了罪,颠倒是非。請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塵土中。

“埃爾維斯,你不能代表所有人。文伯森特說的沒錯,你是個傲慢的家夥,世界上最傲慢的家夥。”

“你沒有資格承擔所有人的罪孽,你是罪該萬死的。”

說到這卡克戈裏呼吸急促,他看着埃爾維斯憔悴的臉龐,這是自他誕生起一直注視、描繪的臉龐。他的眼神堅定起來,他念叨着埃爾維斯四個字,聲音發顫而有力。他不想管那麽多了。他的手從埃爾維斯的脖頸處滑落到背後,他擁抱了埃爾維斯。埃爾維斯身體一僵,所有的顏色都從他的臉上褪去,跑到了他的嘴唇上——你們一切作惡的人,離開我吧!

卡克戈裏在他的耳邊輕聲訴說,歐菲列如今的模樣就是你和我的罪,你如果罪該萬死那我也同理,埃爾維斯,難道你想讓我死嗎,你要讓我離開獨自承擔嗎他們的膝蓋之下,扭扭曲曲的生長着五顏六色的花,卡克戈裏松開擁抱,悲恸的端詳着埃爾維斯枯葉倒影的臉頰。

“不,你為什麽這麽想。”

未從卡克戈裏的擁抱中緩過神來,又聽見卡克戈裏的問題,他的語氣平穩、不緊不慢的攪動着埃爾維斯的心境。埃爾維斯難得顯出幾分不知所措,即便如此,依舊保持着臉色的鎮定。

“因為你是這麽做的,我親愛的埃爾維斯。你明明讓我活下來了,讓我誕生,賜予我價值,又為何把它從我身上剝奪開來。”

卡克戈裏的聲線是那樣的真摯而又帶着幾分不可避免的哀傷。

“我賜予了你生命的價值.....”

埃爾維斯的注意點明顯不同。這一瞬間,他的身體脫離開來卡克戈裏的禁锢,轉而反手握住卡克戈裏的右手,可能是動作幅度過大的緣故,他意外将卡克戈裏整只夢魇推翻在地,他則跨坐在卡克戈裏的腹部,不顧一切的死死的抓住卡克戈裏的手,就像是要把他的手掌扯下來似的。

“難道不是嗎所以不要在說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了,不然因為你才誕生的我是多麽可悲——建立在錯誤之上的只有錯誤。”

卡克戈裏反手再次握住埃爾維斯的手,埃爾維斯的手是冰涼的,而他的手掌熱烘烘的。他是多麽想打趣的說,難不成你才是夢魇,你是不是把我們的身份弄錯了。

可他只是說:“我比任何人注視你的時間都久,因此我比你自己都明白,你所渴求的是重新作為人的權利,你追求快樂、追求痛苦,都只是為了尋找存在的意義。你想知道,想肯定自己的行為是正确的。”

“那麽,無論千次百次,我都會坦蕩的告訴你,這是當然的。埃爾維斯,你是我思考的起源,是我從存在到生命的開端,因為有了你,我才有自我的追求。你把我當作了需要學習的孩子,你肯定了我的存在——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裏。”

“我一直說去死吧,并不是在否定你這個整體。埃爾維斯,你活着一天,于你而言就是痛苦的一天。在我看來,死去的那刻,你所追求的一切才會出現。”

“死亡是唯一的平等,神眷者也好,普通人也好都會死的。埃爾維斯,你的死亡不會為這個世界帶來任何災難。”

“.....你這是在為我着想....”

“不止,我是在愛你。梅爾斯讓我告訴你,謝謝你,和你在一起他也是快樂的。”

愛這個詞過于的厚重,從小到大,埃爾維斯感受到的愛戀僅有自己家人的愛。□□和梅爾斯對他來說都不是家人的愛,那份愛并非無私.....不,興許埃爾維斯不過是不敢承認自己是被愛的,不想承認自己辜負所愛之人的期待。原來,梅爾斯是快樂的嗎卡克戈裏又告訴他,他的生命不止帶來了災禍,也帶來了相應的幸福。他沒有讓愛他的人失落——得救的樂歌四面環繞他。

“我累了,卡克戈裏。我不想有人記得我的存在,我要獨自離開,同我的快樂一起。”

疲倦且困乏,栖息于青藤蔓的靈魂,勞累于罪行。他終于從他人的口中取得了自我的價值,可以沒有愧疚的、完全的接納自我,從心靈中的自負感之中逃離。對于永恒的自由來說,死亡是非常短促的。他可以死去嗎——他可以不必活着啊——是這樣嗎埃爾維斯恍惚的注視着卡克戈裏,你會從洪水中拯救我,也會把我從大火中拉扯出來,即使我已犯下無可赦免的罪行。

焚盡天空所遺留的灰燼飄落到埃爾維斯的□□,他做好了長眠的準備。他回憶起那個受傷流血的黃昏,卡克戈裏接觸到他的血液,那個時候起,不,早在那之前,卡克戈裏就成了他隐秘快樂中的一部分——自己的血液已經永遠的在他的靈魂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他們互相聯系,卡克戈裏是他價值的一部分。

埃爾維斯的生活一直是可怕的,他厭倦于世間的矛盾、不和、争執、無休止的輪回。他是悲觀主義者,無法窺得一絲未來的光明。梅爾斯說他已深陷血泊之中,祝福他攀上落下的蜘蛛絲,卡克戈裏說他看到海岸線才溺死是雙倍的凄慘,替他禱告千萬遍的死。

他擁有了獲得祝福與禱言的勇氣。他相信已經可以原諒自己的罪了。他相信自己獲得了快樂,其原因是卡克戈裏肯定了他的一切。他能夠放下勇者的身份,成為自己。魔王是祂創造的,勇者是祂選取的淨化祂所創造的人類的罪行的工具。身為勇者的他,不但沒有淨化惡,自己也成為了惡的一部分。他始終否認這點,如今,當着卡克戈裏的面,他可以坦率的承認,我失敗了,我是一個失敗的勇者。

但埃爾維斯也成功了,沒有撒謊,自他的罪行中誕生了卡克戈裏。勇者的身份他失敗了,但作為埃爾維斯本身他是成功的。他再也不用說自己是錯誤的了,他再也沒有繼續活着的理由了——永恒的快樂——不用感受到痛苦——他得到了永恒的快樂——罪孽的血液流盡吧!流入喧嘩的土地去,他要回到子宮去了,回到溫暖寂靜的羊水中去了。

“閉上眼睛吧,埃爾維斯,閉上眼睛就可以了。我會為你彈奏一首搖籃曲,最偉大的吟游詩人為你彈奏的曲子,你要感到榮幸。”

嗯,埃爾維斯似乎點點頭,他真的太困了,連眼睛都沒力氣睜開。卡克戈裏攬住睡過去的埃爾維斯,感受到他的氣息緩緩減弱。他躺在卡克戈裏的胸膛上,他的發絲和卡克戈裏的發絲纏繞在一起——你獲得了永恒的安寧,遺留下永恒的痛苦——你走向了自由,罪孽的終點,我走向你,失去了自由。那被破環的花重新生長出來。卡克戈裏将埃爾維斯放在搖曳的花海中,托于洪水上。他坐在埃爾維斯的身邊,左側就是刻出棋盤的石板的殘餘,他拿出自己的裏拉琴緩緩地彈奏着曲子,音符從他的指尖劃出。

——當你辭別人世的時候

親愛的,當你辭別人世的時候,

我不願意把你懷念,因為,

你是我記憶中永存的部分;

我不願意為你奏響悲哀的曲調,

也不會,去往你的墳墓,替你捎來朵朵桔梗;

我不願意填補自己靈魂中缺失的空隙,

那是專屬你的墓地。

我願意,将你的故事埋葬在落日,

用我靈魂的言語,獨自歌頌勇者的傳說。

慢慢的,埃爾維斯徹底閉上了眼,進入永恒的睡眠。

睡吧埃爾維斯,卡克戈裏看着埃爾維斯——躺卧在塵土中,即使日後我殷勤的尋找你,你卻不在了——處在日全食而昏暗的天空,清風吹拂,卡克戈裏的眼睛好像在動,然後他的喉嚨中發出一聲詭異的笑聲,他咬緊牙關,死死的抓着裏拉琴的琴弦,琴弦擠進手掌的皮肉。

他猝不及防的整個身子撲在埃爾維斯的身上,裏拉琴被重重的丢棄在泥土中,晃動了盛開的花朵——埃爾維斯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那人說,把疑惑注進音樂,讓轉化出的快樂造福歐菲列吧——他匍匐在埃爾維斯的身體上,月亮會落下,太陽會升起,明天,歐菲列就會有個新的太陽。可是今天,再也不會有音樂了,再也不會有人傾聽他的音樂了。

“埃爾維斯踏入永恒的寧靜中。現在沒有人能阻止你存活。魔王,你可以選擇重新去開啓自己的生活了。”

“假如可以,我只想呆在你身邊。外面太吵了,澤卡蘭亞。”

舒爽宜人的氣息,文伯森特舍不得這樣的舒适圈——在那幸福而神聖的一瞬,我自覺那麽渺小,那麽偉大;可你卻殘忍地把我推回——澤卡蘭亞不動聲色的握住文伯森特的手,文伯森特內心的抱怨就說不出口了,他沒問澤卡蘭亞為何在這個時候握住他的手,他不過是又貼緊幾分澤卡蘭亞,安心。

“這是不行的,還是你想把伽斯缇塔抛開。你得努力自由的活下去才行。”

“你叫我自由的活下去,那你知道什麽才叫自由嗎。”

澤卡蘭亞惬意地微微一笑,他回複道:“你的人生你得自己去研究。我知道你是來找自己存在意義的,你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我可以告訴你,我是世界上唯一想讓你永久活着的混蛋,一直活着,哪怕會經歷難以忍受的痛苦。”

“文伯森特啊,徹底的寧靜是不存在的。”

澤卡蘭亞忽然頓住,想起那名紅發的男子,足足過了幾秒,他才繼續說。

“你離不開魔王城,如果你死去就再也沒機會去看這世界上的風光人情了。你以前說我是自由的,因為我有離開的權利。如今權利終于落在你的身上,我想讓你享受它們。那些景象,是除我以外唯一能降低你痛苦,讓你獲得幸福的事物。”

“我不想你不去擁有他們,我想看到你交到朋友,失敗了也不重要,你有那麽多的時間啊。”

——可是,小克雷吉拒絕了我的邀請。

——你也拒絕了他,你們兩不相欠了....如果想,就再去嘗試吧,這次我會等着你的結果的——我是你的避難所,你的力量,是你在患難中随時的幫助。

只要有一絲讓魔王感受到幸福的可能,澤卡蘭亞就不會放手。文伯森特注視着文伯森特,冰冷的雙手從澤卡蘭亞的掌心中汲取到溫度。飄渺虛無的世界中,他好像因為澤卡蘭亞的話找到了一絲前進的方向。如同澤卡蘭亞說的那樣,不會有更糟糕的事情降臨在他身上了,他得到幸福的方式理所應當的比其他人更加的簡單。也許,他真的應該再去嘗試,澤卡蘭亞會陪着他,他能倚靠澤卡蘭亞,不會遭受嫌棄!

伽斯缇塔,還有伽斯缇塔,它又回到了他的身邊!為了它,他也要多活會。文伯森特的呼吸輕快許多,他能在塵世間和伽斯缇塔自在的奔跑了——有人專心愛他,他就能專心的愛別人——若隐若現的音樂聲,從銀塔外飄進星之海中,每一個洗滌的靈魂随着音符而回歸到自己的軀殼之中。明天,是個嶄新的日子。

“來一籠鮮肉包。”

“好勒,給,一籠鮮肉六銅幣。怎麽了嗎,小姐”

店家疑惑的聲音讓普莉菈回過神,她伸出手接過一屜熱騰騰的、散發着霧氣的包子,搖搖頭,笑着說;“沒,就是老板娘你們家速度太快了,我還沒反應過來,有點不習慣。”

“瞧你這話說的,速度不快怎麽賺錢啊。”

“說的也是,祝你們越做越火。”

普莉菈告別了店家,順着記憶走到梅爾斯開的店鋪中。今天可不像她上次來的那樣空蕩,人來人往,客店的小二忙的快在地上走出殘影。聽見有人走進店中,小二還沒來得及說話,普莉菈就問,梅爾斯今天怎麽不在?一聽,就明白是老板的朋友,小二端着菜肴說老板好像出去掃墓了,得過幾個時辰才能回來。

“真是諷刺,享譽盛名的大魔法師如今無人知曉,不過,或許這就是你的期望。”

“最後啊,我還是來到了銀塔.....那次我沒有過去,至少你死的時候我該替你收屍.....真是的,你死了到一了百了,知道把你們家的墳墓都遷移有多累嗎。哎,那地方要被開發成旅游場所,我想你這家夥肯定不喜歡引人注目就連夜挖墳。如今歐菲列都在流傳有個偷屍體的混蛋。”

“我去時,澤卡蘭亞爛掉的裏拉琴放在你的手邊,第一次見他狼狽的樣子,真讓人喜愛。看見我來,他就走了。裏拉琴也不拿走,想來是想讓你在泉下自己彈個小曲,自娛自樂,我便自作主張把它同你安葬。”

小小的山包,梅爾斯手上端着杯酒,埃爾維斯的墳墓上擺放着枚有些磨損的硬幣,千日如已過的昨日,度盡的年歲終歸化作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她的情緒很平靜,在這無限遼闊的平原,似乎風都是停滞的——從今以後,你永不改變,不再有人認識你,你再無制造罪孽的可能。從現在到未來,從此生到來世,再無能摧害你心靈的苦難。

——恭喜你啊,終于找到能攀岩的蜘蛛絲了。

——願你死後的靈得到快樂。

“奇怪,女王大人你為什麽在幫忙打掃?”

接近關店的時候,梅爾斯回到自己的餐館。她站在店門前,普莉菈穿着圍裙用抹布擦拭着桌子,梅爾斯踏進門檻的半只腳停留在空中,普莉菈注意到她,熱情的打了個招呼,梅爾斯仰頭再三确認這是自己的餐館,沒走錯路。天氣很熱,她踏進門檻,走到桌子前給自己盛了杯茶水,桌上隕星竹的水也替換了。

“我說自己的夢想就是開餐館,畢竟我喜歡看到別人因為滿足而露出笑容的表情,所以提前适應下工作你信嗎”

梅爾斯怔怔的看着她,而後竟笑出了聲,她輕輕地放下杯子,認真的說,我信。

“那麽,你店鋪還差人不,我是來應聘的。”

“你可真是個奇怪的人,我相信後廚正好差人,你去幫他們吧。哈,龍騎士切菜,滑天下之大稽。”

遏制不住的笑聲,梅爾斯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感受到普莉菈如此鮮活,她曾經羨慕的人、嫉妒的人到最後也只是人——榮耀、慈愛、正直的人。普莉菈抽開凳子,趴在普莉菈才擦幹淨的桌子上,說,你還想知道埃爾維斯的事情吧。

“确實,埃爾維斯死了,可居然沒人記得他曾活過。他的經歷都被卡克戈裏所取代。我知道,這是埃爾維斯的骐骥。他知道自己做了很多錯事,不想後人去評價。”

“到最後,他所追求的快樂竟是平凡,意料之外。”

梅爾斯望着放着隕星竹的透明的花瓶,看着翠綠的竹子長在幹淨而涼爽的水中,她說,對于天才來說,平凡是最難追求的快樂。

“也對。”

普莉菈思考了會,表示贊同。

“說起來,那個黑發的小孩呢?埃爾維斯沒和我說過他的事,不過大概能猜出幾分。”

提到那個孩子,普莉菈的眉眼生出幾分新的溫柔。

“文伯森特正在努力的活着,上次見面,他還在和伽斯缇塔比賽狗叫。”

“哦挺有意思的,我倒想認識認識他了。”

“有機會我帶你去拜訪他吧,來日方長。”

普莉菈口中和狗比賽叫喊的文伯森特正在村莊的田間中勞作,揮舞着鋤頭不停地松土。他又回到克雷吉一家——賜予他文伯森特名字的家中,來到他和人類聯系的歸處。大克雷吉老了不少,松弛的皮膚,彎下的脊梁,可眼中仍是那般炯炯有神。文伯森特走到他面前,大克雷吉低着頭剝玉米,起先他以為是小克雷吉回家了,頭也不擡的說,午飯在桌子上,吃完休息會,別在田裏中暑了。

“是我。”

所謂震驚莫過于此,大克雷吉手上的玉米粒噼裏啪啦的掉到地上,滑行到泥土的縫隙中。他很久沒見到文伯森特了,久到覺得那短暫的相逢都是幻覺。他看着變了很多的文伯森特,這個小家夥果然更廋了,瞧瞧他惶恐不安的樣子,下意識的捏着衣角緩解尴尬,難不成父親會把自己的孩子趕出家門他要這麽做,死後不得被妻子扯着耳朵罵。大克雷吉不過是看着文伯森特,文伯森特就體會到自己和人世的聯系又建立起來,或者說,從未真正的斷過。大克雷吉說,小克雷吉在插秧,能幫我去叫他回來吃飯嗎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小克雷吉也成長了,不同于文伯森特記憶中幼嫩的模樣。他褪去稚嫩的面孔,以前愛穿的短褲也變成了蓋住腿腳的長褲,褲腳撈起來一圈,套着個麻布鞋,身高竄了個十幾厘米。他變得更加的沉穩,又和被埃爾維斯控制的不同,他是一個更加完整和圓滿的人了。文伯森特從他身上感受到了驚訝的情緒,夾雜不知所措。

小克雷吉雖然完全放下過去的矛盾,不如說他時常為過去的自己而懊惱、悔恨——愚昧人的罪吞并自己。他口中的言語起頭是愚昧——他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制造一個新的開始。文伯森特感到熟悉,就像看到了以前逃避的自己,他不由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好像能體會到小克雷吉的想法——寡言少語的家夥,自視清高。

然而文伯森特不再畏懼說話了,至少他有了主動開口的意識。他上前一步,以前是小克雷吉朝他主動伸出手,他拒絕了——但那受過痛苦的,必不再見幽暗——此刻的文伯森特不會犯下相同的錯誤,帶來災難。他要主動去彌補自己過去的錯誤,而小克雷吉的選擇不再重要,這是文伯森特自己的成長。

他說:“我是文伯森特,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小克雷吉看着文伯森特伸出的手,震驚和忐忑彌漫着他的心靈。他慌忙的用衣服擦拭自己因為挖土而沾染泥巴的右手,用力的在衣角上摩擦幾個來回,使其變得潔淨,一抹笑容綻放在臉上。他緊緊地回握住文伯森特,他們将沒有隔閡,以朋友、家人的身份認識對方。

小克雷吉說;“約克·克雷吉。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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